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大伙儿觉得黄段子有点儿虚,想再听点儿实的,便统一要求:都得讲些自己的臊事。挨个儿讲,谁若不讲呢?妈的,把脑袋摁在牢里的尿桶里闻臊气!这规定出台后,泥瓦匠出身的牢头率先垂范,他竟拿自己强奸村妇的事大吹一通:如何翻墙啦撬门啦摸着黑扑上床啦……就这些流氓行径,他讲得有声有色,其中也有想象成分,比如,他说那女人的肚脐眼儿圆圆的,屁股上有颗痣什么的。黑灯瞎火的屋里,怎能看清这个呢?显然是瞎编的。
郭于敏当然也得讲,不然同样会遭到惩罚。但他不想谈自己的老婆,太伤心;也不愿谈傅回雪,他虽不是官了,还存有“官德”的意识。即使沦为阶下囚,仍忌讳谈隐蔽的异性关系。这就看出人跟人的差异:牢头连强奸的事都不觉丑,而他对隐蔽的情人却说不出口。尽管同是囚徒,却绝不是同类。
他讲了跟钟梅韵的初恋情。
但他讲得不“臊”,却是靠曲折动人的故事吸引人。囚徒们坐在通铺上,听得直瞪眼,憋着尿都不想离开。时而,他们不禁朝铺板上“咚咚”捶两下,替他后悔着急:哎呀呀,这么漂亮的娘儿们怎就甩了呢?咚咚,捶捶铺板。
他为迎合这帮无耻之徒的贪色心理,有意把钟梅韵吹得像天仙。说着说着,不知是联想到傅回雪了呢,还是想卖弄学问。他把傅回雪名字中暗含的诗句搬弄出来,套用到钟梅韵身上。说她的身姿“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这显然是瞎吹,因为《洛神赋》里描写的宓妃,身姿是纤细轻柔、婀婀娜娜的样子,而钟梅韵的体态明显偏胖,根本不是那回事。但他只管吹,让囚徒们听得直咂嘴,还有滋滋溜溜舔舌头的声音。
在此之前,曾有囚徒问过他老婆长得咋样?他不愿谈,仅说:“长得不咋样。”此刻,有的囚徒不由好奇:“噫!这么漂亮的妞,咋甩了哪?偏去娶个‘不咋样’的?”他仰起头,盯着六米高的顶棚,叹了口气。
在这个群落里,谁都不笑话谁丑陋,说话都很直白。因为最丑陋的罪恶勾当都亮了底儿,还装什么蒜呢?他也没必要虚伪、装正经,很直白地坦承:自己就是想出人头地,想借助老婆的家庭背景往上爬!
这话,对热衷仕途的人不难理解,但对没当过官的囚徒却不可思议。有个惯偷犯,嘴角下有颗黑痣长着几根毛,牢里都叫他“一撮毛”。他经常在公交车上掏包,有时还趁势摸下女乘客的大腿或屁股。此刻,他想着“仙女”,嘴角淌下股涎水儿,顺着黑痣上的毛往下滴,他咂巴着嘴唇惋惜:
“噫!要是我逮着这美人儿,给个县长都不干!”
“县长都不干,你干啥?”另一个囚犯故意挑逗。
“就搂住她睡觉。连明彻夜地睡,睡一辈子!”
一撮毛喷着吐沫星子直吼,还“咚咚”捶着铺板,很亢奋的样子。号子里轰地一阵浪笑。忽然“叭叭”两声响,牢头猛扇了他两耳光:“滚一边儿去,哪轮着你插嘴!”哄笑戛然而止。在这儿,牢头的权威比单位“一把手”厉害得多,他是用拳头打出的威。一撮毛捂着热辣辣的脸,不敢吱声。牢头接着命令大家:谁有啥屁,都先憋着!听我批讲批讲。”这家伙当过包工头,真有点儿领导才能呢,把囚徒们都整治得服服帖帖。他一发话,谁有啥屁”都不敢放,全听他“批讲”。
“我说郭大哥呀,你真傻B!”他批讲道,“人活在世上,见天日出日落,一半儿白一半儿黑。可你舍了美人换丑婆,混个正厅级。白天很牛气,晚上呢?你跟她躺到床上,不搂她吧,是你老婆,搂她吧,心里难受得慌。这样子,等于一半儿牛气,一半儿难受,抵消了不是?再加些烦心事,还剩几分快活?”
他猛一愣,没想到流氓有流氓的逻辑。
“我说郭大哥呀,人哪,精明过头反成傻瓜了。”牢头真把自己当“领导”了,他尖锐地指出,“你是只嫌乌纱小,舍了美人又坐牢。好像很能折腾,其实赔光打净。我说你是傻B,没错吧?”
他“咝”地抽了口气,只觉这话是有毛病的,可脑子猛地转不过弯儿,想不出错在哪儿。是啊,错在哪儿了呢?他一时找不着攻破口,只得沮丧地苦笑了下,顺着牢头的话音,老实地点点头:“是是,我真傻B!”
那晚,他失眠了。不时想到当年在那公园的岗丘上,钟梅韵想拉住他,而他那样狂躁,暴跳了一通……那是他终生悔恨的一幕。后来,他在自述里这样感慨:
“如果可能,我真想把这二十多年从生命中掐去,再链接到岗丘上那个原点,重新做次人生选择。但这怎么可能呢,除非梦里。”
他久久难以入睡。看守所不配发枕头,他把衣服叠起来当枕垫。他睡不着,以为是头枕得低,便把棉囚服折叠起来垫在头下。还不行,仍呆想个没完。隔壁是死囚犯的牢房,关押着一个抢劫银行、杀了两条人命的重刑犯。要杀头的,晚上睡觉照样戴着脚镣手铐。他透过牢门的探视窗,偶尔听见隔壁传来镣铐的抖动声,哗啦———哗啦———。他听着,只觉冷冰冰的阴森可怖。那阴冷可怖的镣铐声,就像砸在他的心上,很沉重。他想着隔壁那个抢劫杀人犯,不由嘟哝了一句:
“人啊!见天争这抢那,到底图个啥呢?”
同室囚徒们打着鼾声,牢里死沉沉的静。当他静下心来去叩问灵魂,当他隔离尘世喧嚣去反思往昔的浮躁,当他超越功利目的去审视真实的情感,他不得不承认,这辈子,真正打动自己、真正值得去爱的女人,仍是那个初恋的她———钟梅韵。
他决计抛弃她时,曾割了手腕下狠心,以为不过像割肉一样,“疼下就过去了”。这多年来,他一门心思想着“下步、下下步”,不停地追逐。那段情确实渐淡了,也似乎“过去了”。可这会儿,当浮躁狂热追逐都成泡影,他就像做了场梦,突然惊醒了。才又发现,那种“疼”其实仍没过去,依然烙在心灵深处。
“走着看吧,你会后悔一辈子哩!”
他忽然记起母亲这句话,痛愧地把头往墙上撞。黑漆漆的牢房里,他半靠在床头上,不停地擦着泪,忍不住低声呜咽:“妈啊,怪我没听您的话,也把您这辈子害苦啦,儿子不孝啊!”
12
正式判刑之后,按规定异地服刑。他离开了看守所,被送到另一个地级市的监狱。这儿,全是已经判刑的囚犯,都很陌生的囚犯。
很意外。他刚来第二天,竟碰见个熟人。此人是他在郐县当书记时的老部下,居然在这儿相遇了。他跟他不在一个牢房,放风时碰见的。按说,异乡遇故人该庆幸才对,但问题是,这地方不对。想想看:他往日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很尊贵的派儿。而他总是对他点头哈腰,满脸奴相。此刻一对眼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穿着灰不拉叽的囚服,被狱警赶羊似的呵斥着。什么感觉?尊严扫地,羞惭不堪。
这位老部下叫贾顺才。
他刚去郐县当书记时,贾顺才是县“目标办”主任,负责全县的工作目标考核。他新官上任雄心勃勃,提出要“跨越式”发展,把郐县打造成现代化的“卫星城市”。这就得“革命加拼命”。他创造了“白加黑,两奉献”工作法———要求全县干部除了白天上班,晚上还得加班,周末两天不休息,统统“做奉献”。为此专门抽调一帮人督察,由“目标办”主任牵头负责,见天带着人明察暗访,吓得各单位都不敢马虎。有的实在没那多事,晚上和周末也得守候着,不是忙,而是应付督察。
贾顺才督察得力,受到他的赏识,后来让他当建设局长。他更积极表现,晚上都睡在办公室,专门在周末开会或去工地视察,以表现出他是坚决落实“白加黑,两奉献”的。这干法,多次博得书记大会表扬,说他是最勤政的干部……却没想到,如此“勤政”的干部居然经常进歌厅、泡妞、养小蜜、下赌场,这玩儿法没钱不行,他为此大量挪用公款、索贿受贿。结果玩儿砸了,弄个无期徒刑。
至今,他已服刑五个年头儿。郭于敏碰见他时,完全变个人似的。无期徒刑,已使他因绝望而麻木,甚至有些变态,连脸皮都不要了。反正就这一堆儿肉,该吃吃,该喝喝,熬到死完事。他见到老上司,也露出玩世不恭的样子,大咧咧地抡起胳膊,朝他肩上啪啪拍了两下,嬉皮笑脸地打了声招呼:
“哈哈,咋弄的?你老弟也进来啦?”
贾顺才比他大几岁。过去,他见他总是缩着膀子“书记、书记”的叫,就像乖儿子看见老爸。而今,居然拍着肩膀称“老弟”。他猛地不适应,仍放不下上司架子。贾顺才歪着脖子看了会儿,见他满脸沮丧,竟以职业囚徒自居教导起来:
“我说老弟呀,这地儿呢,嘿嘿,是没待在外边美。可走到哪儿说哪儿,对不?”他教导老上司说,“我刚进来时也这样儿,愁眉苦脸的。待过几年后,你猜咋的?!习惯啦,就这回事儿,慢慢熬吧。再说,你不就判了八年吗?我在这熬到死哪。你才八年嘛,算个啦!”
贾顺才说着又抬起手想拍肩膀,准备再鼓励下。他倒退了一步,没让他拍着。他虽是囚犯,但在老部下面前,仍有种潜在的尊贵意识。可贾顺才居然对他像训导小孩儿似的,这令他难以忍受,心里话:“你算老几呀,教训我哪!”他很反感、鄙视。
他调离郐县不久,就听说贾顺才犯了案子,难以置信。因为在他眼里,他是位很“勤政”的干部,晚上和周末都在忙工作,怎有工夫去跳舞、泡妞、赌博呀?直到这时他仍很纳闷儿,忍不住问了几句。贾顺才抖动着肩膀大笑几声,朝他狡黠地眨眨眼,说出句很露骨的话:
“实说了吧。当时嘛,哈哈,那都是确你的!”
他说的“确”是郐县方言,相当于“欺骗”或“耍弄”的意思。当时,督察组为落实“白加黑,两奉献”,多是在晚上和周末查岗。正常上班时间,一般用不着检查。贾顺才钻了这个空子,刻意在晚上和周末尽力表现,却逮着上班的空儿,溜到一边干那些丑事,把书记耍了。此刻,他不以为耻反倒得意地辩解:
“不光是我。恁多干部有几个老实的?哈哈,都是变着法儿确你哪!”
他惊愕地大瞪眼。在郐县当书记时,下属们见他都特乖,多是点着头“对对对、是是是”。这滋长着他的自以为是,以至形成种错觉———他意识不到是权力赋予的尊威,反以为自己本来就高明,因而也总是最智慧、最正确。这使他越发膨胀着自负,于是更刻意显摆自己的高明,以证明确实高明……这时竟突然发现,原来恁多看似老实的下属都是“确”他的!这使他恼羞叠加,气得两手发抖。贾顺才呢,却露出得意的神色,好像“确”得很成功。他耸了耸肩膀,两手一摊:
“嘿嘿,我是给你老领导交心嘛。也叫向组织坦白,对不?”
他直盯着贾顺才两眼冒火,但不是他发火抖威的地方。此时,他跟他一样,都是被管制的囚犯,连发火的资格都没有。他突然觉得,这位熟悉的老部下很陌生。他还是贾顺才吗?怎成这样儿了呢?卑鄙、无耻!
13
他走进自己的牢房一屁股蹲在铺板上,气得半天缓不过神儿。在郐县那几年,贾顺才是他最赏识最得力的干将。刚才仅几分钟的会面,就把他多年的印象打破了,彻底打破了。他愤愤地嘟哝着:“真把他看瞎了,看瞎了!”
他也认识到,那种“白加黑,两奉献”的工作法不近人情。谁家没个事呢?总得给人家留些照顾家的空儿呀。干部不是铁打的,白天黑夜连轴转,受得了?可当时他陶醉于展示自己的工作魄力,不管这个。“我这样定了,你就得跟着干!”他还组织一帮人搞督察,贾顺才就是牵头干这个的。
他抓了一批不老实干活儿的坏典型,统统公开曝光严肃处理。这样一来,周末或节假日,没人敢擅自不上班或开小差。万一被抓住就倒霉了,谁不怕?几下子,便把县城改造的“新高潮”掀了起来,霎时轰轰烈烈,不分白天黑夜和节假日,都不停歇地大拆大建。整座县城,到处冒着灰土土的狼烟。
几年间,他在县城建设上搞出了名堂,成了全省的样板,因此被提拔为省建设厅副厅长。可是走后,县财政塌个大窟窿:乡间公路照样坑坑洼洼,农村中小学校舍仍是破破烂烂———不久发生了学校倒塌事故,砸伤多名学生,还夺了女孩儿王小希的命……有人把这账算到他头上,说是他“好大喜功”落下的。他对此很生气:妈的,有些人真不厚道,刚走就跟着屁股骂!
他不会也不愿反思自己,或者说,他已没有反思能力。因为总是被人奉承,滋长了太多的自信,以至有种自恋倾向。在他的自我认知里,更多是自我欣赏,总觉自己高明、正确。相应地,也弱化了自我反思的能力。
“哈哈,那都是‘确’你的!”
贾顺才这话使他惊觉了,就像一直陷在自鸣得意的梦境里,突然被惊醒。他意识到,自己是活在被吹捧的假象里,这才不能不反思:难道,贾顺才过去那多看似“效忠”的行为,都是在“确”自己?他坐在铺板上恼丧至极。
牢房门口蹲着个五十来岁的囚犯,叫赵石头。一个老实巴脚的农民,因偷牛犯了案,刚关进来的,正蹲在那儿抽闷烟。他平时不抽烟,这会儿闷得慌,便走过去借了一支,燃着,重回到自己的铺位边坐下,继续寻思着贾顺才“确”他的事。
忽然,他想起被开除公职的一个副科长。
那是贾顺才负责督察时,抓住的第一个“坏典型”。他至今仍记得他的名字,叫刘福祥。上班时间,他在网上炒股票,正巧被贾顺才抓个正着。这是不对,也说不上多大的事,怪他不长眼,碰到“点儿”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