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梅韵其实也很纠结。她知道他在乎她,内心是珍视他这一点,可容不得他“那一点”。她也怕伤着了女儿,宁忍辱苟且为女儿维持个团圆的家。但这对她是痛苦的,甚至是种折磨。她是满肚子郁闷无处倾诉,夜深人静时上网聊天、写日志,借此消磨无聊,排遣和宣泄郁闷。
难怪她取名“凄美昙花”,倒是贴切。她憧憬着诗意般的完美,却面对着令人沮丧的残缺,怎能不凄伤呢?
8
说到恼恨处,她直骂石光亮是“畜生”。也怪他平时老拿畜生赌咒,来表白自己:“真没干那事,真的!要说瞎话,我就是猪、是狗、是驴、是鳖!”他是想哄骗住她,恨不得把所有畜牲都咒上去,加大表白的可信度。她根本不信,正好顺着他的咒语愤骂。
“这话说着啦。你就是个畜生,不算人!”
倒也没骂错。他去“那地方”厮混显然扯不到爱上,仅是寻求肉欲满足。不是兽性是什么?但说他“不算人”也不全对。人呢,本是高级动物,不可能摆脱动物的根性。他那毛病,也不在于有动物性一面,而在于放纵本能的欲望。
但爱情是圣洁的,带有神性。
她不管是跟郭于敏的初恋,还是跟石光亮的婚姻,挂在嘴边的一句话,经常是:“你只能爱我一个,不能爱别的女人!”他们也都如此保证:“除了你,我谁都不爱!”这实质是强调爱的圣洁性,必须专一。也就是说,要求把爱的神性和人的兽性完美结合,在相爱的异性身上实现统一。可事实上,二者往往难以达成完美平衡,而这似乎是个无解的问题。
她对他“那事”特介意,以至时常犯疑心,比如见他夜间回家太晚,便忍不住盘问一番;有时给他洗衣服,偶尔发现根头发或嗅出点异味儿,立即仔细分辨,总想发现点儿什么东西。这是她很不愿看到的东西,却又很想发现。往往,她什么都没发现,心里仍不踏实。因为他有那“毛病”又不缺钱。总觉得他满身都沾着臊气,乱七八糟的臊气,连他的屋子都不想进。
有时,可能是某种情和境的碰撞,唤起了他对她已淡化的激情冲动?他晚上还会到她房间去,想干那事。她呢,见他光溜溜地站在床边,体内也会引发那种躁动,那种自然的本能渴望。可一想到他在外胡混,便又顿感恶心得慌,那种躁动随之消退。她厌恶地翻过身或蒙住头,拒绝他的肉体接触:“滚出去,臊,恶心!”他心里有愧,不敢强行触碰她,怕惹恼了发更大的火。他光着身子呆立片刻,没了脾气,灰溜溜地回到自己房间去。而实际上,她拒绝他的肉体接触,并不是没那种欲望,而是带有强迫性的抑制倾向,久之,这逆反为难耐的躁动。
有次,石光亮跟我闲聊时,不经意说漏出件事。有天深夜,他起床去卫生间撒尿,隐隐听见她在床上躁动折腾,发着痛苦的呻吟,夹着怪怪的哼唧。她听见了他的脚步声,立即静止下来,不动也不哼了……这使我脑子猛一忽闪,猜测会不会是种生理躁动?比如自慰。因为在强迫性的抑制中,那种自然本能的欲望,也可能会通过某种变态的方式达到满足,也是痛苦的宣泄。
但石光亮想到别处去了。他怀疑,她晚上老反锁上房门上网,跟谁聊天呢?因为他听说过,网上有些乌七八糟的事,不由多个心眼儿。有几次,他趁她不在家,偷偷打开她的电脑,可不知道她的QQ密码,打不开。越是封锁的隐秘越引发猜疑,终于有一天,他忍不住发问了:
“夜里上网那么久,都干什么?”
“我上网查资料,做课件,写日志,你管得着吗?”
“那,没聊天吗?”
“聊啦,又怎的?”
“都跟谁聊?”
“审查我不是?小心眼儿!”
他没查着什么反倒落个“小心眼儿”,就不敢再深问。因为自己有那毛病,被她抓着把柄呢。反倒对她使小心眼儿,查那事,到底不硬气。夜里,她照样反锁着门上网,他在另一个屋里打呼噜。倒不怎么吵了,怄气似的沉默。
可怕的沉默。
9
偏在老公怀疑的当儿,她沾惹上了一桩绯闻。
起因是晋升正教授,因为有指标限制,所以常常争抢不停。一般是先比硬条件,搞资格审查,比如当副教授的年限、发表多少篇论文(其中必须有核心期刊的)、做过什么科研项目、出过什么专著等等。园林学院仅分到一个名额,达到这些“硬条件”的,只有她和杜珂两位副教授。接下来是大伙评议投票,在这个环节,她高票通过,而杜珂被刷了下来。
杜珂的老公原是市科委一般干部,推进干部“四化”那年头儿,他沾了名牌大学毕业的光,一下子提拔为科委主任,后来又到县里当过几年书记,如今是华原市的副市长。而她原是一所技校的老师,因着老公的关系,调进了华原大学。可一个技校老师,猛地登上名牌大学讲台,实际能力便显得弱了点儿。大伙不投她的票,这是个原因;此外也看不惯她有点儿仗势的做派。
杜珂是个粗里粗气的女人,黑胖,大嗓门儿,发声粗亢。有时,她想对谁表示下亲昵,捏出点细婉腔:“哎哟,我的好哥哥呀!”那个“好哥哥”一听,身上会起鸡皮疙瘩。她穿衣基本是名牌,可总显拿捏得慌。不是紧裹着屁股像兜着一堆颤肉,便是宽松得邋遢像披了块窗帘布。名牌是名牌,往她身上一穿,咋看咋不顺眼。
她羡慕钟梅韵漂亮有气质。有时,她见钟梅韵穿件衣服很漂亮,也照着买一件。可穿上一看,砸了,效果明显不是那回事。所以,她老开玩笑说钟梅韵是“妖精”,怎就穿啥都好看呢?这让她羡慕,也让她泄气。
这样两个女人在一起,有时也会遭遇难堪,比如宴席上,男性总喜欢跟钟梅韵搭讪,却老让她坐冷板凳;比如跟学校领导跳舞,他们也老是邀请钟梅韵,把她晾在一边。女人的自尊心特敏感,在乎这个,说一点儿不吃醋,也难。
钟梅韵经常在核心期刊发表文章,出过几本专著。这个,杜珂拿不出来。更难堪的是,学院老让学生给老师打分。她的分一直居高不下,杜珂老弄不上去。这没办法,学生是看授课水平的,不看市长夫人的面子。她不肯示弱,反把理由找到脸蛋儿上,抱怨学生:“她不就长得漂亮吗?小屁孩儿也都这德行!”
她强势惯了,凡事都想占上风。这次晋升正教授被刷下来,她是绝对接受不了的。唯一的法子,找副市长老公顶门事。老公呢,其实挺文气的,处事谨慎,不愿仗势。但坏事就坏在文气上,他怕老婆,扛不住她吵、闹、撒泼。或是因着“文气”不屑跟她争吵。“得得得,就替你说个情,行了吧?”他只得顺从,给一位校领导打了电话。那领导不便直说市长夫人不行,在电话那头难为得直甩手:
“没法儿呀老兄,投票的事,没法儿呀!”
“没法儿,能不能……再想点法儿?”
“要不,你跟省里说说,再追加个指标?”
这是个说法,没驳市长的面子。而市长到底是市长,果真弄到个“追加指标”,把老婆的审报材料报了上去。不料,那帮省里的评委专家太较真儿,非但不买市级领导的账,而且居然发现了杜珂的论文有抄袭现象,并怀疑是找“枪手”写的。这是绝对要卡下的,没商量。
那文章确实是找人替写的。问题出在替写人太低能,拼凑的文章,抄袭率远超过30%,让评委一眼就看破了,弄得杜珂不光卡了壳还出个大丑。但这显然跟钟梅韵毫无关系。怪,只能怪自己没弄好。
不不,她不这样想,个性强的女人嫉妒心也强。普遍浮躁的社会心态,更强化着她的攀比心理。她没升正教授,尽管不怪钟梅韵,但钟梅韵是竞争对手,而竞争的结果是钟梅韵上了,她下了。这个事实,就很让她心理很不平衡,失落、嫉妒、恼羞成怒。这些负面情绪,最终会一股脑儿转嫁到获胜者身上,以至对钟梅韵心怀敌意。甚而,扭曲为一种损人以自慰的晦暗心理:哼,我没上去,你也甭想好过!
那天,晋职结果正式公布。钟梅韵迎面见她走过来,料到她心里不舒服,忙微笑着打招呼。她呢,哼了一鼻子,扭头甩着胳膊走开去。钟梅韵以为她就这德行,直性子人,没太在意。却没想到,竟惹起一场绯闻风波:说钟梅韵跟麻副校长有暧昧关系,而麻副校长是主管人事的。就是说,钟梅韵能晋升正教授,实际是麻副校长暗中使了劲儿……钟梅韵蒙了,打哪儿冒的烟儿呢?多天后才搞明白,原来是杜珂背后嘀咕的。
但等钟梅韵明白过来时,整个校园都传得一塌糊涂了。
10
在此之前,她跟杜珂还能处得来。不是说俩人很投缘,而是不牵扯利益争执的话,面上都能过得去,遇事还能互相帮衬下,这本来挺好的。同事之间,你这事帮下我,我那事也帮下你,都有好处。
她骨子里是瞧不起杜珂,但毕竟几十岁的人了,懂得老清高也不对。打心底说,她也想跟市长夫人拉近点儿。“谁家没个事呢?指不定用得着呢。”这是真实想法,俗了点儿,可现实就这回事。杜珂呢,其实也不坏,还有点儿热心肠。有次,石光亮办房产开发手续,规划局经办人设卡刁难。她得知后抱打不平,竟逼着副市长老公帮忙,果真把事办成了。钟梅韵很感激,连说你真是好大姐,我的好大姐”!
有来有往。晋升副教授时,杜珂写了几篇论文很不像样。她便帮她修改,连熬几个通宵,终于达到发表水平,有两篇被核心期刊采用。够条件了,俩人同时晋升为副教授。那次,杜珂很感动。粗人有粗人的表达方式,杜珂是感动地搂住她,猛朝脸上亲了一口。
“哎哟亲爱的,你真是我的好妹妹,亲妹妹!”
那动作跟搞同性恋似的。她别扭地擦着脸,身上直起鸡皮疙瘩。但她微笑着,刻意不露出反感。她知道,就这么个粗鲁女人讲不得细道,不必太介意。但,这次是竞争对手就不行了。自己当然不会再帮她写论文,因为把她“帮”上去,自己就得下。而杜珂当然也不会再求她帮忙,只得去找别的“枪手”。
竞争是无情的。在评议推荐时,各自都私下活动打招呼、拉票。钟梅韵含蓄点儿,强调自己的实力,她不厌其烦地给同事讲她写了几本书、发表多少论文等等,老怕人家不知道,或忘了。杜珂是直来直去,她这时彻底放下了市长夫人的架子,极力跟大伙套近乎:老弟呀,小妹呀,记着,给老姐投一票啊!
不管含蓄或直露都那意思:让大伙给自己名下打个“√”,而给对方名下画个“×”。竞争么,不把对手拉下来,自己怎么上去呢?这势必伤和气。那些天,俩人见面照样微笑着打招呼。实际是强装的笑,心里已隔着一层,都清楚。
杜珂被刷下来后,连强装的笑也挤不出来了,反倒见面哼了她一鼻子。她呢,也被“哼”得绷紧脸,收起了客气的笑。竞争,把“好大姐”和“亲妹妹”的亲热挤没了影儿,翻脸变成了冷对冷,一连多天缓不过劲儿。
11
事实上,杜珂并没怎么使坏,仅是背后嘀咕了几句。说她曾跟麻副校长在一起吃过饭还跳过舞,麻副校长对她特热情,而她也显得很亲近。好像,跳舞时还贴了下脸儿。这其实没啥大不了。但,放在别人身上没啥,摊到她头上就麻烦了。
这年头儿,人们的心态很复杂,也空虚得慌,总得找些作料打发无聊,或借机发泄某种情绪。网络上多是拿名人绯闻炒看点,这个离婚啦那个私通啦或曝出“艳照门”啦,就这点儿臊事,招来成群跟帖的,能炒个十天半月不到头。她算不上名流,但她漂亮、时尚、有钱,住豪华别墅,坐高档轿车,如今又是全校最年轻的正教授。在别人看来,她太完美了,一切都顺心称意。而“完美”往往不是吉兆,指定该遭人妒遭人损了。果然,她稍沾上点儿风情,很快就成了校园传播的热点。
绯闻的传播往往会不断添油加醋。就像集体再创作,你添一点儿我描一笔,想象步步展开,渐渐有听头了。比如,有人说,曾见她某天进了麻副校长办公室,直到下班没出来。这也没啥的。但继续“创作”下去,便又加进了具体的细节。据说,她那次在麻副校长办公室,有人打窗口走过,听见套间的床上乱扑腾……这就逼真生动起来。越听,越觉有点儿啥。但这些传闻好像不够详实,于是又有人拿她的家庭隐私来佐证。说她跟老公合不来,老闹离婚。准是她红杏出墙,让老公戴了绿帽子才闹得后院失火。这样子,传言便获得了逻辑支持,不由你不信。
“可不是嘛,要没那事,老公会跟她闹离婚?”
“是呀是呀,没风不起浪,肯定有那事!”
越说越邪门儿了。故事起源于跳舞贴了下脸,传播到终端竟成了贴屁股,以至演绎出床上戏。再往后呢,便引申出个推论:她晋升正教授,好像不是靠学问,而是跟学校领导“睡”出来的。
杜珂听着这些议论,比她说的更详实生动,甚至把她也搅糊涂了,以至忘了是她吹的风,进而产生错觉———似乎真有那回事。再创作的版本,竟让原创者都陷了进去,也不由不信了。这给她带来意想不到的效果,不光泄了妒火,还给自己找回了体面:“都看清了吧?我没评上正教授,不是实力不行,而是脸蛋儿不行。咱宁肯不当正教授,也不去卖骚!”这就有点儿虽败犹荣的意思,至少觉得不丢人了。
惹上这档子事谁都说不清。钟梅韵只有蒙羞,躲在一边痛哭,还怕人窥见,证明心虚有鬼。装,也得装出“身正不怕影子歪”的坦然。为遮人耳目,她哭得两眼虚肿,便戴副墨镜上班,说是害角膜炎了。
这当儿,杜珂坐在办公室悠然地喝起茶来。她跷起二郞腿,一阵儿得意。潜台词仍是那句话:哼,我没上去,你也甭想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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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日子里她快被逼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