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摇摇晃晃骑在它背上，仿佛骑在
一场运动或者一场战争身上
荒山、冰川、雕像和灯笼都在狂奔
爆竹、风筝、呓语和破碎的书页也在狂奔
堂·吉诃德早已摔得头破血流
他坐在荒原上，像石头一样装聋作哑
当所有的狂奔戛然而止，太阳的狂奔
是宇宙间唯一的奇迹，唯一的灾难！
我的马回到纸上，回到传说中
回到梦里。我想让自己变成一匹马
我想把路驮在我背上
我想一步一个脚印走进
大地的良心
三
这不是我的火车，这是火车的火车
我在这列火车上，我不在这列火车上
这不是我的路，这是路的路
我在路上，我不在路上
速度省略了玫瑰和思想
我遇上善，遇上美，它们像闪电一晃而过我抓不住昙花盛开的瞬间，抓不住
黑暗深处的一道光。我饥饿
抓不住食物，我有过漫长的生命
抓不住生命中的痛
我在飞驰，像虚无在虚无中飞驰
我的飞驰比慢还慢
我在飞驰中停顿，在飞驰中倒退
我脱下火车这套不合身的衣服
火车一声怒吼，要夺回它帝王般的尊严
天暗下来了
躲在隐蔽处的蛇在约定的时间
一齐向天空喷吐它们的抑郁
一个在爱情中摔了一跤的感叹号
把腰弯成问号，在不断凉下去的风中颤抖
母亲的一声声呼唤像玉镯坠落在
遍体鳞伤但仍然柔软的落叶上
有多少事物在一场虚惊中醒来
醒来，指点别人的醉和眠
远处的宝塔抖落一身光芒的时候
调皮，亲昵，像我们的兄弟
天空不过是暂时遮住另一个世界的
薄薄的窗帘，一缕炊烟想把它拉开
且慢！新娘子的红头盖
哪一只手有权把它掀起？
大地上种植着太多的谜
连神也无法把它们收割
一盏盏亮起的灯尴尬地眨着眼睛
像课堂里所有学生回答不出老师的提问
钟声响起时大家如释重负
困扰人类几个世纪的难题
被一口巨钟吸进了肺腑深处
金黄的老虎诗选（7首）
咏蝉二章
一
穿燕尾服的绅士
仰面倒在泥土上
秋风振动它薄薄的蝉翼
它的身子在拒绝复活的痛苦里打着转
最终为蚁虫啃噬掉
但即使来年
它的蝉蜕犹在枝头
粘着从前穿越黑暗的泥浆
一直不曾坠落
人也这样
在瘟疫般的一阵阵渴想里
把无数的年华
尽蜕在年代的高寒苍原之流中
二
在法布尔之先的诗人
他们不曾了解到蝉漫长的地下黑暗生涯
它带来笔下引发情愫轰鸣的隐喻
只能局限在地上部分
那是为期三个月描绘生命喧哗的巡演乐章
由来甚久
帝国南方一代又一代的士人
总是自况为清流
乐意于像蝉居高而鸣
而我也用它描绘过
历经1989年的青年的内心
饮日者在我青涩的文字里
萎靡颓倒在年代的热浪下
歌唱之诗
这是一个寻常的早上
但四月总归是伤逝的日子
可她在歌唱
我们的厨娘在歌唱
她哼唱着走来走去拖洗地板
歌声激荡起食堂大厅的空旷
置我于浑然一体的一道道忧伤
院子里道路旁都站立着明媚的树
树叶被雨水擦得铮亮
鹧鸪在稍远处呼告般地鸣叫
一筹莫展的天空
蕴积着更多的阴沉
但我低下的头和倾听的耳廓都知道
它们都极致地匹配着
她在此刻歌唱
在无限大的黑暗里
人的一生
永远提着灯笼行走
在无限大的黑暗里
手持火焰会带来无限大的信心
俯瞰者会看到
那是萤火虫似也的一团光明在飘荡
那团光亮
不能照耀得更远了
它不能顾及未来的前面
也不能葆有已过去的后面
曾经被璀璨豁亮的地方
都会重新沦陷在黑暗中
人的一生
永远提着灯笼行走
在漆黑之夜里
在荒山野岭里
要是他扑倒在地
他的灯笼就会熄灭
城 市
城市最可怕的是
咖啡馆会变成其他
高耸的大楼也会消失
甚至道路和街区也会重新分布
这里的人们热衷于玩积木游戏
你住得太久了
记忆就会藏得满当当
你要会想象才行
在垂暮之年
你将如何向年轻的女士倾述
你的记忆之海里那波涛般的一个个嘘唏
又将在静夜如何摇晃你的躺椅
科西嘉人瓦雷里
科西嘉人瓦雷里
长在湛蓝的大海边
当胡须拉碴
他像你我一样遭遇上爱情
在狂风暴雨的夜晚
他癫疯失性
瓦雷里舍弃文学，投身于哲学
以求抵御一场深刻的精神危机
我常常陷入沉思
竭力想象他和类似的人掉进思虑深渊的许多细节
那些躲避不开危险事物的人
被那白亮锋利的危机割破之时
他流什么血，他说什么话
传记谭
——致Y
先是在许多偶然时分
用了生命的各种各样（但不包含丝毫雄伟）
来荡涤那个卑微者的精神
把他的渴想，屡屡置于阴暗低沉的场景
然后，命运之神
突然停下这一番忙活，隐身退去
总归是这样，这是不可或缺的环节
他径直留下美丽而高贵的事物
不但任由它自行生长
而且也放任好事者在未来的蜚短流长中奋力
从历史的土壤里掘出它完整的根系
信仰谭
——兼致Y
不曾丝毫翻覆
他早已确认了这个世界的客观性
但他仍旧偶尔莫比地虔诚
会向那虚无的诸神祈祷
像一头逃窜的羚羊跌落于溪流
那第二阵惊恐总是又能激发出力量
让它免于波涛。当上得岸来
它跌跌撞撞穿过卵石累累的河滩
把湿漉漉的浑身，抖擞了几番
纵身一跃，消失在安全感更多的灌木丛中
在自我的仪式里，他也会这样模拟
使他得意的是，那些呼告
竟然被冥冥回应，屡屡如愿以偿
梁雪波诗选（4首）
蝼蛄吟
在独臂吊车运送露水的夜晚
我怀念一只蝼蛄
短小、笨拙，时而起飞于头顶
时而落在墙角
像深入煤井的矿工，掘进
朝着黑暗的土层
我领略过它的劲道，它的前足
像矸石一样硬。我曾粗野地
掐住它，像老师掐住坏学生的脖子
在我童年的广场埋着一盏幽暗的灯
一只蝼蛄装入空酒瓶，更多的
越过稻田，从一座公共浴室引来欢快的歌声
十几个卸下了蓄电池和脏衣服的黑天使
跳入浑浊的池中
我湿滑的内心热气蒸腾，一个
废弃的夏天从记忆的瓶底发出虫鸣
在独臂吊车运送露水的夜晚
我的幻念甚于蝼蛄，飞过荒凉的矿井
时而扑向路灯，时而跌落
朝着黑暗的中心，掘进
修灯的人
他扛着梯子走在书间，他无意攀援
却将手高高地擎过头顶，旋转，旋转
熄灭的事物轻易就亮了
他不露声色，一盏接一盏拧上
姑娘们的脸庞变得生动起来
像某个节日，某个秘密的时辰
人们假装拨准了内心的开关
他绕过书，沿着梯子上上下下
他有着比一本书更为专注的神情
他小心翼翼的攀登使我想到
童年的矮墙，烛光中展开的情书
暴风雨来临之前记下的颤栗的诗行
一架铝白色的梯子划开空气
我看见从他鞋底掉落的一小块泥
让初春的书店松软起来
而一个修灯者可以无视我的存在
仿佛我还跋涉在远行的中途
凄迷而痛切
仿佛千里之外的雪吹打着单薄的想象
群峰之上，隐约的天光像一卷圣书
因此我站在自身的幽暗里
作为他们的背景，无声的乐器
因此我看见越来越多的
光的瀑布从高处流泻下来
黑夹克的修灯人正攀援于书的峡谷
清 明
在雨夜的小酒馆，我遇见赶猪的人
箍桶的人、斫琴的人
我不饮酒，也不赏花
只见斗笠下
走过偷马的人、骑鲸的人、下毒的人
我用耳朵饮着剑锋
我看见一个害怕钟表的人跑得比火苗还快
而我将等待，等待一个
卧轨的人、割喉的人、吃铁条的人
我有足够的耐心，正如酒馆里
有成堆的乌云
让我遇见化蝶的人、豹变的人、脱壳的人
屋檐下，坐着那个埋我的人
——翡翠猛虎向深情的喉咙疾奔
杀手情诗
我爱你，所以离开你
我爱你，因此我必须死去
——Leon
Ⅰ
玛蒂尔，我在心底默念着你的名字
然后开始又一个漫长雨季的旅行
那只皮箱你知道已经很旧了，而我信赖它
像往事一样如影随形
我带着枪、亡灵和黑如棺木的词
上路了
不用担心，亲爱的玛蒂尔
现在我可以用文字记下那些起伏的屋顶
午后的阳光，和一闪即逝的树木
我已不会将牛奶弄脏胡子
再让你取笑
在锃亮的铁轨上，我已能用加速的沉默承受这
长久的痛楚
Ⅱ
是的，玛蒂尔，我没有死
我从未在死亡面前发过抖，而上帝也不愿收留我
天堂里不需要杀手
犹如廉租旅店不欢迎子弹
而风衣、帽子和墨镜上城市的微尘需要我
平庸的生活需要我
旋转楼梯上孤单的小女孩
此刻正等着和我道一声晚安
玛蒂尔，我没有死去但是我将不会告诉你
不，不要在纽约找迷了路
不要坐在台阶上对着落日发呆
忘掉我吧，一个渐渐老去的杀手不配拥有爱情
一个永远的异乡人
不必在乎脚下的泥土
每个疏星淡月的夜晚就是他秘密的花园
Ⅲ
我还会时常回忆起那个夜晚，你说你爱我
初恋让你的胃温暖
玛蒂尔，爱应发之于心而止于身
就像一次通往未知的旅行
现在孤独重返，甜蜜犹存的却是那些日常的嬉闹
其实我喜欢看你放肆地大笑
喜欢你抽烟的样子，你的易装秀无人可比
但我没有给你所要的身体的愉悦
我不能，我的体内堆积着太多的亡灵
包括死去的女友
她曾赤裸身体与我在花园里彻夜跳舞
像一颗饱满的玉米迎候爱的热吻
后来一枚子弹洞穿了她，连同我十九岁的青春
这么多年了，我以为胸口下已满是石头
是我要瞄准和射杀的靶心
玛蒂尔，你让我发现自己错了
原谅我吧，小猫，我不能和你做爱
你的乳房还那么小
我不能和你做爱，龙舌兰需要喷水了
而我疯狂的邪念已如叶片压低了深深的渴意
Ⅳ
玛蒂尔，我说过不会丢下你，一定会来找你
请原谅我欺骗了你
忘却与记忆，是双向的撕裂
在另一座城市我继续着喋血的生涯
雨中的火车缓慢而平静，一个陌生的站台
总有一张陌生的将死人的脸
人生中关键的时刻必须果断
推动枪膛的不是罪恶，或罪恶的反面
而是你的短发、你眼中崩涌的泪水
玛蒂尔，但不要怀着恨，像一块燃烧的冰
不要学着大人的口吻谈论爱情
那致命的时刻，是恐惧和仇恨敲开了沉默如谜的门
是你让我品尝到了生活的滋味
你唤醒了一个试图在椅子上永远装睡的男人
但是，亲爱的玛蒂尔
爱是一件多么沉重的事情
我爱你，所以离开你；我爱你，因此我
必须死去
广阔的世界将会收纳你，阳光和雨水浇灌
当龙舌兰长高，悲伤也会过去
那时你将忘记我，像走出一个噩梦的幽谷
Ⅴ
玛蒂尔，痛苦是永恒的
正如这个世界上没有理由的杀戮从未停止过
暴力的颂歌从未停止
发烫的枪管，透着光的蜂窝一样的弹洞
以及刀刃下顺服的言辞
因为我是杀手里昂，只爱喝牛奶的里昂
一个冷漠孤僻的男人的乌托邦
总有一把扣紧的扳机
玛蒂尔，而你闯了进来，像一只受伤的小鹿
让我不知所措，让握枪的手在夜色中颤抖
让呼吸回到柔软的童年
让我最后流血的身体走向溢满阳光的窄门
玛蒂尔，结局已经不重要了
死亡已化作一道强光，照亮脸上动人的泪痕
而我将游走在记忆的边缘
拔枪、瞄准、扣动扳机，与罪恶博弈
如果可能
我将乐意干掉故事的作者，是他精心创造了你
哦，玛蒂尔，因为你
我的命运彻底改变，生命被疼痛所充满
于贵锋诗选（10首）
在下雨的公园里。桥。
我站了一会儿，拥有了树的眼睛。
我继续站着，是想拥有树的心吗？
我走了，又回头，是树在叫我吗？
过一座桥，河水汹涌而来，而去。
过一座桥，河水吐出了许多东西。
我静静站着，河水没有吐出树影。
肩 膀
如果疼，现在，你就哭出来吧。
至少树，或一个词，可以是从黑暗中移过来的肩膀
突然就暗了下来
上午十点稍过，天突然越来越亮
──突然就暗了下来
在几乎要把玻璃亮碎时
暗了下来
──又亮了起来，更亮
──又暗了下来
──我的惊奇消失了
我闭起眼睛，捕捉着掠过我身上的凉意
不，我不想悲伤
多好的天气，我感觉自己还年轻。
还有人爱。
我不想说在一次短暂的对峙中
我的眼低垂了。它有一声不吭的粗暴和优雅。
我继续贪婪地吮吸生活的美。
那些来自植物茎秆的汁液，白亮而甘甜。
多好的太阳，像亲人持久的温暖。
像亲人的亲。
我不想提起被删除掉的一条记录。
那一再被删除的，生命的记录。
我继续让歌的流水流进我耳朵。
所有赞美和不安都来自心底的黑暗。
多好的夜晚，星光都要烂了。
多好哦如同小时候，大戏开演我安睡。
刀痕如月牙新生，一个接一个。
一个比一个深，一个比一个明亮。
我怎么埋得过来。我怎么疼得过来。
我哪儿来足够的定力抵住梦的鸟鸣。
安。好。
在孤独中种月亮
在房子里种烟叶
小安改名安玩美
她一定玩得很美
更远处
走到更远处，我就走进了你心里。
我看着草丛中我虚无但真实的影子，和几块石头。
我看着你心里那面陡峭的悬崖，从白雪的茫茫中坚硬地升起。
走到看不见你的地方，你就带着所有的细节走进我心里。
走到我再也没有力气回来的地方，我们就抱在一起如同荒野
三周年
我们轮流烧纸钱
我们烧了两个小时
此去经年，我们约好了
各自在清明思念一个人
他的忌日
像一个细节一样要抹掉
我们烧纸的时候
太阳出来了
此前，雨下了三天
此后，雨又下了三天
我们烧纸的时候
那么多墓碑干净，光滑
那么多树正在舒展叶芽
梯 子
他站在房顶上
被抽掉了梯子
我站在房顶上
被抽掉了梯子
他站在房顶上骂
我站在房顶上哭
瓦片和青苔
一直站在房顶上
它们没有梯子
一堆火烧着雪……
三两个牧人。或旅人
手伸向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