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单手勒紧藤条,一手攀附岩上,隐隐勒出血痕,近一个时辰下来,全无所获。虽是秋日,峭壁上却是杂草丛生,一阵窸窣之声被风声压过,青蛇吐信,昂首便是一口咬向来人左脚。陆茗早已料到此处会有此遭遇,一包硫磺粉洒下,将傅恒救起。“让傅兄受罪了,真是过意不去。”复又拿出一张绣有清水海棠的罗帕,“不过傅兄若肯听我一计,必定与你十分惊喜。”
此刻陆芸已然转醒,身上只披了件藕色外袍,侍香在一旁侍奉汤药。陆茗进门,抖了抖外袍上的露珠,“妹妹可好些了?”芸儿妆容寡淡,瞧着却甚是精神,全不见一丝病态,“不过是出了些风疹罢了,以哥哥学贯南北的本事,又费得上多少功夫。”陆茗为其仔细检查过一番后方真正放宽心,“我家芸儿是好了,只是傅大人心中内疚,亲自上山为你采药,竟被毒蛇咬了,现下在厢房内昏迷不醒,真是令人担忧啊!”她手中药碗一晃,险些洒在被褥上,“那哥哥还在此处做什么,为何不去救治?!”
见她如此担忧,正中陆茗下怀,仍继续作态道,“诶,我自然是去了,该用的办法都用上了,只是伯乐峰上的蛇虫毒性甚大,只好尽人事,听天命了。”陆芸眼中已是盈盈一汪春水,随手抓起一件风袍便跑下阁楼去了。
好不容易来到厢房,陆芸却停在门前踟蹰不前,轻轻抚向自己的脸颊,“也不知我如今的容貌与昔年相去几许。”陆茗尾随至廊下,心内焦急,只小声嗫嚅道,“还不赶快进去,可千万别辜负了我一番苦心安排啊。”
推开中门,睡榻上的男子只盖着薄薄锦被,嘴唇泛白,没有半分血色。屋中寂静,仿佛连呼吸声也是轻微极了。她放轻了脚步,徐步上前,一手试探着搭上傅恒的额头,“还好,未发高热。”语音微颤,“你一定要好起来,大学士,庄福晋,还有……荣姐姐,都等着你回去呢。”说话间,她全未注意到榻上之人长睫微动,陆芸欲为他把脉,触及衣袖,旧日的海棠荷包掉出,她俯身拾起,吹去面上灰尘,不知是灰尘迷了眼睛,还是因情之故,一颗豆大的泪珠落在傅恒手中,“这个荷包,你既还留着,可是如今我就在你面前,为什么你竟不肯睁开眼睛看看我呢?”
傅恒终是按捺不住,起身便捧起了她的一双玉手,“我怎会不愿看到你,从伯乐峰,陆茗告诉我,陆芸便是你时,我便希望即刻就能到你眼前来,每时每刻都看到你,以补回这三年来与你错过的日子!”雨棠见他忽地这样精神,蓦地一想,便甩开了他的手,“原来你们俩合起伙来骗我!你既无碍,我便走了。”傅恒自身后拽住她的手,“别走,若是陆茗今日 不设此局,你打算瞒我到何时去?”
雨棠听此,面上一黯,“若你喜欢上了陆家二小姐,或许,我便永不会与你相认了。”他起身到她身前,“我向你发誓,从始至终,我心中从未有过旁人!”“是吗,可是,你今日一早不是为陆芸登伯乐峰采药去了吗?那又是什么情分?”
陆茗在门外听着墙角,听到此处也忍不住冲进门来为傅恒抱不平,“我说你这丫头 ,陆芸便是你,他为陆芸,不就是为了你吗?还折腾什么!”雨棠一时羞愤难当,“这不一样!你好生无赖,竟在门外听人墙角,你二人皆是一路的,我……我回房去了。”傅恒上前欲追去,却被陆茗拉住,“先别理她,人好好的在府里,还怕没有机会见了不成。”
“都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今日一看,果真如此。”傅恒见陆茗如此说自己的妻子,便还言道,“贤弟未曾娶妻,又岂会明白这女子的好处,纵使难养,也总令人甘之如饴。”陆茗只是一笑而过,“这便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了,对她,你有何打算?”傅恒方收起玩笑之态,正色道,“雨棠离京日久,家中之人都甚为挂念,待苏州城疫症缓解后,我便迎她回府,不会再让她走丢了。”
虽说是自己一手安排的妙计,如今眼见相处了多年的妹妹终要离开,说心中全无挂碍是假的,陆茗抬眼望向北阁楼,“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这几年来,雨棠于我而言,是妹妹,更是知己,你与她既已团聚,这陆家的药方便当是我送给你们的贺礼了,至于要如何处置这些药方,我自然也无法干涉,不孝之名也断断算不到我身上了。”傅恒与他心照不宣,“贤弟是雨棠义兄,对我二人更是多加照拂,如此心意,傅恒心领了。”
陆府药方一经公布,苏州城中患疫症之人皆争相抓药治病,短短半月,城中便恢复了往日的热闹喧嚣。傅恒得空闲了下来,便日日至陆府窜门子拜会,陆芸阁中的丫头侍香每每见到这位钦差大人,便止不住地笑说,“小姐您瞧,傅大人又上咱们这来蹭饭了,这一日里有两顿都在咱们这儿,简直比大少爷还勤呢!”陆芸示意她噤声,“你这丫头越发贫了,他既来了,你好好招呼便是,哪里来的这样多舌根子嚼。”
傅恒近日每每来此,虽说是在佳人阁中用膳,雨棠却并不与他同桌,总是隔着面湘妃帘子也不言语,他想着法子哄雨棠开心,纵使满室的丫头妈妈都笑了,雨棠也强自忍着,不愿就此便原谅他的哄骗之罪。
这一日陆茗做主,于苏州河上包下了整条画舫,为妹妹与妹婿饯行。宴席设在船头,坐于席上,可饱览河畔美景无余。
女子梳妆总是费事些,陆茗与傅恒此刻在画舫之上静候对饮,借着醉意,“妹夫,要说我有时候可真羡慕你,舍妹虽有些脾气却不失可爱,性子既倔强又带着婉约,能娶得她为妻,实是福气。”傅恒举杯一笑,酒壮人胆,藏于心中许久的疑问便就此出口,“想必陆兄,对雨棠亦是情分不浅吧。”陆茗素来磊落,又斟上一盏菊花酒,“芸儿与我,相识三载,既是兄妹,也为知己,她确实是个值得爱的女子,只是陆某无缘同她相伴一生罢了。”
陆茗说到此处,面上带着些许不羁与无奈,“妹婿来苏州近半月,可有听说过关于我陆府的诅咒传闻?”“未曾听说,每每提及陆府药方不外传之事,一众大夫皆不再多言,唯恐避之不及。”陆茗讪笑道,“他们自是不敢提的了,只因我陆家每一代男丁皆寿不过四十。外人皆传因陆家先祖医术精湛,挽救世人甚多,因此开罪神明,与阴司争人,打乱了生死簿上的平衡,所以获此诅咒。殊不知这一切皆因我陆家有祖传之疾,先祖研习医术只为救治自身,不过时至今日,都无后人研究出药方。”
傅恒甚是惊诧,“竟会有如此顽疾,真是骇人听闻,待回到宫中,我必定请太医襄助于你,找出医治之法。”他摇了摇头,临风立于船头,“不必了,我自信医术过人,都全无头绪,早已对此不抱希望。若非如此,我必定全力与你相争,让芸儿留在江南,远离宫闱争斗,将她拢在手心,好好照顾一辈子。”良久,他又露出一副风流姿态,“不求你能做的比我好,只希望你能好好照顾她,一生一世真心待她,否则,我这个兄长就算在天涯海角,也必不会放过你。”傅恒与他杯盏相碰,“陆兄放心,我一定会做的比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