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的员工都跑过来围观。她们都是她的下属,过去对她唯唯诺诺。而她也有些仗势压人,还老让大伙儿加班,内心都烦她。这时都有点儿看笑话的意思:“你也有今天啊?”几乎没人同情她,因为她确实不占理。是呀,请朋友吃饭怎能报销呢?
她很孤独无助,为此而愤怒,脸都气歪了,牙齿磕碰得哒哒响。她脑子轰地一下,感觉发蒙,眩晕,眼前闪出恍恍惚惚的幻象,似觉周围全是敌视的眼神,凶光齐刷刷射来。突然,她“哇”的一声惨叫,捂着脸转身跑开了。
她几乎回忆不起来到底是怎么跑回家的,只隐隐记得,去卫生间小解时照了下镜子,才发现披散着头发,围巾胡乱缠在脖子上,大衣腰带不知怎么散开的,一头拖拉在地上。她只觉镜子照出的不是自己,而是一副不人不鬼的模样。她惊恐地冲出卫生间,顺手带上门。用力太猛,“嘭”的一声震响。那只尾随着她的小花猫,吓得夹起尾巴蹿到阳台上。她噔噔跑到沙发那儿,屁股往上一蹲,揪着头发痛哭起来。
小花猫是通人性的,它在阳台上停顿了下,似觉不对头,喵喵”叫了两声,夹着尾巴溜回到客厅里,蹲在她脚前,往她裤脚上舔了几下,像是安慰它的主人,并歪起头直盯着她,好像惊异询问:“出什么事了呢?”是的,它是这意思。
她眼前塞满了恐怖的幻觉。仿佛,客厅的墙都布满着仇视的眼睛,这儿一眨那儿一闪,喷射着凶光。她对猫的眼神也误解了,或是根本无法做出正确判断,只觉得,猫的眼神也充满敌意,发着恶毒的凶光。她吓得猛一激灵打了个寒战,火了,竟疯狂地一把抓起它的脖颈,掐,使劲儿地掐,边咬着牙发狠话:
“你也想吃我吗?我先把你掐死,掐死!”
这个举动太突然。可怜的小花猫,连一声都没叫出来,因为她掐得太紧,把它的喉管卡得根本喘不出气。它更没搞明白是咋回事,仅是拼命地挣扎了几下,便被她活活地掐死了。而她的精神也彻底崩溃了。小花猫成了她病狂的发泄物,也成了她的殉葬品。此后没几天,她便自杀了。
9
我至今搞不明白,苏琪的死究竟是抑郁症?焦虑症?还是精神分裂症?也怪,不知现代人怎都活得这样累,竟冒出一堆稀里古怪的精神病。以至把我都弄糊涂了,说不准究竟是哪门子病。
我一直认为,她是有个体人格缺陷。比如,母亲遗传的禀性气质,自小受到家庭暴力的影响,以及长期的夫妻情感危机,都会形成她的人格扭曲或变态……从弗洛伊德的生物决定论出发,精神症患者的主要原因,多是由于个体人格有缺陷。也有道理。可是,当我读过她的聊天记录,感觉不全是这个。
那天,她把小花猫掐死之后,晚上也没吃饭,还直呕吐。更睡不着。我看到她跟儿子的聊天记录,有很长一段是那晚留下的。电脑自动标注的最末时间,是次日清晨5点43分。就是说,她彻夜未眠。幸亏有时差,儿子那边是白天,否则也难熬得住。
这段文字跳来跳去,很不连贯,甚至前后矛盾。她的思维混乱,偏激,近乎变态。是个充满焦虑和恐惧的灵魂,仿佛周围都是敌意。在她脑子里,人情关系的紧张被放大到可怖的程度。我简直读不下去,感到太病狂了。
“妈妈,多好只猫呀,怎把它掐死了呢?”
“哼!这年头儿哪有好猫?只有馋嘴猫。它恶狠狠地盯着我,好像很温顺,其实是装的!想趁我不备,猛扑上来咬吃我的肉。”
“不会吧?您说得太可怕了。”
“怎么不会?它那眼神跟馆长、跟女会计、跟周围那群人都一样凶。新上任的副馆长也很险恶。他原是办公室主任,不久前还帮我调换沙发。我以为是好心呢。谁知,他早就盯着我的位子,想把我挤掉撵走。那沙发,原来是给他自己预置的!”
“您不能这样看呀,人都是有良心的。”
“傻孩子!如今谁还讲良心呀?”
“宁阿姨不常去看您么?难道,她也不讲良心吗?”
“胡说!你怎能这样说宁阿姨?真没良心!”
“可你刚说的,人都不讲良心了。”
“我那样说了吗?这孩子!我那样说了吗?”
……
“妈妈,您是不是有什么病呀?爸爸来信说,您好像……”
“别提他!我恨他!为求一官半职,不顾身家性命。明知索贿行贿会丢乌纱帽坐牢,还偏去干。反说我有病,他才有病哪!”
“可立本叔、光亮叔,还有梅韵阿姨也都说,您有……”
“哼!是他们都有病,才挖苦我呢!”
“他们怎么……都有病了?”
“就说宁立本。他是想当良心官。可为争个什么牌子,教室塌了都顾不上管,把女孩儿砸死了。他对田俊凤也讲良心,可又跟钟梅韵眉来眼去,当我看不出来?自己跟自己对着干,叫不叫有病?”
“哎呀,这个!”
“石光亮才不算人哪,你还叫他叔!当初,他拼命巴结钟梅韵,死皮赖脸追到手。做生意发了财去泡妞,据说还养小蜜。却又死活不肯离婚,还给老婆下跪,自打耳光。这不犯病么?”
“是是,这是太差劲儿了。”
“钟梅韵又怎的?臭清高!当年你外爷是副省级,她撇着嘴说不屑。可如今为争个副处级急得发疯,真是自打嘴巴。反说我有病,可笑!”
“是是,他们都有病、都有病。”
……
“妈妈,您应该多些户外活动。别老在家里闷着,会闷出病的。”
“我去哪儿活动?哪儿都不安全!”
“去逛商店或逛街景,都行呀。”
“逛商店?那么多假冒伪劣,瞅不准就上当。逛街景?满街汽车尾气。公交车上经常吵架争座位,挤倒了也没人扶,都怕你讹诈呢!”
“那就下馆子,饱下口福也行呀。”
“我倒想饱口福。可都不安全,吃啥?”
“吃牛排啦烧鸡啦红烧猪肉啦,都行啊。”
“天哪,吃牛肉?里面掺有马肉的!猪肉喂有瘦肉精。鸡肉也不行,注射着激素哪。这世道,人都钻进钱眼儿了,啥坑人事干不出来?”
“那,啥都不敢吃,还吃啥呢?”
“是啊,还吃啥?哦!我那晚梦见吃人肉啦。那人肉……”
“别说了,别说了。妈妈,您是否真的有病了?”
从聊天中看出,孩子很懂事,不管母亲说得如何糊涂迷乱,都耐心陪着聊。有些话明显过当,也尽量顺着来。大概,他是觉察到母亲精神出了毛病,怕进一步刺激她。
多好的孩子啊,可惜,离她太远了。
10
此刻,我已走近她的墓地。
山沟里一片寂静,静得令人生恐。郭于敏的侄子指着一道沟梁说,绕过这道梁是个大沟垴,她的墓就在那里边。我本能地发起恐慌。忽然,路边的岩头上滚落一块土坷垃———不知怎么滚下来的,也许是上面的枯草丛里有野兔或松鼠?也许是。那土坷垃倒不大,很小的一块儿,落在地上几乎没响声,却把我吓了一跳。因为我老想着她的亡灵,心里是装着鬼的,稍有一点儿动静,都疑是阴魂在作祟似的。
绕过那道梁,眼前闪出一块开阔地。郭于敏的侄子顺手一指,我老远就看见了那个坟头。我心里猛地一揪,越发紧张,惊慌,瑟瑟颤抖。那个坟头让我顿感凄凉,很自然地,会唤起对死者的悲悯情愫。这时,不管她生前怎样,你都不忍再苛责她什么,更愿宽谅她、理解她,甚而倾向于为她辩护。
我又想到那一百多块钱。她明白的,那钱不该报销,却又习以为常。忽然,女会计按常规来事了,她反觉不正常,以至难以忍受。这显然是种“特权意识”,并已固化为她的惯性心理。怎么说,她这样做都不对。
但我望着那个凄凉的坟头,多半儿是对她的同情心理。她家里那样不幸,都快傻了疯了。偏又被“切”了一刀,还催着腾办公室……这些,大伙儿都知道的,也应该体谅到,一个女人到这境地会是怎样的痛苦呢?那一百多块钱,能否从人情上关照一下?但这样又违反了财务管理制度,岂不乱了套?
我陷入了一个悖论里。是,这是个悖论,越说越扯不清。就像中国古代思想中的义利之辩,先哲们打了千年嘴官司也没辩”明白。许多东西,在伦理范围是合理的,而在法理范畴又不对头……不不,我不想陷在这种悖论里。只想说,是什么原因,使她形成固化的“特权意识”?又是什么原因,使人们缺失了悲悯情怀?
很可悲。她是感激宁线儿的关爱,珍惜难得的人间真情,请吃了那顿火锅。结果又被人情冷漠给毁了。那天,宁线儿一进家门,她的心情陡然好转,神志也清醒了许多。假若,人们能再给些温情关照,她兴许都会慢慢好起来?但很不幸,她感受到的是孤独无助,是冷遇和白眼。
她自杀后,周围那些人都惊讶得大瞪眼。有人不免后悔:“哎呀,当时咋没替她想想呢?你看你看,为一百多块钱,弄成这!”可不是呢,都知道她很可怜,还对她横眉冷眼。事后,当人们超脱世俗功利的计较,以人性的视角去观照另一个生命。这才好像突然发现,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我怎会这样呢?”
我一步步走近她的墓地,对死者的悲悯情感似乎占据了整个心灵。我更不忍苛责她,反倒觉得周围的人们太不近人情。“是啊,人怎会这样呢?”我也不由这样想。油然,我联想到那个吃人肉的梦。从精神病理学的角度看,那是她内心世界的显现。实质是人际关系的紧张,投射为梦中最极端最原始的具象。我无法确认她为何自杀,但从这个恐怖的梦里,却能感受她极度焦虑的情绪。能否说,这种情绪是导致自杀的原因呢?至少有关。
这更让我同情她。因为她的内心冲突,固然有过分敏感的气质性内因,但显然不全是这个。某种程度上,也是周围人文生态恶化的反映,包括婚姻关系造成的伤害。从这个角度说,把她的自杀仅归因于个体人格缺陷,是否简单或褊狭了点儿?我真的同情她,也应该同情她。
我胡乱想着,不觉已走到她的墓地。
她的坟头长满了草,都是我熟悉的那些:星星草、刺角芽、白蒿儿、格巴皮之类。我献上刚编好的花环,摆放在坟头的一片格巴皮草上面。
这时发现,格巴皮草丛里也开着几朵打碗花。那是她的精灵幻化么?但它没在杂乱的草丛里,显得很局促、烦闹。这会不会搅扰了她灵魂的宁静?她生前已够烦够闹了,应该清静些、再清静些。
我祈祷,愿她的灵魂清静、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