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来想开个玩笑,却讨个没趣,脸皮嗖地紧绷起来,不嬉笑了。她提出离婚后,他也想过这事。钱花不完,买房子啦、车子啦不在话下。这年头儿只要有钱,再讨个年轻漂亮老婆,不难。问题是,婚姻可以从头再来,而生命只有一次。他跟她的生命在青春交融,相伴着耗去二十多年。而人生,有几多青春又有几个二十年呢?是的,她实际已融为他生命的一部分,很重要的一部分。他可以再结次婚,但这已逝的生命历程,能跟别的女人重新复制吗?
他出院后在家休养,遵医嘱,按时吃药。她仍对他不冷不热:晚上照样各睡各的屋,清早起来,她扒拉几口饭便急着去上班;临出门前,却惦记着他吃药,总把阿司匹林、氯吡格雷、倍他乐克、他汀之类的药片倒出来,按量撮在一起,放在茶几上,再倒杯开水,凉着。然后扔下句冷硬的话,铁疙瘩似的砸在地上:
“按时吃药,别不长记性!”
说罢“嘭”地关上大门,沉着脸走开去。他呢,不接她的话茬,就像没听见。吃罢饭后,却照着她的话去做,乖乖地很“长记性”地“按时吃药”。
18
那场病已过去两年多。他为确保坚持按时吃药,常常出门都随身带着。此刻,他坐在我办公桌对面,正聊着,忽然掏出几片药来,一把塞进嘴里,喝口水,仰脖咽了下去,边说:“只顾喷(聊)呢,差乎忘了吃药。别的事都扯淡,这不敢耽搁。”
“是是,身体比啥都重要。”我随声附和。
他说,如今怕死了,不是说,原来不怕死,而是很少想过这个。人都明知迟早会死,却总觉离死还很远。他经历这场病后意识到,死,其实离自己很近。以往没这意识,见天忙着贪这图那的,也顾不着想。倒是有位哲人说过,假若你想到明天会死,今天准是另一种活法。但他是哲人,一般人活得好好的,谁会想这事呢?
他是死过一次的人,才想到这个。那场病被抢救过来后,当时正是深秋。他躺在病床上,看着窗外的梧桐树发呆。秋风中,枯叶一片片飘落。他不由想,人啊,谁都不敢担保随时不会死,因为生命存在着太多偶然和意外。就像满树叶子,长着长着忽地刮来阵儿风,指不定扫住哪片就落了。这很让人凄凉,但并不消极,它唤起对生命的敬畏意识,进而去审视、去珍惜生命的价值。
那场病对他是个人生拐点。
医生反复嘱咐,以后不能太劳累,更不能冲动。这就不适合搞房地产了,竞争太激烈,争地皮啦、搞拆迁啦、炒卖点啦,争争抢抢地难能不冲动,弄不好,血压猛会要命的。于是出院之后,他想,得换个活法。商人的本能,不会让资金闲置,他把目光转向了旅游业———多半儿是想找个僻静地方,既能赚点钱又避开激烈竞争———这行当,投资回报比房地产差远了。但他得顾命啊,赚钱再多都抵不上一条命。
他看好了邙山头的开发价值。那是黄河和洛河的交汇处,据说,远古时期的“河洛文化”发源于此。这个,我们在汇龙村插队时就知道。没想到,三十多年过去,他又重回故地,在那儿建起个“河洛园”,见天吸引不少游客。当然,旅游业光靠景点卖门票不行,得跟餐饮住宿配套才有的赚。邙山头下有块闲地,被他买过来,又搞起个农家饭庄和窑洞宾馆。如今,城里人厌倦了都市生活,到此住回土窑洞,吃顿农家饭倒很新鲜。这对投资商来说,便是个卖点。
整个景区建成后,城里人不断头地来游玩。常常,留宿吃住的客人全满员。窑洞宾馆不用安空调,自然的冬暖夏凉,还不干燥,润润的,感觉特舒适。有的客人连住几天不想走……他谈到这儿又得意起来,跷着腿不停抖动,椅子咯吱咯吱响,说:“多会儿,你再回去住住窑洞,尝尝农家饭,看咋样!”我满口答应。离开汇龙村已三十多年了,很怀念那个地方。着实,我真想再去住住土窑洞,尝尝农家饭。
“好啊,我一定回去,一定!”
19
可是后来,他把“河洛园”捐献给了汇龙村。
这是我从部队转业前不久的事。我回到省城时,周围还在议论这个。在世人眼里,一个疯狂赚钱、吃喝嫖赌的家伙,怎会干出这等好事呢?上千万的资产啊!捐了。一般人都做不到,他居然做到了。这太出人意料,但这是事实。我不得不说,人是多面的复合体,不是非黑即白。
我听到的议论中,多是试图赋予某种价值解释。有人伸大拇指,说他是无私奉献,太高尚了;也有人撇嘴,说他是沽名钓誉,想提高知名度以便赚更大的钱。一件事竟说成了两岔子。好像,他要么是履行社会义务的工具,要么是争名夺利的机器。但我更想看到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一个真实、完整的人。
聊过大半天后,我揣摩着,他能做出这种意外之举,是否跟那场病有关呢?因为他曾死过三分钟,仿佛预演了一次人生的终极收场———差口气儿的事,生前的一切将不属于自己。这三分钟,可能比他三十年的人生感悟都深切、透彻。也许是这样,他才把抓在手里的东西放下了,或看淡了?
是。他承认有这个因素,但不全是。因为他不光想到死,更想到活。他给我吐露了自己的家底儿,说,现在手里仍握有上千万存款,还有窑洞宾馆和农家饭庄,不停地赚着,一辈子吃喝不完。“河洛园”景点是长线投资,短时收不回来,死了也搬不到家里去。他一直担心自己的病,怕摊子大顾不过来。万一累得旧病复发丢了命,可不是好玩儿的。倒不如捐给村里算啦。自己省了心能多活几年,乡亲们也能多些活路钱,对人对己都有好处。就这想法,很简单朴素。
实际上,他是把自私的天性和利人的良知达成和解。
按他的说法,是“图个好人缘”。我随口追问:“图个好人缘又为什么?”他喝了口茶。我以为,他是润下嗓子,准备对这个问题阔论一番呢。其实不是,他放下茶杯,却冷不丁地问了句:“你还记得丁强吗?”
我打个愣怔。不知道他怎会转个陡弯儿,忽然拐到丁强身上了?跟他聊天就这样子,你问个“为什么”,他说不出多少道理,老是扯拉一些具体事上,弄得我脑子都赶不上趟,只得跟着感觉走。我随声应承:“记得,你刚说过的,不就是那个办考研辅导班的老板吗?拥有上亿资产,后来枪毙了。”他说对,就是那个老板。
接着,他扯起丁强的事来。
他说,丁强当时混得很风光。他的车牌号是“88888”,交警看见都往后退。那时,他已拥有上亿资产。可村里打井修路弄不来钱,支书村长连跑几趟,想求他资助,可他硬是一毛不拔;有一次,一位乡亲重病住不起院,向他借两千块钱都不肯给。后来,他爹死了,花几万块钱修座豪华坟墓。村里人都恼恨他,私下诅咒:“谁给丁强家抬棺材,操他娘!”三千多口人的村啊,竟找不来抬棺材的,给钱都没人干。那棺材是柏木板,五公分厚,很重。他没法子,跑到县城雇来辆小吊车,用铁钩子吊上卡车,拉到墓地再“钩”下来。这就落个笑柄;全县都知道,他爹死了没人抬,临终,还得“上吊”才能进豪华阴宅。
“人活到这份儿上,寒心不?”他说。
原来,他是举个例子来回答我的追问。是说,他不愿像丁强那样,手里攥着成捆钞票,落个老爹死了没人抬,把人缘混砸了。这倒有点儿意思。抬个棺材能费多大劲儿呢?多喘几口粗气的事。但这里有个因果律:你不愿为别人拔根毛,别人也不肯为你喘粗气。这就叫人缘吧?而人缘往深处想,其实是隐藏着因果律的。
“你想啊,”他说,“做生意图啥?图赚钱。对吧?赚了钱图啥?图过得舒坦。对吧?舒坦了还图啥?得图个好人缘。你挣了恁多钱,吃啦喝啦美啦,却没人看得起你。落得连个人缘都没有,谁都懒得搭理你,活得还有意思?”
他说话就这样土土的、粗粗的。我总忍不住想发笑,无意跟他“理论”,他就这水平,能跟他“理论”出什么来?我敷衍地点着头:“嗯嗯,是这理儿。”
20
我跟他第三次长谈是在他的新家。
有天下午,他突然打来电话,邀我去他家里做客。说他刚从汇龙村回到省城来,独个儿在家没事,想跟我再“喷喷”(聊聊)。说实在,我一直没去过他的新家,是不愿去。那天搬家时,我见他原有的别墅已很阔气,自觉寒碜得慌,便想,他的新家指定更“阔”,会让我更感寒碜。就这心理,我极不情愿去看他的新家。但人家刚给送过十万元广告费,把你当哥儿们看,这会儿又热情相邀,你还扭捏,不识抬举咋的?我握着话筒迟疑了下,只得答应去了。
可是,走进他的新家后,我错愕地一愣:那新家,居然不是“更阔”的别墅,而是很一般的四室两厅套房。我大感意外。如今,多少人攀比摆阔,不惜借钱贷款换房子,当然是越换越阔,必须的!他不差钱,买栋楼都不当回事,却把豪华别墅换成了套房。我甚至有种错觉,是不是走错门了?
没错,这是他的新家。
事实上,他起初并不想换套房,是钟梅韵的意思。为此还吵过几架,他是拗不过才搬到这儿来。倒不是钟梅韵强势、执拗,不是的,她有她的道理。
那些年,她父亲一直在她家住,此外还有女儿。别墅虽然阔大,住四口人还不觉空落。后来,女儿考入上海复旦大学,假期才能回来。父亲也耐不住寂寞,在市中心租房办个茶社,不为赚钱,图个精神充实。茶社经常营业到很晚,老人懒得跑路,就在茶社睡。石光亮又去汇龙村投资搞旅游业,很少在家住。这样子,平时只剩她独个儿住个大别墅,就很觉空得慌了。
别墅区全是富人家。盗贼多是盯着豪宅来事,不断发生盗窃案。她一个女人守栋空楼不由犯怵,晚上稍有动静,就紧张得要命。比如,飞来只鸟“咚”地撞到窗户上,或是猫把糖果盒扒翻了。听见响声,她便立即想到有贼,吓得整夜睡不着。她只得把父亲接回家住,壮个胆儿。别墅在城边上,她上下班本来就远,还得绕来拐去接送父亲,时间都耗在路上。
别墅面积太大,物业费不能少缴。倒不差钱,可多余的房间长期空着,没了人气儿。她独自住在里面,总觉空空的、冷冷的,甚至有些阴森。这是种空间直觉,房子过于空阔会引发恐慌心理;也是的,难怪庙宇或神殿都建得那样高阔呢,就是利用这种空间直觉,让你在高阔中顿感渺小、恐惧,从而产生对神灵的敬畏。可这是家啊,应是温馨的港湾,弄那么“空”图什么来着?
石光亮也知道,这么多闲房子用不着。但不愿卖掉,显得有老板派儿。就为这个,夫妻俩争吵了多次。钟梅韵说他虚荣,他不肯承认。她又这样挖苦:“要不,你是想做奉献?房子面积大,能为国家多缴房产税,是吧?”这话更损,好像有点儿“冤大头”,还不如说虚荣呢。他红着脸找不着辩词,只得同意搬家。因为除了摆阔撑面子,实在没别的理由。他说服不了她,也说服不了自己。
我还注意到,客厅里摆的不是红木家具,换成了皮沙发。倒也不便宜,但比起精雕细刻的仿古红木家具来,似乎少了些富贵气。我随意问了句,那套红木家具呢?他说,暂时没处放,先堆到地下室了。
“怎不坐了?那比这有派儿呀。”我说。
“有派儿是有派儿,就是坐着太硬,不舒服。”
“也对。有派儿是让他人看的,坐着舒服才是自己的。”
搬过家后,钟梅韵能睡安稳了。那几年,她一直有失眠的毛病。为此先吃西药,不行;后来又换成中药调理,结果仍不济事。如今往新家里一住,怪了,失眠竟不治自愈。谈到这个,他咧嘴一笑。看样子是认可老婆让他搬家的,但他不肯公开承认这一点,反倒说:“臭娘儿们,我是不跟她一般见识。搬就搬吧,免生气不是?”说到底,他还是有点虚荣,怕失大丈夫脸面。我笑着点点头,是是,免生气。
上次在他那个别墅里,我总感到局促得慌。可这次见他家跟我家(也是四室两厅)差不多,竟没了那种局促感。实际上,我家的住房也有多余的。区别只在于,他用不着的“多余部分”比我更“多余”了些。实质是这个。怪在,他把别墅一换成套房,自我的感觉怎就大不同,好像我也不是那个我了呢?
我搞不懂了自己。
21
我记不起来,话头是怎么引出来的。他又谈起当年为巴结钟梅韵,去倒腾粮食买“红灯牌”收音机的事。那部收音机,他至今仍珍藏着。
搬家时,他把那些旧空调、冰箱、彩电、洗衣机都扔了,却把破收音机当成宝贝珍藏着。这让我很感意外,提出想看一下。他起身走进卧室去,过了会儿,他拿出个小红木盒子,很精美的油漆红木盒子。打开来,包着一层塑料薄膜;收音机已很破旧,却擦洗得很干净,但根本不能用了,连声音都放不出来。
“这都几十年啦,你还……”
“是啊,它跟我几十年了,才舍不得扔。”
我明白了,他珍惜的不是收音机,而是它承载的那段生命历程。想想也是,他拥有那多财富最终都带不走。如果太注重这些结果,到头来却是一场空,这样的话,人生岂不是个虚无的绝境?只有把目光转向过程,灵魂才能得到救助。我朝他会意地点点头,随口夸赞了句:“你这家伙,真活明白了。”他趔着膀子一笑,又蹦出土里巴叽的粗话:
“唏唏!都半截入土的人啦,再活不明白,不成傻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