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从纯真中走来,现实却教会她复杂。年关之惑给女儿以震撼,说明她的爱心和侠义没有麻木,她的心底依旧流淌着那股可贵的纯真之泉,而令人担忧的是,她的周围,世俗正在步步逼近。对此,我只能告诉女儿:要纯真但不要单纯,要成熟但不要世故。人生注定会遭遇无数重关卡,但是路还得靠你自己去走。
望女成凤
现在科学越来越发达,生下的孩子也越来越聪明。早就听说外地有一“神童”,四岁就能背唐诗三百首;又说有一“才女”六岁就出诗集了;还有一个更奇,随你说出一个地名,不管是在北冰洋还是南极洲,他都能在地球仪上给你准确无误地指出来。想想我辈而立已过,别说诗集,就算偶尔有“豆腐干”见诸报端,就已“云里雾里”了,真正愧煞人也。
于是,就把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
书上、电视里都这样讲:培养孩子要从胎教开始。据说那些“神童”、“才女”们在呱呱坠地之前都是经过严格的胎教的。譬如有个小小钢琴家,在娘肚皮里就听过不少贝多芬的交响乐、舒伯特的小夜曲,结果落地时的第一声啼哭就与众不同,特别地委婉、悦耳,富有乐感。婚后不久,妻子怀孕了,我们借鉴这些成功经验,把“胎教”工作列入重要议事日程。当时家中尚无音响设备,我这个获过全国奖的青年歌手就义不容辞地当起了“立体声四喇叭”,每天清晨,总要唱几首拿手的歌曲,让妻子肚子里的小宝贝接受歌声的熏陶;晚上,我就搬出我文学自修时阅读的那些世界名著给妻“消化”,希望未来小宝贝能吸收一些托尔斯泰、契诃夫的文学细胞。心想:当不了歌唱家,做个作家也不错。
瓜熟蒂落,妻子临产,我在产房外焦急地等候小宝贝那第一声清亮的哭声,谁知里面始终一片寂静。后来听妻说:女儿生下时居然没哭,脸上贼脱嘻嘻,医生急了,抓起孩子的小脚“啪啪”直抽,才勉强轻轻地哭了几声。
该不会是个哑巴吧,我心里直犯嘀咕。
还好,女儿一天天长大,终于开始牙牙学语了。等到她学会“爸爸”、“妈妈”、“饭饭”、“尿尿”等一些简单用语时,我就迫不及待地教她背唐诗了,先是“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之类,几天下来,女儿居然熟背如流了。我心头暗喜:孺子可教也,忙又教她“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由浅入深地增加一些难度。到四五岁时,女儿已经能背三四十首唐诗了。虽比不上那些能背几百首唐诗的“神童”,但在邻近村上也算是佼佼者了,做父亲的我不免心中得意。携女外出,遇熟人总忍不住炫耀一番:“囡囡,背一首‘朝辞白帝’给叔叔听听。”听毕,做叔叔的自然要赞几句“孩子聪明”、“教女有方”之类的话,做父亲的自然就沾沾自喜了。未料时间一长,女儿渐渐就生出厌烦了,背诗心猿意马,忘性也大了。有一次背“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便再也背不下去了,我在一旁提示:“此物、此物”,女儿脱口而出“此物最好吃”,朋友闻之直笑得前仰后合,而我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好不尴尬。
看来此路不通,只得另辟蹊径了,想想现今社会上歌星蛮吃香,出出场至少千儿八百,甚至上万,那毛宁不就是凭一曲“涛声依旧”红遍了大江南北吗?本人恰好也喜唱歌。全国、省市的声乐比赛参加了不下百次,大红奖状、证书堆了满满一橱,自问这个老师还是当得的。与妻子统一思想后,便开始给女儿传授声乐知识。每天晚饭后,客堂间成了排练厅,妻子当观众。开始,女儿挺乖,学会了好几首儿童歌曲;慢慢地,她就开始跟我讲起条件来,要我唱一首她才肯唱一首;到后来,每天的练唱几乎就成了我的独唱专场,女儿唱来唱去就那么几首,不是“太阳光金亮亮,雄鸡唱三唱”,就是“小象小象,你的鼻子怎么这样长”,而且嗓音沙哑,一唱就跑调。这分明是五音不全的妻子的遗传因子在作怪,心想女儿不是这块料,只得作罢。
此后,女儿又学过毛笔字。我单位有位先生是中国书法家协会的会员,名师出高徒,让女儿跟他学书法应该不会错的。谁料好景不长,开始学横竖撇捺时还有些兴趣,越往后就越坐不住,常常是字没写几个,脸上倒涂得像个包公。如此下去怎么得了。忙将女儿领回家中,免得在外再出洋相。
面对女儿,我束手无策。
女儿七虚岁那年,我与妻子商量:还是送她去读书吧,学校里读书氛围好,加上老师管教,兴许会好些。校长是我朋友,知道后忙打招呼:“昕昕太小了,会跟不上学习的。”“不怕不怕,我女儿蛮聪明的。”我嘴上硬气,心里没底。
转眼女儿已上五年级了,也没见她怎么用功,成绩倒还过得去,年年三好学生。虽说未能成为“神童”、“才女”,未出版过诗集,但除此之外我也拿不出什么良策,只能听之任之了。
好在我们夫妻按政策又生了第二个女儿安安。“阿大憨阿二乖”,老二肯定比老大聪明,这是村上老人讲的。事实上我们老二模样标致,人又乖巧,看来我们家不飞出一只金凤凰是不行了。
信不信由你,反正我是很自信的。
走不远的牵挂
一早送女儿去苏州火车站,乘坐高铁只身前往南京上课,还要在南京住一晚,再一个人坐高铁返回苏州。送女儿的心情十分复杂,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单身远行,会不会出意外,会不会被骗,抑或丢了钱包?各种可能在脑海里不断闪现,又不断地去把它否定。看得出女儿对未知的旅程十分向往,一直在父母身边呆着,总觉得有种无形束缚在制约自己,也许只有在外面飞了一圈之后,才会更加珍惜曾经的拥有,而且这种飞翔只能她自己独立去完成,别人是无法替代的。至于飞翔过程中的风吹雨淋甚至其他想象不到的可能,这些都是她人生路上的风景,是顺是逆,是成是败,都是收获,都是冥冥之中的注定,难以逾越。既是必然,又有什么可以担心呢,那只有祝福了。但心情毕竟是忐忑的,一路上便不断地叮咛:放钱的包包要背在胸口,钱要分几处放,手机电板带了没有,不要跟陌生人搭讪,问路要找年长慈祥一些的,最好是警察叔叔。女儿很懂事,并没有表露出平时那种不耐烦的神色,只是轻轻地说知道了,放心好了,我会打你电话的。从北门上了苏州火车站二层,新建的,很大,大得让人不知所措,便让女儿独自去取票,我在车上等。车站上车来人往,从身边穿梭而过,边上一辆送客的小车因为占着车位而驾驶员不在车上,很快被交警贴了罚单。站在车门边,看着女儿的身影消失在人流之中,心便紧缩起来,三分钟,五分钟,便再也忍耐不住,拿起手机给她打电话,女儿回答取票要下到一楼,已经取到,正在回呢。又过了二三分钟,女儿的熟悉身影回到了我的视线里,一块石头终于落地。女儿从车上取了行李,要进站了,我不放心,又重复起车上那一路的叮咛,她回答说知道了。我说你到了火车上一定记得给我打电话哦;到了南京,到了学校与小伙伴会合,都要给我打电话的。女儿还是轻轻地说知道了,放心好了,我会打你电话的,便往候车大厅走去,很快就淹没在人流之中。我的心便又开始紧缩起来,直到她打电话来,不断地向我报告行踪:到车上了,到南京了,看到同学了……电话那头声音很正常,与平时没什么两样,心情便稍稍平复一些。回想当年我第一次出远门,是去吴江的苏州地区戏校读书,也是十八岁,与女儿正好一般大,父亲也是如此一路叮嘱,送到村口。那一刻我的心情是复杂的,长期在父母身边,生活尽管艰辛但并不需要我去操心,日子过得很平淡但很平静,很安全,对家的感觉是既很依恋又想逃离,总想离家去外面闯一闯,看看外面的世界是怎样的精彩。但是,那一刻,我并没有去想父亲看着我离开他的视线时,他是怎样的复杂心情。相比之下,女儿比我更懂事。
想到这里,我的眼睛竟不知不觉地湿润起来。
老二不在家
老二不在家,去乡下外婆家过暑假了。家里只剩老婆和昕儿二人,平时热闹甚至有些吵闹的家,一下觉出难得的清静,但又觉少了这份吵闹,反倒显得有些太过冷清,似乎缺了点什么。时间一长,心里竟生出一丝淡淡的浮躁和不安来。
后来想想,正是因为家庭关系的无间隙无隔膜,才会导致亲情的任性和放纵,才有了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的随意和痛快。这就是家,一个真实的家。老二平时的刁蛮和无理取闹,以及种种令人讨厌的习惯,此刻都成了一种念想。
我认识一对恩爱夫妻,绝对的举案齐眉式的古典恩爱,自从组合家庭那天起,从未红过脸拌过嘴,女的对男的百依百顺,男的对女的唯唯诺诺,吃饭前要说“你请,你先请”,睡觉前要互道一声“晚安,明天见”,两人厮守一起二十多年,这些习惯从未改变。这样很好。这种平平淡淡、相安无事,是社会倡导的文明风尚。对这种恩爱,我没有丝毫贬抑和拂逆之想。只是,我觉得作为一个家庭人社会人,有喜笑颜开,也会有郁闷烦恼,有宏伟事业,也会有家长里短,这就像困了睡觉,饿了吃饭,是很自然的事。如果一味地用理性控制情绪,情感长期无处宣泄,我想,这样的家庭平静是平静了,但是否缺少了点生机和情趣呢?对于自己而言,是一种自欺自虐;对于对方而言,则是一种自私自恋。
由此想来,家是温馨的,家里可以放置杂乱的家什、书籍,如果堆放过于整齐,反就少了这份温馨,感觉就像住在了宾馆里一样,很有序,但总觉冷冰冰,没有一种熟识的亲热、踏实,没有生命的情感。因为,看似随意的一本书、一双鞋,抑或一双臭袜,这里也有我的个人体验,也有亲人的印痕和体温。
所以市井百姓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所以读书人说:家是人们永远的港湾。
老二回家
每个周末,是我家老二回家的日子。
老二名安,却一点也不斯文安分。未进家门,那脆生生的声音先飘进来:“爸爸,我转来哉。”紧接着,家里就会上演“玩具总动员”,而且全部是缺胳膊少腿,残兵败将,好像刚刚从科索沃战场上下来。
老二刚满三足岁,讲出话来却是十足大人腔。一次带她上街买冷饮,碰上一位邻居跟她开玩笑,向她讨冷饮吃,她先是不肯,后来回答道:“你不好自己去买啊。”“你馋得来。”最后一把拉住我的手:“爸爸伲走吧。”惹得围观者大笑。
老二的大人腔可能与长期不在我们身边有关。老二六个月断奶后便随外婆生活,她舅舅全家待她比待自己的孩子还好。每天清早外公上街买菜必定带她同去,回来时手里总不空着;下午三四点钟,外婆总要带她去小镇上吃碗小馄饨,风雨无阻;晚上外公吃酒,老二总是坐在他的膝上,有时还用筷子蘸酒吃,那股亲热劲,常惹得嫡亲孙子的满腔妒忌。年前外公病逝后,每日清早,就由舅舅带她上街买菜了。从最初的蹒跚学步,到如今的一路小跑,老二的成长离不开她舅舅全家的呵护,相比之下我们做父母的实在有愧,
老二在乡下每天随舅舅上街买菜,养成早起的习惯,周末回家也积习难改,早上总是第一个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吃牛奶。她在乡下不吃牛奶的,也不知道她怎么每次回家都不忘这事。有时碰巧家里没有牛奶,胡乱冲一些其他饮料她倒也无所谓,来者不拒。有一次倒了一杯黑芝麻糊给她,吃后她说:“爸爸,这黑牛奶蛮好吃的。”
老二起床的第二件事必是要求讲故事。一杯牛奶在手,她便十分悠闲地边喝边推我:“爸爸,讲只故事。”这时往往天色尚早,正是好睡之时,我就胡乱编造一些动物故事搪塞她,她听起来竟然有滋有味。老虎、兔子、小山羊、老鼠、狗熊、大灰狼,每次重复这些难免词穷,有时我就索性回答她:“大灰狼们都死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