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发现自己也在起舞的队伍中了,她不停地旋转,摇摆,她跟着别人在跳。她发现这种感觉挺好,谁也不认识谁,但又好像全都认识的。
赵雅芝坐在桌前发呆。现在她的桌面上收拾得干干净净,干净得有些可笑。
她的视线掠过这间屋子:有钱的,没钱的,凤凰男,白富美,屌丝,富二代,混坐一室,一个屋檐下早已阶层纵横了;而年纪呢,50后,60后,70后,80后,90后,像一个个波浪,掩映在一片忙碌的尘烟中。而现在你清晰地看到了它们的存在,是因为你低落的处境。波浪层层向外铺展,安安是此刻的中央地带,越往外围是越黯淡的边缘——90后的在撒娇,80后的眉宇间有情感的忧愁,70后在为子女中考烦恼,60后在叹息父母的身体,50后呢?赵雅芝一下子想不出准确的词儿。她的视线落在窗外。广场舞,呵,跳跳广场舞,表达存在感。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广场舞”这三个字蹦出了她的脑海,她遏制不住地笑起来。同事们转过脸来看她,觉得有些奇怪。这时桌上的电话铃响了,是强总打来的。强总让她去一趟他办公室。
强总手肘撑着桌面,托着自己的脸,告诉赵雅芝,有件事想请她帮个忙。
他的表情有点像落地窗外的阴天,虽然冲着她客气地笑,但郁郁寡欢一目了然。
他说知道有个记者叫钱珺珺,是她侄女。他想让她劝钱珺珺歇笔,别揪着门前的空地不放了,市场的事由市场解决,政府的事由政府来办,搅出那么多感叹干什么?公众娱乐休闲的事,该由政府解决,纳税人的钱不是交了那么多吗,老奶奶们想跳舞,政府给她们找块地儿不就得了,这是稀松的事儿,政府现在不缺钱,而我们的地是我们拍卖来的,一分钱都没少花……
他把一台MINI IPAD放在她的面前,说请她带给钱珺珺。他笑道,这女孩文笔了得,是才女啊。
原来是这事啊。赵雅芝微皱了眉,向强总摇头。她不喜欢他这样说话的腔调,更不喜欢他找她办这事的方式。再说,赵雅芝也知道这个侄女的脾气,她喜欢这样的脾气:职业,利落。自己和这个侄女的相像甚至超过儿子赵悦。
赵雅芝告诉强总,我可劝不动她,她才大学毕业,很理想主义的一个青年,你自己去劝她吧,我可以帮你把她找来。
随后赵雅芝说不好意思,转身离开了。强总就有些不高兴。
第三天下午快下班的时候,公司人力资源部部长老蒋通知赵雅芝:因工作需要,公司决定调您去综合办公室工作。
转岗?凭什么?
赵雅芝站在人力资源部的走道上,脸色像头顶上方的日光灯一样惨淡,她扶着一旁的书架说,为什么,为什么?
老蒋劝慰她,工作安排嘛,正常的。
而她心里知道这是强总,以及安安的主意。她想一定是前天自己不肯帮忙让他不爽了,而安安又对他表示不想跟自己合作,所以他们就打发她去综合办。
不走,老娘不走。
赵雅芝无法遏制自己的愤怒,她几乎发作。她用低沉而果断的声音对人力资源老蒋部长说,我不会放弃业务,不走,我不调。
她去了强总的办公室。
她进门时脸上的微笑和沉静,让强总误以为她很高兴这样的安排。因为他知道她现在待在设计部不爽。
他向她点头。公司这个年纪的女人都想调往“综合办”,因为那里没有业务考核的压力。
她从容地走过来,坐在强总面前的座椅上,指了指自己身上墨绿色的中式短衫,微微笑道,不好意思,今天穿错了,穿了这个来单位。
强总没反应过来,说,没关系,挺好的,民族风。
赵雅芝用手指弹了一下衣袖,说,看上去有点乡气。
强总觉得有点怪,因为赵雅芝从来不跟他说这样的话题,这不是她的风格,再说,这公司里也很少有女人跟他说穿着。
他不知她想说啥,就笑道,衣服是配人的,你穿什么都不会乡气。
赵雅芝笑道,老喽,有些衣服就不配了,自己还不知道。
强总说,哪里啊。
赵雅芝仰了一下头,说,怎么不是?你不也觉得我是到养老的份上了,呵,那我可得谢谢你了。
强总立马感觉到了她语气里的犀利。他支吾了一下,说,你不是想动一下吗,所以安排你去了综合办。
而他心想,你不就到养老的年纪了。
赵雅芝直视着他,说,我好像没说过想动一下吧。
强总坐直腰板,冲她意味深长地一笑,说,你没说,但有人说了。
赵雅芝立马想到安安,她刚才进门时尽力遏制的情绪此刻不听使唤地涌上来,她说,呵,有人说?那她自己干吗不去。
强总一扬眉,说,他干吗不去?呵,我好不容易在综合办挪出一个岗位,还以为你高兴去。
赵雅芝脸上有气恼的神色,她说,我在这里拼了几十年,怎么落到这样一个归宿?我不去。我这辈子没别的喜好,就只剩这点业务了,我不去。
她说,我知道谁想让我去那儿,觉得我适合去那儿的人,不是脑子有问题就是心理有问题。
她的冲劲在上来。孤傲的她平时犯倔时言语也常这样不留情面,把人得罪了还不自知,这是她改不了的毛病。
强总的冲劲也在上来,他说,那你托人干吗,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赵雅芝说,我脑子怎么有问题了?您说说这些年设计部谁的业绩最突出,是不是新总监上岗了,以前干的都不算数了?一家公司如果这样势利,我看也不会有多大的前景,做公司和做人是一个道理,善良才有前景。
他们就争吵起来。办公室里,万丈情绪像水帘一样细密低垂,他们渐渐地听不清对方在抱怨什么。
清洁工张彩凤就是这个时候拎着拖把走进强总办公室的。她好像没看见他们在争吵,或者说那些争吵的言语对于清洁工而言,就是空气。她埋头干她的活儿,她的拖把在地上飞快地划动,划出了一个个圆圈,那泛着水光的圈圈把站在屋子中间的赵雅芝和强总围在了里面。他们在圈里一本正经地吵着,这使场面有些逗笑。然后张彩凤的拖把开始向他们的脚边发起进攻,晃来晃去,他们的双脚在避闪,而他们的嘴还在争锋。张彩凤声音低沉,显得很酷:让一让,让一让。拖把横扫,清洁工忙中添乱,把他俩的争执打岔开去。她一直拖啊拖啊,没完了。因为她的存在,争吵的火气被压在低空了。
赵雅芝皱起眉,看着埋头的张彩凤,知道她的用意:这女工是想让自己克制住,收一下场。
赵雅芝就转身走出了强总办公室。
赵雅芝飞快地走出大楼,已是下班时间,夕阳落在对面中国银行的幕墙玻璃上,反射出万道金光,凯地大厦上一块巨大的LED屏正在滚动播放广告,章子怡、汤唯、乔治?克鲁尼……一张张漂亮的面容,闪现于城市的高处,似在奢华中睥睨黄昏时众生的哀乐。赵雅芝想着自己将带着一肚子的郁闷回到清冷的家,那感觉宛若流放。她放缓了脚步,绕过绿地边缘的银杏林,秋天已深,金灿灿的叶子像在晚风中燃烧。赵雅芝在石凳上坐下。从这边看过去,利星广场写字楼像一支瘦长的别致冰砖,虽被夕阳镀了一层淡粉色,但仍掩不住它的冷调和酷劲。门前那片绿地和绿地中央地带的小广场上人影稀疏,只有几个保安在走动,那些跳舞的人今天没有出现。她突然想起了妹妹赵雅兰说的事。她就去数保安,一共八个,她觉得搞笑。
不就跳跳舞吗?有什么不可以的。这附近又没居民,这个时间点上,也谈不上扰民。她想,有什么跳不得的,偏来跳。
她想起雅兰和她的舞友们,以及钱珺珺的抗争。强总郁闷的表情在眼前晃动。她心里由此觉出一丝痛快。她说,有什么不可以跳的,这地儿有什么可拒人千里的,即使要盖楼,但现在总还没盖吧,现在让人跳跳又有什么了不得的?
赵雅芝站起身来,见四下无人,就移动脚步,扭了扭腰,张开手,旋转了一圈又一圈。跳,偏要跳。
然后她往街边走过去,该回家了。“把腿儿抬起来,把手儿摆起来,把腰儿扭起来,把头发甩起来,把歌儿唱起来,把舞儿跳起来,把心情放松起来,把笑容露出来……”马路对面的中国银行门前,有一摊子人在跳广场舞,太阳还没下山,他们就开始跳了。
这一带其实每隔几十米就有一支跳舞的队伍,每天从这个时候起,它们陆续登场。如今利星广场写字楼门前的跳舞者被赶走了,挨得最近的中国银行门前的队伍就壮大了。
赵雅芝站在路边等红绿灯,她饶有兴趣地看着对面的那些舞者,他们动作轻捷,训练有素,当他们侧转身,伸展的手臂像波浪一样起伏时,脸颊上居然有完全一致的美滋滋神色。十米以外就是废气汹涌的大街,他们跳着轻松的舞步,在黄昏中,稳稳地把自己圈在自己的氛围里,正美着呢。
赵雅芝穿过马路,在舞队旁站住了,其实除了她,街边还有许多人在围观,这一支广场舞队跳得太好了。“跳起来,跳起来”,歌声悠扬,感染力满满地溢在街边。许多人都为此驻足。赵雅芝后来发现自己坐在银行的台阶上在看着她们跳。
我们刚才说过今晚她不想太早回家,今晚可能又是一个失眠的夜晚。她下意识地拖延着回家的时间。她坐在这儿,看着她们在跳。这里至少还有热闹。当一个人把自己挤入热闹的人群中,多少会淡忘一些孤独。眼前的那些跳舞者,像少女一样旋转,许多人脸上时而绽放天真,时而径自微笑,好像在歌舞中走神。走神,没错,对这喧嚣大街的走神,对烦嚣日常的走神。
也可能是赵雅芝看得太久,也可能是队伍中有热心人看出了她的兴趣,她们中有人过来拉她,“一起来,一起来,不要紧的”。
于是后来她发现自己也在队伍中了,她不停地旋转,摇摆,今晚妹妹不在,她一个人跟着别人在跳。她发现这种感觉挺好,谁也不认识谁,但又好像全都认识,在转身间,视线相遇时,真的好像是彼此相识的,递一个笑意过去,那边也含笑回应,都是同代人嘛,小时候也这么跳过,好久没跳了,几十年没跳了,当然小时候跳的是“忠字舞”什么的,但在队列中起舞的感觉有通往记忆的熟悉通道。赵雅芝举着手,踩着节奏,向左向右,在排舞的队列中,渐渐放松。她发现,在这里跳舞的人,多数是知识分子,而不是纯粹的大妈,这一点看得出来,放的音乐也比较主流,以高亢的藏族歌曲为主。赵雅芝跳着,随音乐进入高原万马奔腾的辽阔天地,她的手似在扬鞭,慢慢地,就啥都不想了,快乐在上来,月亮已经从凯地大厦后边探出来了,悬在“凯地”与“利星”之间的天空中,黄中略微暗红,宛若咸鸭蛋黄。身边的跳舞者像浪潮一样摆动,赵雅芝也开始走神。是啊,这生活人人都在过,别人也在过日子,不都在过吗?赵雅芝的视线凝在那个月亮上,她跳啊,感觉像一朵尘埃一样轻飘起来,难怪妹妹雅兰说跳广场舞是因为舒服。
旁观者中有人向她挥手。
呵,是张彩凤。她拎着一只背心袋,在向自己笑。
这清洁工怎么回事,老盯着自己?赵雅芝觉得有些窘,居然让她看见自己在这里跳广场舞。赵雅芝脸都红了,她想起一小时前她挥舞拖把的样子,心想,别以为我受了刺激吧。
她赶紧停下来,往队列外走,张彩凤说,嗨,赵老师,跳得可好了。
赵雅芝掩饰自己的慌乱,说哪里哪里,一时兴起,看她们在跳,觉得好玩。
张彩凤说,蛮好蛮好,赵老师跳舞样子很好。
赵雅芝微笑摇头,我小时候在文艺宣传队练过,功底还有一点。
张彩凤说,我小时候也是文艺积极分子,现在老胳膊老腿了。
张彩凤当然是有心人。今天她跟着赵雅芝而来,就是想送她回家,她知道赵老师今天心里郁闷得厉害,与老总大吵大闹的,图一时嘴快,最后刺伤的则是她自己。
是的,今天赵雅芝心里受了伤。但是,这个晚上她却没失眠,可能是跳舞跳累了,倒头就睡着了。
也可能她下意识地在街边跟着人家跳起舞来,就是想累一点,宣泄一场。结果,还真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