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青春女孩像是前来跟她谈判人生的下半场走向。她抬起头，透过窗子和桂树枝看出去，先前在跳广场舞的那些大妈们已经散场了，要不然自己也出去跳一下，这屋子和这心里都太闷了。
女孩韩丹来找赵雅芝，是第二天晚上。
她站在赵雅芝的门口，自我介绍，是赵阿姨吗，我叫韩丹，是韩霆振的女儿。
赵雅芝当然知道韩丹是谁。在韩丹还是小姑娘的时候，赵雅芝就见过她，记得有一个冬天的傍晚，赵雅芝在街边遇到老韩父女俩，当时读小学的韩丹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梳着两支小辫子，怀抱书包，刚刚放学。老韩让女儿叫阿姨，小姑娘眼神纯真，粉雕玉琢的小脸蛋，乖甜地叫了声：阿姨好。在北风呼啸的街头，赵雅芝心里有融化的感觉。想不到老韩这呆头鹅，还有这样一个天使般的女儿。那个冬天黄昏像蜡烛一样被父亲护在手心里的小女孩，给赵雅芝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后来的几年，每次开大学同学会，老韩都会把小姑娘韩丹带在身边。再后来，韩丹读中学、大学了，就不太跟爸爸一起出来了，赵雅芝就再也没遇到过她。
现在站在赵雅芝面前的是一个靓丽夺目的女孩。赵雅芝平时听老韩说起过她，知道是个漂亮女孩，但没想到有这么好看。难怪那个张彩凤有心痛的感觉，这么一个女儿，竟然是咫尺天涯的距离，换了谁都肝肠寸断。
赵雅芝笑着请她进屋。韩丹面容沉静地进来。
赵雅芝说，你小时候我见过你。
韩丹低了一下头，微微笑笑，在门边一张椅子上坐下。有那么个瞬间，赵雅芝竟有些走神，木讷书生韩霆振和清洁工张彩凤怎么有气质如此清丽的女儿？低头，微笑，坐姿，举手投足，像极了当红影星汤唯。
旋即，赵雅芝张罗泡茶。韩丹欠起身说，赵阿姨，您别客气，不用泡茶了，我马上要走的。
赵雅芝径自泡好茶，请韩丹坐到客厅沙发上。韩丹没动，摆摆手，意思是不用了。她说，阿姨，我也不知该怎么开口，但是我知道我必须来找您。您和我爸的事，您到底什么态度？
什么态度？赵雅芝愣了一下。她定睛看这女孩，这女孩瞅着自己的古怪眼神，让赵雅芝明白她指的是什么。
都在瞎想什么呀。赵雅芝有些慌乱。她想，哪跟哪啊，谁跟这么个孩子扯这八卦了，有什么好担心的，影子都没的事。
对面那双语义丰富的年轻眼睛里有犀利。赵雅芝让自己的气场扬上来，她朗声而笑道，丹丹，你想想，我和你爸能有什么？旁人不了解你爸，你我难道也不了解吗？赵雅芝笑声更爽朗了。我和你爸要是能凑成一对，那早该凑成啦。一看你就冰雪聪明，难道你没发现吗，我和你爸是不同的类，类不同就不能归并。所以你尽可放心，我和你爸呀，什么事都不会有的！
赵雅芝话音未落，韩丹的眉宇间有了隐约烟火。赵雅芝不知道她是听了自己的话而烟火隐约，还是在别处听说了什么或瞎琢磨出什么而发急。赵雅芝好奇韩丹的急，是急她老爸跟自己好了，还是急没跟自己好。按常理，该是前者吧。父女俩相依为命了那么多年，就像自己和儿子，当然不希望突然插进来一个人。
于是，赵雅芝宽慰韩丹，我和你爸真的什么事也没有。我们是有些往来，老同学，很正常嘛。大人的事，你慢慢就明白了。你是不是听到什么闲言碎语？
我没听到什么，但我看到了不妥。韩丹脸上的沉静在飞快地移去，变得快人快语。真像张彩凤！赵雅芝在内心嘀咕道。韩丹说，你这样拖着他，不给他明确的态度，这不是善意的方式。
这下，赵雅芝真的颇感意外了。这姑娘原来是来替她老爸说亲的。上帝啊，如今的孩子怎么都这样？！话被逼问到这份儿上，赵雅芝也不愿再轻易接茬。她收起自己的笑容，不动声色了。
客厅里有沉重的气氛在弥散。韩丹的话，韩丹的表情，与她的身份、年纪都不搭，但她说得那么明确，丝毫不容怀疑。窗外那些跳广场舞的人又出动了，弄出很大的声响。旋律透过桂树的枝叶传进来，映衬着屋里的沉重。
僵持几秒钟后，韩丹又开口了，我觉得，到我爸这个年纪，到他这个级别，到他这个人生阶段，他该给自己一个幸福了。如今牵线的、看上他的，多了去了，但他都心不在焉，没给他自己一个安排，这是因为他心里有指望。
我同意你的观点。你爸有能力有权力给他自己一个安排，但这和阿姨我无关呀，丹丹，你说对不对？
不对！因为我爸心里的指望就是你！所以，你到底是什么态度，该跟他讲明，好让他彻底明白。阿姨，您遮遮掩掩，我看不下去了。您又不是我们这样的小年轻，有的是时间。一天天拖着，今天给他一点盼头，明天给他一点暗示，后天又毫无道理灭了那点盼头和暗示。这是对他的折磨，阿姨，您是什么意思，该爽爽快快说出来。
说到这份儿上，赵雅芝心里有种被刺伤的疼痛。她说，瞧你说的，我哪有那么多的意思？哪有的事？你们怎么都说我影响了他？！影响了他以前，影响了他现在，甚至还将影响他的未来，你们是不是这个意思？你爸他又不是小孩。我早对他讲过，我和他不是同类项，没法合并，我怎么没讲过呢？！我一直在讲，讲了多少年！你应该去问问你爸，到底是阿姨我没讲清楚，还是他从来听不懂？！
情绪蓦地变得有些激动的赵雅芝看到了韩丹的脸涨得通红，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诸如此类的事，跟他女儿唠叨有什么意义？她毕竟还是小孩。于是赵雅芝竭力放松自己的表情和声音，宽慰她说，大人的事，你也不明白，你是小孩，管这些干吗？
韩丹说，按理讲，我是不该管，但我爸把我拉扯大，这么多年为了我，他一直单着；这么多年我最怕的事就是他给我找个后妈。但现在，我明白了，我再这么想就是自私了。他转眼就要六十岁了。我不能再拖他，不能让他晚年也一个人。再说他也想有幸福。如果您有意，就表明态度；如果没这个意思，那请您也别拖着他！
拖着他！赵雅芝差点叫起来，我拖他？天哪，我哪拖他了？
赵雅芝说，我哪里拖他了？我从来不拖任何人，我从来没这个意思。她说这话的时候，心里有荒唐的感觉。窗外又换了一支乐曲，是她熟悉的《南泥湾》。有那么一刻，她竟感觉这女孩像是在跟自己谈判，关于她老爸的人生和她的关系。
韩丹说，阿姨，既然您说您从来没有想和我爸好的意思，那么你为什么一会儿跟他去听音乐会，一会儿约他吃饭，一会儿还托他调动工作岗位，那您这些都是什么意思呢？
赵雅芝锐利地瞥了她一眼，说，我跟他是正常来往，哪有你想象的那么多意思。
韩丹的嘴边有不以为然的表情，她说，你说你没有，但他以为有，他为了你调动岗位的事，想了一晚该怎么跟你公司的人谈条件，他不是爱办这种事的人，但为了让你调到一个轻松的岗位，他……
赵雅芝愣住了，他让我调到一个轻松的岗位？天哪，有没搞错啊，他在干什么？我可没让他办这事。
赵雅芝心里在叫，猪头三，我可没想调到什么轻松的综合部，我是不想让那“酷女”跑到我前面去，有没搞错啊。
赵雅芝站起来，她的情绪在上来，她的脸色在沉下来，她想说，你让你爸赶紧去相亲吧，不是有好多人看上他了吗，我是不是他的菜我不知道，但他不是我的菜，赶紧赶紧。
但面前的韩丹毕竟是老同学的孩子，赵雅芝没说出口，她只说，我可不想和你们这一家人缠了，烦都烦死了，我受不了了。
韩丹已经起身，出了门，往楼梯下走。赵雅芝冲着她的背影，心想，一个个都是死心眼。
韩丹走了，赵雅芝哭了一场。这么个女孩言语表情怪怪的，虽然可以说孝心泛滥，但许多话刺伤了她。这些话此刻就在空寂的屋子里回旋，让她感觉这一天无论是在办公室还是自己的家里都无处可藏。她抬起头，透过窗子和那些桂枝看出去，先前在跳广场舞的那些大妈们都已经散场了，要不然自己也出去跳一下，这屋子和这心里都太闷。她下意识地从桌边拿过手机，拨打过去，她发现自己打的是老韩的电话，啊哟，最近这阵子好像确实有什么事都会打一个电话问他，好像越来越习惯了，是不是这真的让他想多了。她赶紧揿掉，心想，以后少打电话找他了。
但老韩马上回过来了，他笑呵呵地问，老同学有什么事？
她说，我可没让你找强越换岗位，我更没想调到什么综合部去。
他说，啊？那边不好吗，强越说综合部是好多人想过去的，好吧好吧，我明天再跟他说。
她立马说，不用了，我已经搞定了，你千万别管了。
打完电话，赵雅芝想着刚才韩丹的某些话又痛哭了一场。这个晚上她心烦意乱，觉得这些生活琐细的麻线全缠成了一团，细密地围在她的身上，到这把年纪了，好像很多事都像考试一样，要收卷子了，自己还没做完题，或者说还没想做完，别人就从各个方向来催交试卷了。
儿子赵悦这个晚上刚好回家来取一本乐谱，几年前他写过的一些曲子夹在这本乐谱里。
他开门进来时，看见妈妈趴在餐桌上。他就有些紧张，问，妈妈，怎么了？
妈妈抬起哭泣的脸，不好意思地说，别管我，妈妈最近不是太顺，你别管。
赵悦知道老妈是奇葩，但从没看到过她的软弱，总是目睹她各种层次的要强，所以这个晚上他就放心不下。他追问，怎么了，要不要去医院？
他注意到了茶几上的纸杯，就又问，谁来过了？
赵雅芝心里憋屈，忍不住就说了刚才老韩的女儿居然像是来谈判，问自己到底想对她爸怎么样。这也太荒唐了，其实，哪有这样的事啊？
赵悦差点跳起来，有没搞错？她以为自己老爸是厅长了牛B了，还以为谁都想高攀哪，什么意思啊，有没搞错！
赵悦心里还涌起了不安，他好像从没想过老妈再嫁，从小到现在就没想过，他无法忍受这个想法，即使到他现在这个年纪。再嫁？怎么可能啊，也不可以啊。
他认定那个老韩的女儿有病，这么没头没脑地把老妈惹哭了，是因为她自以为她爸有多了不起了，她家有多了不起了，有病啊，是逼婚还是怎么的，老妈绝对不会再婚的，怎么可以啊。
这事让他愤怒。他都快忘了今晚他来拿以前谱写的曲子，是因为其中有一段旋律，想用于正在创作的“动漫节”开幕式主题歌中。这些天他为这歌费尽了脑力，但一直找不好核心旋律。
他生气地在客厅里走来走去，一边安慰老妈别生气，一边对有人居然想让老妈结婚感到郁闷。
他知道那个韩丹，小时候在老妈的同学会上遇见过，并且和她在一张张桌子底下钻来钻去，玩捉迷藏。当时旁边就有大人开玩笑：瞧两个小孩玩得多好，干脆两家一起过算啦。
那时候，他就对说此话的叔叔们很愤怒，他们嬉皮笑脸的。而他们看着这么个小孩生气了，就更开心了。
也可能，赵悦多年跟着老妈过，虽然与老妈也常争执，但多少有点恋母。他无法让自己想象妈妈居然又要结婚了。
这也很正常，换了是你，如果你突然听说你家大人又要重新结婚了，你也不会舒服到哪里去。
母亲被韩丹伤着了的样子，让赵悦焦躁。他想着老韩、韩丹关于老妈的奇怪念头心烦意乱，如果眼前有一盆冷水，他一定拎起来对着他们扑过去，把那些念头浇灭。
赵悦知道老韩的女儿是省儿童医院的医生，因为妈妈曾经说起过。赵悦有高中同学在那家医院工作，所以他很快打听到了韩丹的手机号码。
第二天中午，他给韩丹打了个电话。他说，我是赵悦，我妈是赵雅芝，是你爸的老同学，我们小时候见过，我有事找你。
赵悦声音严肃低沉。他想象着对面那个女孩的慌张脸神。他重复了一句：我有事找你。
他听到女孩在那头笑了一声，说，好啊，我中午休息，我在医院二号楼下的回廊里等你。
赵悦打车到医院。穿过门诊大厅病孩子们的一片啼哭声，他走向二号楼。空气里是消毒水的气味，那些小朋友额头上吊着盐水，一张张小脸像通红的小蜡烛让人心疼。啼哭声也烘托了赵悦心里的焦虑。他想，有没搞错，没事找事惹我妈生气，谁想跟你那个书呆子老爸结婚了。
赵悦看见二号楼下的绿化区回廊里，一个梳马尾巴的女孩正向自己这边看过来。
赵悦穿着皮夹克，墨镜扣在圆领毛衣的胸前，头发半长。他扬着下巴，走过来，说，是韩丹吗？
女孩点头。让赵悦没想到的是她居然很好看，真正的好看。
虽然赵悦在省歌舞团工作，那里美女多得是，但像她这样好看的女孩也不多，主要是面容清雅，眉目流光。
赵悦心想，好看怎么了，你爸是官又怎么了？
他瞅着她说，你把我妈惹病了，她哭了一晚上，她怎么你们了？
那女孩愣了一下，轻轻地摇头，然后叹了一口气，说，那你妈也把我爸惹病了，我爸一门心思都在她那儿。
赵悦说，有没搞错啊，你爸都几岁了？
她说，我爸都快六十了，你妈还想不想让人家有一个安妥的日子？
如果她不说这后面半句，赵悦看她好看的样子原先都快心软了。但现在他的气在上来，他说，我妈哪有这样的本事，你爸不是当官的吗，给你说起来他像是个小孩？
她的目光在迅速锐利，她反问，你妈几岁了？行就行，不行就说明，我不能让我爸这么熬下去，耗下去。
他说，有病，我妈哪天和你爸说过她有意思了，我妈怎么看得上你爸，要是看得上，早看上了。
她嘴边掠过讥笑，切，那得问你妈自己去，看不上离远点，别黏黏糊糊，尽牵着别人的鼻子走。
切。赵悦仰脸一笑，对着回廊上空的紫藤架说，我妈被动了一辈子，牵别人的鼻子？她被别人牵了一辈子才对。
韩丹的冷笑迎着他的脸而去，她说，告诉你妈，不行就不要给别人想头，都这个年纪了，时间可耽搁不起，我得让我老爸有下半场。
赵悦像看天外来客一样看着这个女孩，她居然在张罗他爸的婚事。还有这样的人。
赵悦说，即使我妈行，我这边也不行，你也省省心吧，哪有操心老爸婚事的，反啦。
他嘴边的嘲笑，像冷风一样掠过她的眼前。她说，你才有病，我可不像你，我爸为了我单了一辈子，我可不能只让他为我牺牲，他都快老了。
她严肃的神情居然有点酷。她这么说得出口，还真的有点酷。他脸都红了。他说，那你去给他相亲好了，不要惹我妈烦。
她说，切，你妈有什么了不起，等着我爸下半场的女人现在多得是。
他飞快地转过脸，盯着她说，那你们赶紧开办下半场吧，呵，我今天学到了个词，“下半场”。
他庸俗透了的讥笑，让她觉得极其难堪，因为定义不同，交流是白搭。她说，我做错什么了，我什么也没做错。她感觉自己的泪水都快流出来了，但她没让它出来，她一扬头发，利落地说，我想让我老爸趁这两年快点有个归宿，怎么就不对了，他喜欢你妈，我去告诉你妈别磨蹭，赶紧决断，行就行不行就不行，怎么就错了？即使你妈压根儿没这个意思，要她说白了，这怎么又错了？可能是我老爸一门心思，但我不想他浪费时间，这怎么就不对了，你妈也一样，都几岁了，人得现实，你妈没这个意思，就少跟他来往，少托他办事，我想快点给他找个伴，趁现在条件还行，找个合适的，老了有个伴。他喜欢你妈，我不支持也不反对，可能支持的还多一点，因为与其交往不知根底的别人，还不如老同学更了解……
她叽里呱啦说着说着，自己都有点糊涂了，到底是想说明白啥呢，但不管说啥，她犀利的目光不甘示弱地拦截着他的视线，让它们不可回避。漂亮女孩大都有这个自信，而成长于单亲家庭的韩丹从小独立，她想明白了的事就没什么不可言说的，只是瞧着赵悦那没心没肝的艺术青年模样，她想，他明白什么呀。
其实她低估了自己的冲击力，赵悦生性敏感，她的快人快语虽让他不舒服，但只言片语也有一些钻进了他的脑袋里。
他注意到了她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他有那么点心软，但他留下的话却是东风压倒西风的，否则自己不就白来了吗。他说，我代表我妈转告：有些人不必等，开始他自己的下半场吧。
他转身就走，听到从身后传来了她果断的声音：立马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