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区长姓汪,平时被人戏称“黄区长”,因为爱说黄段子出了名。这家伙嘴“黄”就罢了,心也“黄”。他不停地朝她身上瞟,喝酒也特来劲儿。不大会儿,竟喝得失了态,死缠着要跟她喝交杯酒。本来,她对他说黄段子很反感,更讨厌他色眯眯的样子,但求人办事不能太生分。她勉强站起来,微碰下杯子抿了一小口,表示个意思便罢。孰料,汪副区长不依不饶非让她喝干不可。这就弄僵了。她有点儿大学教授的清高,索性坐下不再搭理。汪副区长端着杯子,发着酒疯硬逼:
“不喝干,就是看、看不起我!”
“我已碰过啦。看不起,是你说的。”
“你要不喝,那块地就、就没戏啦!”
“有戏没戏,随你!”
满桌人都瞪起了眼,不知该怎么收场。他们把眼光投向石光亮,看他咋办。他呢,看出汪副区长分明是猥亵,顿时有种蒙羞的感觉,却又不敢得罪,一时想不出招数。他故作不在意,低着头夹菜。可这不是个法子,一直僵持着呢。突然,他“叭”地放下筷子,朝汪副区长跑过去。点头哈腰地挤出笑脸,说:“她确实不能喝,要不,我替她喝?”这倒是个法子。汪副区长正恼羞没面子,趁势朝他兜威风:“你要替喝也成,得喝一大杯!”说着抓起酒瓶倒满一茶杯,有二两多酒。他已晕得站不稳,但为那块地,他硬着头皮接过去,高血压也顾不得了。
茶杯太满,他为显出对副区长的尊重,怕晃洒出来,先把嘴伸到杯沿上喝下一大口,才端起来,龇牙咧嘴地灌了下去。喝罢,又特地在牙上磕几下,确认彻底喝干净。朝汪副区长深弯下腰,把茶杯倒竖着举过头顶,让他检验。
“您看,汪区长!一滴儿没、没洒!”
钟梅韵见他像条乞讨的狗,太丢份儿,狠瞪他一眼,想发火。区委书记见不对头,忙对她说:“别介意,汪区长喝高啦。”郭于敏也随声说:“是,他喝高啦。”她哼了一声,把脸扭过去,表示对汪副区长的不屑,意思是,老公巴结你,可我还真不把你当回事呢。
汪副区长着实喝高了,越醉,越想充硬汉:“我喝高了?早着哪!钟教授若肯喝一小盅,我能再喝一大杯!”当真,他又倒上满满一茶杯,握在手里,另一只手将钟梅韵刚抿过的小盅端起来。仅让她喝一盅,自己甘愿陪上一茶杯。他是想找个台阶,让她象征性地表示下,算给个面子,不然实在下不来台。但她仍固执地拒绝:“对不起,一滴儿也不能喝!”这样,喝酒便不是喝酒,而是较劲儿了。宁立本想打个圆场,冲着汪副区长喊了句:“老弟,够了吧!还有完没完?”
汪副区长一怔,僵那儿了。他一手握茶怀,一手端小盅,不知该怎么办。放下?丢份儿。独自喝?没趣儿。实在没辙了,他竟使出个自找台阶的招式———把左手的茶杯和右手的小盅一碰,咣当,算碰杯了。然后先喝为敬,把一茶杯酒仰脖灌下去。但没想到,她反把头扭向一边,给他个脑后勺,像是说:“你愿喝自个儿喝去!”汪副区长彻底恼了,发起酒疯来,冷不丁地,他一把搂住了她的肩膀。
“你不喝,我、我就灌!”
钟梅韵没防住这个,猛爆出股狠劲儿,“咚”的一声,汪副区长被推搡得倒退几步,脑勺撞在墙上。紧接着,她恼怒地抓起茶杯,“哗啦”一声脆响,被摔得粉碎,吼道:“对不起,我先走了!”说罢,噔噔噔冲了出去。
全场目瞪口呆。
这场合,对女性适度逗乐,会唤起性别的优越意识,也活跃气氛,但过分就不对了,有猥亵之嫌。作为老公,石光亮更会感到羞辱,肯定的。但那块地太诱人,能大赚一笔钱呢。暴利,使他宁愿忍辱。他向汪副区长直哈着腰道歉,并强赔着笑。
“对不起,真对不起。”他连连道歉,“她是女人,你别、别跟她一般见识。”
区委书记坐不住了,倒不是在乎石光亮的感受,而是觉得对不住郭于敏和宁立本。人家是副厅长和县委书记啊,恭请自己喝酒,够抬举了,可自己的下属如此放肆,当面侮辱人家的女同学,等于把他俩的面子都扫了。叫什么事呢?他于是跟区长悄声咕哝了几句,当场表了态。
“喝酒呢,就到此为止。”他说,“光亮呀,我跟区长商量过了。那块地……郭厅长和宁书记的面子能不给么?就这,敲定。你办手续就是啦。”
他实际是感到下不来台了,只得答应,圆个场。总不能让郭厅长和宁书记请吃请喝,反被扇了脸走吧?哥儿们以后还见面不?这多少有点“羞辱补偿”的意思,一种可怜的补偿,仿佛耻辱换施舍、脸皮换地皮的交易。
石光亮听见区委书记明确表了态,顿然惊喜地猛烈一抖,噌地站了起来,是激动得坐不住。他胖,肉肉的腮帮子绽放出道道褶纹,就像对称的括号,直向两边的耳根儿扩散。他晕乎乎又倒上一茶杯酒,非喝不可,拦都拦不住。酒场上表达谢意就这样子,让你看看,再喝一大杯,感谢真诚不?散席后,他已烂醉,跌跌撞撞上了车。钟梅韵一直在车里等候,见他喝得不像人样,更恼火。
“你还有脸坐车,丢人!”
“哈哈,那地,答应给咱啦!”
“为块地皮,都不要脸皮啦!”
“你不就让人家搂了搂、摸了摸嘛!少了咱的啥?”
“你混账!还有个人样吗?”
15
很奇怪,这次酒场闹剧过后,家里并没因此发生大吵大闹。事后好几天,钟梅韵对他一直冷冷的,也不跟他搭腔。他呢,忙着办征地手续也没在意。可征地手续没办完,她突然提出办离婚手续。说得很镇定,不是冲动,他才发现不对头。直奇怪,过去闹过几次离婚,都是一时赌气,没当真。这次没吵没闹,咋玩起真的了?
他一直认为老婆是幸福的。平时穿名牌服装,佩戴昂贵首饰,住豪华别墅,开高档轿车,多美满的日子啊!闹什么离婚啊?但他不懂得,她是个有品位的女人,追求的不仅是物质满足,更在乎尊严和自我实现。说她有品位,在这儿。
他更不懂得,对这样的女人来说,自尊是根最敏感的神经。以往,他嫖别的女人,都严重伤害了她的自尊。而这件事上,她分明被人贱耍了。旁观者都看不下去,丈夫却给人家赔笑脸,哈巴狗似的巴结。跟着这样的男人活得还有脸面吗?她对他彻底绝望也彻底鄙视,到了不屑于跟他争吵的地步。
她冷静地提出离婚,协议书都草拟好了,递给他过目。那上面,对房子、车子、票子没多说,让他凭良心处置,概不计较。只提一条要求:女儿必须判给她教育抚养。不是怕他养不起,也不是怕他不疼爱女儿。恰恰相反,是怕他太溺爱,舍得大把花钱去满足女儿,把她宠坏了,养得只知贪图物质享受,不上品位……
他坐在沙发上抽闷烟,没接那张纸。他舍不得这样的老婆,更舍不得心爱的女儿。打心底说,他顾恋这个家,他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也无法理解这个事实,反倒以为,她是小题大做,心里仍那样嘀咕着:“不就让人家搂了搂、摸了摸嘛!屁大个事,犯得着闹离婚吗?”
16
我的办公桌上放着一个玻璃烟灰缸,圆的,有碗口那么大。石光亮边说边不停地抽着烟。不知不觉间,那么大的烟灰缸已堆满了烟头。谈到闹离婚的事,他很难受,更抽得凶,能听见扑哧扑哧响,像解闷儿又像发泄。
“说实在,我看着汪副区长那色样,也很憋气呀。”他说,可你想多赚钱弄到那块地,不忍着,咋整?”
是,他是在“忍”。眼看老婆被人耍弄,心里肯定不是滋味儿。可他为了那块地,能“忍”下这个,还极力给玩弄自己老婆的男人赔着笑脸……猛然,我联想到他去路边店嫖老板娘那事。不由觉得可笑,也可怜。比起那个店老板来,又能强多少呢?五十步笑百步?差不多是。
那晚,他跟老板娘干完那事,到楼下的吧台埋单。那老板见他掏出一沓钞票,立即咧开嘴巴,两颗被烟熏黄的大门牙,把嘴唇挑到鼻尖儿上;他对嫖自己老婆的客人满脸堆着笑,点头哈腰地递上支烟:“嘿嘿大哥,您歇会儿,抽支烟、抽支烟。”他正恶心着老板娘呢,此刻看见她老公这样子,更恶心。他把那支烟挡了回去,没接。店老板也不介意,只管笑眯眯地点钞票……
这是他刚讲过的一个细节。
我想象不出来,那店老板的笑是什么样子。由衷的喜悦呢,还是假意奉迎?若是假意,倒好理解,可视作小店老板的职业表情,对顾客“微笑服务”。若是由衷的喜不自禁呢?就太变态了。对自己的女人,任何男子都会有排他心理,这是人类的自然本能。其实不仅是人,动物也都有这本能。难道,几张钞票的威力,就能把人性扭曲和颠覆?甚至连动物属性也被变异?
那个店老板的笑,仿佛在我眼前浮动。尼采说,上帝死了。我不由想,如果上帝一旦死了,人类出现信仰空白,谁来“继位”主宰世界呢?不会是金钱吧?我想象着店老板笑着点钞票的样子,只觉有点儿可怕。
石光亮继续猛抽着烟,我眼前一片迷乱的烟雾。
17
他没跟钟梅韵离婚。但那场酒会之后,夫妻一直打着冷战。吃饭仍在一起,都闷闷地不多说话,只听见筷子捣碗声。睡觉是绝然分开了。别墅不缺房子,她睡楼上,他睡楼下。不是不同房,连同在一个楼层睡都觉别扭。
更糟糕的是,那块地并没给他带来福气,反倒惹出一场祸。
是这样。他把那块地弄到手后,开发了座豪华写字楼,投资几千万。当时国家紧缩银根,贷不来款,只得向一家担保公司融资。这家公司本来是搞担保的,赚不到大钱。私下高息集资放贷,等于办“地下银行”。老板原是开煤矿的,根本不懂银行套路,只管拼命揽储吃高息。结果大量资金收不回来,酿成大规模挤兑。上千储户集体上访,把市政府大门围堵了几天,市政府坐不住,赶紧勒令关门清算,限期催收贷款。写字楼刚封顶变不了现。政府逼得急,让法院强制拍卖。这样的拍卖很难拍上价,商人们恨不得趁火打劫呢。结果,他没赚着钱,反倒赔了三百多万。
那块地是拼着命喝酒巴结,还赔上夫人才争到手的,实指望大捞一把呢,却连根草毛儿都没捞着,还倒赔几百万!这对他是难以承受的打击。他本来患高血压和心脏病,这下被气得血压猛升。那天,他正在公司上班,突然晕厥在老板桌前,不省人事。幸亏抢救及时,实施人工呼吸,接着上了呼吸机,才醒过来。医生说,那叫心肌梗死,再迟一步就没命了。
那场病很吓人,他心跳停止了三分钟。
当他睁开眼时,医生和同事一阵惊喜,钟梅韵坐在床边哭了。平时吵归吵闹归闹,毕竟夫妻几十年,到这份儿上,还是有亲情连着的。别人为他的活而惊喜,她是怕他死而揪心。是,他若死了,对别人没多大影响,对家人却塌了天。他突然活过来了,她感到就像自己同时遭遇过一场劫难。她含着泪,恐惧和惊喜叠加,那泪滴到乳白色的短裙上,浸透出一片湿。
他鼻孔插着输氧管,蒙眬扫见医生、护士和同事都在床边站着,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表示歉意或感谢的微笑。但看见了妻子,他却笑不出来了,竟忽地闪出两眼泪。他不禁抬下手,下意识地想拉住她。当着众人面,她本能地趔下身子。周围人意会到不得劲儿,互相递下眼神,溜溜地走了出去。
他眼角的泪倏地滚出来。他突然感到悲凉,很悲凉。因为按医学常理推定,他假若再差迟一分钟或几秒钟,可能就走向另一个世界。生命就这么脆弱,也如此悲凉。他看着眼前的妻子,忽然悟到一个事实:自己若死了,守着僵尸挤泪的,不是平时在一起喝酒赌博的哥儿们,也不是生意场的合作伙伴,更不是曾跟他亲昵过的“小姐”,而是至亲家人,包括恨他、恼他、吵他、骂他的老婆……此刻,也只有在此刻,他强烈地意识到夫妻的意义。他被打动了,被生命的悲凉而唤起的亲情意识打动了。他朝她伸过手来,想握住她抚摸她,特想。她垂着泪把手一甩,往远处挪了挪。
“别碰我,快把人吓死啦!”
“没事儿,这不活过来了吗?”
“可你要……我和女儿咋办?”
是啊,假若自己撒手走了,她娘儿俩咋办?他心头袭来一阵凄凉。死,其实对本人很简单。若不是人工呼吸,短口气就过去了,几乎没感觉,而真正的痛苦却是留给了亲人。这意味着,他跟她的生命实际已融为一体,他的死,将影响到她的命运。夫妻,有时竟像冤家路窄的缘遇,怨着恨着,却又相依为命。
他做了介入手术,冠状动脉植入三枚支架。
住院期间,她知道他喜欢吃什么。她嫌医院的饭不合他的口味,每天都变着花样,做些可口的饭菜,连跑几趟送到医院来。还专门买了个保温盒子,所以饭菜总是热乎乎的。但她脸色并没转暖,仍那样儿,冷冰冰的。
她近期要去参加个学术会议,忙着准备课题报告。怕他再犯病不敢轻易离开,便把笔记本电脑带到病房。每次送过饭,搬过病房的小凳子,在床头的食品柜上打开电脑,不停地埋头敲键盘,撰写材料。没工夫跟他多说什么,也不想搭理他。他呢,吃着热饭看着冷脸,感动,惭愧。他想开个玩笑,缓和气氛,却碰上冷钉子。
“还记得不?结婚那天晚上……”
“那晚怎么啦?”她埋头打着字。
“嘿嘿,那晚,咋干不成那事哩?”
“你找小姐能干成,还去找小姐吧!”
“你看你看,打人不打脸不是?”
“你还知道要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