“我们的出现多么出乎他的意料。看到我们站在这里,他们会多么愤怒,觉得受到极大的侮辱。想要保护自己,却又无能为力。想想吧,这一片破败的景象居然是他们相信永恒与延续的结果!”
汤姆·格拉森一边走开一边清清嗓子,然后说:“可是至少像你我这样的人却尊重它,安娜贝尔。”
“如果我们听任它逐渐消失,也许是对它更大的尊重?”
汤姆·格拉森小心翼翼地说:“这么说,你不认为这些独一无二的遗址应该被保存下来吗?”
“首先让我们心灵颤动的是它的衰败和被人遗弃,不是吗?是对类似这种地方的感慨。它之所以引起我们如此强烈的反响,正是这种衰败和被遗弃。一旦保护起来,它们就完全失去令我们感动的东西。我们修缮它们保护它们。为了保证它们未来的安全,我们赶走了它的灵魂,篡改了它们。这些保护起来的东西变成现实生活的一部分,就变得平淡无奇了。我们尽力保护的东西恰恰变成了我们必然会摧毁的东西。我们虽然把建筑物保存下来了,但却失去了它的灵魂。记录过去是一回事,保护却是另外一回事。我不能肯定这样的地方是否有保护价值”。
汤姆·格拉森等待她继续说下去,满怀尊敬地准备听她对自己这种态度作详细说明。
“哦,我不知道!”安娜贝尔突然不耐烦地说,好像又回到墨尔本与史蒂文和他们的朋友们在这个问题上争论不休的状态。她希望在智力上被人尊敬。可是,让谁尊敬?尊敬与否又有什么关系?她非常明白,为自己的观点立论,与其说为了寻求真理,不如说是为了显示个人的策略。
“我有时候觉得像这样的住宅应该被保护,有时候又觉得应该让它们不留任何痕迹地消失。”说罢,她向汤姆·格拉森灿然一笑,希望谈话到此为止。她觉得自己说的话够多的了。她盼望博回来代替她,盼望汤姆·格拉森和坐直升机来的这几个人干完活儿赶快离开,留下他们五个人再像一家人那样生活。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似乎骤然变得短暂而弥足珍贵了,因而把宝贵的时间再浪费在汤姆·格拉森身上,她感到不快。
“走吧!”她坚决地说,然后挽起汤姆·格拉森的胳膊。
“我带你去参观一下那间书房。”
她们像一对情侣似的挽着胳膊退出餐厅,穿过走廊向她正在工作的书房走去。她闻到他身上有股科隆香水味。走到书房门口,她抽出被他挽着的胳膊让他走在前面。他站在书桌旁边,用手指抚摸着做成斜面的桌子边缘,随便浏览着她做的记录和已经输入到笔记本电脑上的文字。
“我们到达时你正在这儿工作?”
“是的。”
“我们打搅了你,也打扰了比格斯家的鬼魂。”汤姆·格拉森笑着说。
“我已经着手撰写考察报告的草稿了———《欧洲人的遗迹》。不是为了保护,只是记录罢了。”安娜贝尔笑着说,穿过窗口,看得见直升机平稳地停在倒伏的棕顶草上,红蓝相间的机身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机舱像巨型黄蜂的肚子。莱斯·马拉正坐在驾驶员座位上,对着手里的无线电对讲机说话。安娜贝尔看见他做着手势的侧影。她能感觉到莱斯·马拉精力充沛,一个积极参与同胞们的事务的人,他们心目中的英雄,远近闻名,有权有势,令人畏惧。驾驶员蹲在飞机下面检修敞开的舷孔。安娜贝尔往别处看去。
“一间舒适的屋子。”汤姆·格拉森说。他的手指轻轻地拍着做工精细的书桌。
“倘若我的父亲真能坐在这里,他肯定会感到舒服,你就等着闻烟斗和雪茄的味道吧。”他看了安娜贝尔一眼。
“不知道从打乔治·比格斯在这张书桌旁工作以来,已经过去多少年了?”
安娜贝尔耸了耸肩:“三十年?我不清楚。”
他走向书架,一边俯身看书名,一边大声念叨,细长的手指沿着书籍滑动。
安娜贝尔看了他一眼。
“我想,你们的总部在悉尼,是吗?”
汤姆·格拉森直起身来。
“是的,我们在悉尼,安娜贝尔。一旦建起这座水坝,我们就打算搬到汤斯维尔。我们的孩子一定会非常喜欢北昆士兰。”
他身后那扇法式窗户外面的一种活动吸引了安娜贝尔的注意力。亨利·邓肯坐在游廊那把牧场主坐的椅子上,双腿舒展,放在椅垫上,双臂搭在扶手上,体验那把旧椅子的舒适。她觉察到,听不见阿尼尔那辆卡车马达的轰鸣,只能听见持续不断的咚咚咚的音乐声。接着她又注意到那架直升机上已经没有人了。看不见莱斯·马拉和驾驶员的踪影,她估计博回来了。
汤姆·格拉森站在那儿,向窗口外面的直升机望去。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带你去参观一下其余的屋子。”安娜贝尔提议。
他们走出书房,沿着走廊向隔壁的屋子走去。他们走进屋子,默默地站着观看。安娜贝尔俯身打开梳妆台上的一个小抽屉,然后向后退去,好让汤姆·格拉森看看。抽屉里有几把梳子、几枚半英镑面值的金币、一些饰针和褪了色的缎带。她关上抽屉,然后打开另一个,里面是散乱的明信片和一堆写得密密麻麻的字迹工整的信件。她拿起一张明信片,正面是曼利瀑布的图片。她翻过明信片大声朗读:“最亲爱的尼尔,这里的天气真好。请看这张明信片另一面!想象一下老比英在悉尼期间的情景,不顾炎热跑了整整两天。早晨的时间又都花费在种植百合上。”她把明信片放回去,然后关上抽屉。
他们毕恭毕敬地在屋里走了一圈儿。汤姆·格拉森把手放在背后,恭敬地俯身观看比格斯家人留下的个人用品:铁床下面污迹斑驳的便壶,横倒在床头的帆布篷,腐朽得从天花板脱落下来的支柱。盥洗盆上,落满灰尘的灰色大理石台面上留下一行爪印。一套完整无缺的洗漱用具:脸盆和敞口水壶,肥皂盘和牙刷夹,每件东西的边缘和底部都装饰着精美的紫红色玫瑰花图案。褪色的小地毯,带小抽屉的梳妆台,带抽屉的英式瓜形柜。他们在壁炉旁边停下脚步,站着观看钟形玻璃罩里的蓝色珐琅钟表,表的指针指着10点45分。两旁的腊梅因为日久年深,已经变成灰色。法式窗口旁边,还有一张大小适中的雪松桌子和一把直背靠椅。椅子放在夕阳肯定会照到并且可以眺望兰诺河岸的树木的地方。坐在这里记记日记,写写信,很是舒适宜人,幽雅僻静。一张女人的书桌上放着一封信:“……亲爱的史蒂文,我不打算回去了。”对他的称谓,再也不可能用“最亲爱的”这个词儿了。“我小时候就认识他。我们之间有一种你不可能理解的联系。在这个地方,我又变成我自己了。我相信,你再也不会找到以前那个让你感兴趣的安娜贝尔了。骨子里,她是个真正的北昆士兰人……”
汤姆·格拉森说:“我想博可能回来了。直升机旁边连一个人也没有了。”
他们走出屋子,向厨房走去。莱斯·马拉正俯身在桌子旁边,博挨着他的肩膀站着,驾驶员站在旁边观看。他们面前的餐桌上铺着一张地图。博抽着皱皱巴巴的烟头,一只手压住地图的一角,帽子扣在额头上。安娜贝尔和汤姆·格拉森穿过厨房门的时候,他们三个人都抬起头瞥了一眼。
莱斯·马拉把手放在博的肩上。
“汤姆,这是博·雷尼。”他咧开嘴笑着,严厉的黑眼睛里闪烁着几分盛气凌人的得意,好像博是他用神秘的法术从人迹罕至之地召回来的战利品。
汤姆·格拉森走上前来,与博握手寒暄,既尊重又有几分戒备。
众人聚集在地图周围。在地图右下角图例上方的一个白色方格里,用粗体字写着地图的标题:《布尔德肯水库贮水研究调查———兰诺水坝坝址:库区》地图中央,一条蓝色的直线连接着科利山陡峭的南坡和阻塞鲁肯河水道的悬崖峭壁。二十多年前,博和道格尔最后一次为尼莉·比格斯赶牛时,曾经穿过那道山口。蓝线从悬崖峭壁沿着等高线继续向前延伸,穿过兰诺河高处的山脉,最终与山口的另一边连接起来。蓝线围着的岛状区域将变成一个湖泊。图例标明的最大深度的蓝线高出河床二百九十二米。经过奇格泽格的小路俯瞰兰诺湖,那里曾经是河谷。一条用破折号画出的蛇形支线终止在一个草草画出的方格上:兰诺牧场主住宅遗址。它将被冰冷的湖水淹没。
莱斯·马拉伸开手掌捂在水淹的地区上,盖住牧场主住宅和它的附属建筑物。他的手背上有几个难看的伤疤,好像那是烧伤留下的疤痕。他的手指粗壮而有力。他把重心移在手掌上,一双眼睛从黑色牛仔帽的宽帽檐下死死盯着众人,直到引起他们的注意。然后又等了一会儿,等他们猜测他可说些什么。他终于开口说话的时候,声音却因为鼻涕把鼻子塞满而沙哑了。
“这个地方就要被完全淹没了。”他看着他们,心中有几分期待,几分喜悦。在厨房昏暗的光线下,他的瞳孔放大了,变成夜间活动的猫头鹰眼睛那样的绿色。好像他了解他们的心情,好像他的目光穿透破旧厨房的厚木板墙,注视着水坝里乌黑的深水。他的声音几乎变成耳语:“我们站在水下差不多足足三百米的地方。”水坝,在他的心目中,一定会建成。此时此刻,他毫无疑问是在拜访未来———他自己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