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翻来覆去想了几夜。情感上,他对她实在难以割舍,就像剜心的痛。他强迫性地克制情感,尽力保持理性。他也疑惑,自己是否真的太自私了?他一遍遍自我警诫:“不能光顾自己,得替她想想,替她想想!”他强迫自己“替她想”。是呢,她正处青春年华,应该去追求自己的幸福。如果真心爱她而不自私的话,就不应给她一个泥泞坎坷的未来,把她绑定在他自顾不暇的老车上,去奔一条艰辛颠簸的路。这样想,对他是残酷的,但又不能不这样想。理性地说,也应该这样想。
傅回雪压根儿没这心理准备,苏琪死后,她甚至已把自己当成顶替的妻子。突然听到这话,只觉一盆夹着冰块的冷水劈头盖脸泼下来。不,是砸下来。把她“砸”蒙了,顿觉浑身的血都凝固了。忽然,她双手捂起脸猛一转身冲出了会见大厅。他看见,她的肩膀激烈抖动,跑得跌跌撞撞……
接连几天,他的心情一片糟乱。
他强制自己平静下来,打算给她写封长信。可写得很艰涩,他陷入情感和理性的尖锐冲突中,拿不准该写什么。表达对她一往深情的爱?真实情感是这个。但又觉得不是这意思,而是想劝她去追求自己的幸福。他内心就像撕成两半儿,对立并纠结着。他连写几个开头都觉不妥。写了撕,撕了写,垃圾篓里弄出一堆撕碎揉烂的废纸。他的心也被撕碎、揉烂了。最终,总算确定了开头的一段话:
小雪:
写这封信太为难了。分明难舍难弃,却说分手别离。就像隔着玻璃墙相见,那么真切那么贴近却无法牵手相依。那不是道玻璃墙,而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一道天堂和地狱的分界线。
说出那句话时,对你,对我,都是难以承受的残酷。但现实明明白白,除非故装糊涂,无计自欺回避。
那句话很违心。多年情缘已融入彼此的生命,怎忍切断?但我是真心为你着想:你正是活力洋溢的追梦年华,为我放弃选择独守寂寞?你早该享有做母亲的天伦之乐,待我刑满把生育佳期错过?你有自由放飞的广阔空间,伴我落入困笼苦熬消磨?这不公平啊!于我是自私,对你是残酷。
纯真的爱应是超越自私,更多关照对方幸福,而不是捆绑于残酷。这样说,好像我是标榜自己高尚。不不,我很感愧疚,委屈你这多年。
那天,你哭着走了。我痛感心像掏空了,没了魂儿。我是真诚劝你嫁人,不愿拖累你的幸福。但又不敢想象,假若有一天,你果真成了别人的新娘,而我在婚车队的路边巴望。或者,遥想着你投入别人的怀抱,而我在寂凉的夜里孤枕难眠。那时会是何种心境呢?我怀疑,自己能否承受得住……但这不是能不能、愿不愿的事。面对现实,情感拒绝接受,理性必须担当。
我的灵魂仿佛撕作两半。其实脆弱得痛苦不堪,却装作理智坚强。我不知怎么走进牢房的,只觉一路飘忽,两眼茫然……
18
几个月后,我再次到狱中探访了郭于敏。
这次有了很多话题。我已读过他的狱中自述,袒露了他难以启齿的隐情,呈现了真实的自我,已没什么不可说的了。我希望跟他谈得深些,他也愿意跟我倾诉。
本来就是老朋友,现在还是。他在监狱很寂寞,遇见老朋友特想倾诉。也恰是寂寞,才能展开心灵与神秘生命的对话。漫聊中,我连递了几根烟,他都抽了。边抽边不停地谈。似乎不是排遣寂寞,更是倾诉寂寞中的思索。就像自己的“思想成果”,很想掏出来跟我分享。我感觉,他有种表达欲望,好像是这样。
他说,牢狱里苦是苦,心倒静了。回想起过去那些事,就像做梦闹闹腾腾过去了。比如,他反思到“白加黑,两奉献”的事。说,当时是想干番事业,好像是“恨工作”才这样。现在想来,实质是把自己的狂热施加到他人的遵从上。这样是显出自己的工作魄力,却忽视了人情关照。他也不再记恨下属们“确”他的事。说,那做法本来就不合人情,也不合《劳动法》。下属们屈从他的权威,不“确”,又有什么法子呢?他说到这儿苦笑了下,是自嘲的笑。
他还谈到“大手笔”搞县城改造的事。说,自己当时也看到乡村道路坑坑洼洼,中小学校舍有很多危房,好多贫困户缸里没粮……当场很心酸,但自己是为全县人民造福,集中财力干大事啊。至于,哪条路坏啦、哪座教室破啦、哪家米缸没粮啦,都是些琐碎事。没心思管,也管不过来呀。就是说,他是热衷“干大事”而不屑过问具体的民生“小事”……但这解释让我困惑:如果是为“干大事”而漠视对具体生命的人文关照,那他声称的“为民”理念是否抽象、空洞了点儿?或者,在他满怀“干大事”的激情中,是否也有陶醉于角色的欢欣表演,而凸显个人英雄的成分呢?
谈了些工作上的事,又扯到个人感情上来。
我更想知道,他跟傅回雪的事怎样了?他告诉我说,那封信发出后,她有一段时间没来,是在怄气。但不久又来探望了。她压根儿不提那封信,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他也没再提。其实心里都明白,那是个敏感点,彼此都在刻意回避。可她每次走后,他看着她送来的东西,很感动又很困惑。
“这事,你到底咋打算?”我问。
“我不能太自私,得替她想想。”
“那,她会答应跟你分手吗?”
“我不知道,也许……谁知道呢?”
“但她若不肯嫁人,咋办?”
“是啊,咋办?你说呢?”
操!他没了主意却把球踢给我了。也许我是旁观者清?但作为局外人,多是按一般的理性认知去分析,才好像更“清”点儿。可情感这档子事,往往不合理性,它很微妙很诡秘,指不定哪根筋牵着呢。你把不住脉朝哪儿说去?想了想,我只得含糊其词,用上老子的观点,顺其自然罢。这样说,等于没说。
聊到最后,我提出想看下他儿子发来的聊天记录。因为我对苏琪的死一直很困惑,不知她为何走向绝路,深层原因到底是什么?不管是出于友情或人道悲悯,我都想关照下。他犹豫了下,因为里面涉及一些隐私。但他对我接连两次来看望很感激,也是朋友般的信任,最终还是答应了。
我准备告别。顺便问,家里还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他紧握着我的手说,没啥的。儿子在国外读书,也长大了能自理,倒不很操心。最惦记的是年迈的母亲,不知她近来身体怎样。我立即说:“我一定去看望阿姨,会关照的。”仅此一句,他的眼泪唰地涌了出来,连声说:“谢谢,谢谢好兄弟!”
会谈房间跟他的牢房在同一层楼上,走廊当间儿隔道铁栏门。我起身告辞,他把我送到楼下院子里,陪着走了段路。走到一排修剪整齐的冬青绿化带那儿,似乎是犯人活动区的分界线,就不能再往前送了。这时,他忽然想起件事。说,清明节快到了。他有个远房侄子在市里工作。托我捎句话,让他去给婶母(苏琪)的坟上烧些纸,上炷香……我稍一愣,有点儿意外。他像是给我解释又像自哀自叹:
“唉!不管怎的,夫妻一场,我对不住她呀。”
我当即答应。并说,愿陪他侄子一起去。我真的同情苏琪,觉得应该去凭吊她,去关照下她的亡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