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召唤
电话铃声终于在最不该响起时响了。
铃声在万籁俱寂的深夜响得格外的清脆、尖锐,也响得格外的振聋发聩。宛如一头无形的羚羊沿着白色的四壁来回奔突,又若一只看不见的鹞子扇动着翅膀在天花板下“噗噗”乱飞。刺耳的分贝以固定的节奏急速地扩展开来,充斥了小小的房间,一屋子的沉寂顿时被大作的铃声撕破、塞满。
铃声响起时,孔媛媛正在翻水弄波地与一条硕大无比的黑鱼搏斗:她抱着鱼奋力往岸边游,鱼拖着她使劲往深水区钻。鱼的个头比她的个头实在小不了多少,她箍住鱼的手好不容易才八指相缠锁结成钩。鱼蹿上掠下怎么也挣不脱她,她水上水下怎么也无法控制住鱼;精疲力竭的她就这样与精疲力竭的鱼抱成了一体,一忽儿沉下了水面,远离了岸埂,一忽儿又破浪而出,接近了堤沿。鱼的不甘就俘使得鱼的挣扎力大无穷,她的绝不放弃使得她的箍力更加的决绝、果毅。冷不防鱼头大力的朝上一蹿、鱼尾朝下猛烈的一扫,“哗啦”一声水花四溅中,游蹿开去的鱼令措手不及的她禁不住绝望地大叫了一声。
她睁开了眼睛。
鱼消失了。水也消失了。铃声却兀自响了起来。铃声像一只报警的哨雁摇撼着她茫然失措的眼睛,撕扯着她梦魇后的迷迷瞪瞪。心慌气促的她就那么怔怔地打量着像是什么都看得很清、又像是什么都看不清的房间。陡然间想起了什么,明白了自己身在何处。
来电话了!
尚智有消息了?
她一骨碌翻身坐起,伸手抓起了床头柜上的听筒。
有声音迫不及待钻了出来:“小孔吗,我是洪祥林。抱歉,打扰你们休息了。”
“是我。”她尽量抑制心慌,设法让自己平静。洪祥林?这个名字太陌生了。
“抓捕行动发生了变化,我们需要你们的帮助。”
声音透露出了隐隐的不安,也透露出了殷殷的期待。“抓捕行动”这四个字如急风闪电迅速驱散了心头的疑惑,使得怅然若失的她立即意识到对方是谁了:洪大队长!她的头脑完全清醒了。
“我们这就下楼!”
她心里一紧。她听出了自己的声音在抖。
来接他们的人是小姚。他殷勤地拉开车门,示意孔媛媛进入,又从另一侧搀扶着陆元盛上了车。
白色警车在光滑如镜的路面上疾驶,在阒无人迹的路灯下奔驰。闪闪烁烁的灯光不时明亮、幽暗了小姚那张娃娃脸,也不时掠过陆元盛老僧入定般的正襟危坐。孔媛媛内心的忐忑就像这辆感觉不到任何颠簸的车一样,虽风驰电掣,却平静得没有一点儿声响。
梦中的鱼又出现了。
鱼在梦中出现既非大吉又非大凶,却意味着不可拒绝的争争吵吵将要成为现实。这是陆家桥人从祖祖辈辈的嘴唇上摘下来的口口相传的预兆。这种谶言般的神秘预兆孔媛媛一次次经历过,也一次次灵验过,可是,不可避免地,她能和谁争吵呢?
凭直觉,她知道陆尚智在这次公安抓捕行动中入网了。如果是顺理成章、一帆风顺,洪大队长不会在睡梦正酣之时叫醒他们;如果陆尚智不知了去向、消失了踪影,洪大队长也不会如此兴师动众地派车来接他们。什么情况下洪大队长才会迫不得已这样做呢?意料之中骤然出现的意外?瞬息之间的风云突变?那么,这又是一种什么样的意外和变化呢?走投无路的陆尚智孤注一掷了?负隅顽抗被一枪击毙了?
头脑里那条可怕的鱼使得一向达观、冷静,善于综合外部特征、找到切入点、表达内心感情的孔媛媛变得敏感、多疑了,不能自抑、也无法自抑地将身子往前探了探,耳语般地将那句不知被舌尖上的味蕾反复咂摸了多少遍的话轻轻吐露出来:“姚警官,肖方玉……抓获了吗?”
她是应该问陆尚智的,话一出口,却换成了肖方玉。
“抓获了!”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小姚回答得十分干脆,连头都未回,“袁子嫱很配合,她揿响了门铃,全然不疑有他的肖方玉就开门了……”
住宅小区鬼影憧憧的杨树光秃秃的丫杈枝梢筛下的一地斑驳陆离中,几辆警车无声无息地相继驶来,鱼贯而出的干警迅速消失在影影绰绰的楼群之中,把守着进出要道,占据了有利位置,随之物化成了一棵棵树,一块块石头,与幽暗、寂寥的夜色融为了一体。
黑洞洞的楼道里,透着阴森、诡谲之气的防盗门前,袁子嫱站住了。她的左右两侧的肩膀上是举起来的两把手枪。严阵以待的干警们有的站在她的身后,有的紧贴在门两旁的墙壁上,矮身在楼梯口之间,既为了保护袁子嫱的安全,又为了防止凶犯伺机夺门而出。
洪大队长果断地打出了揿响门铃的手势。
门铃被锨响了。
许久,屋内才传出了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单调的踢踢踏踏声径直响到了门前。
“谁?”
声音是低沉的,透着几丝慵懒的气息,也透露出了十二万分的警觉。
“哎哟喂,你他妈的说我是谁呀,”袁子嫱的数落声里夹杂着抱怨,“这一趟累死姑奶奶啦!”
“噢,是嫱嫱啊。”门锁刚刚开始了扭动,喜悦声还在耳旁缭绕、回荡,对方却又抛出了几分困惑和狐疑,“咦,你怎么这个时候才回来呀?”
门锁随之停止了扭动,猫眼上的插板却“唰”的一声拉开了。
站立在袁子嫱身后的干警立时无声地矮下了躯体。狡猾的肖方玉竭力朝外窥视,但他看到的,只是袁子嫱孤零零身影的模糊轮廓,只是外面黢黑黢黑的一片。
一切都如估计、分析时那样,都被一次次演练熟稔了,没有纤毫之差!
袁子嫱的不耐烦也正如演练时设计的那样:“哎哟喂,你还有完没完呐,黑咕隆咚的让人烦不烦呀,别疑神疑鬼了好不好哇,姑奶奶我可受不了啦!”
“嘿嘿,小心驶得万年船嘛!”肖方玉讪笑着解释。随着猫眼插板“唰”的一声闭合,门庭的灯“咔嚓”一声拉亮,防盗门毫无戒备地拉开了。
防盗门还未拉开,袁子嫱就被干警拉到了身后,护送到了安全区域;防盗门一拉开,干警们就扑了上去,连一点声音都未发出,猝不及防的肖方玉就被摁倒在地,“咔嚓”一声上了手铐。
从卧室的枕头下搜出了一支子弹已上了膛的自制手枪,从壁橱里搜出了一只鼓鼓囊囊的黑色旅行包,扯开拉链,里面是一摞摞百元面额的钞票。
小姚简明扼要的叙述里省略了许多紧张刺激的情节,也省略了许多奋不顾身、大义凛然的细节,自然,也省略了孔媛媛和陆元盛此刻最关注的那个人。
“陆……尚智呢?”
沉默无语中,一次又一次跳上了舌尖的这句话,终于又鱼齿一样地在咬噬着她的挂念与内心的忑忑了。别无他法,她只能将其放逐。
“陆尚智……跑了!”
小姚的回答干巴得没有水分,仍旧没有回头。
“跑了?”
孔媛媛的脑袋“嗡”了一下,勉强稳定了心神。
“抓捕行动是下半夜三点开始的,两点多的时候,楼上搓麻的牌局散了,灯光灭了,四个人从楼道里一前一后走了出来,负责监视的两位同志发现,其中有个人竟然是陆尚智!大概楼上的牌局总是在这个时候散,已经形成习惯了吧,这个固定的点就被有心的他抓住了。趁肖方玉熟睡之时,楼上的门一开,脚步声踢踢踏踏朝楼道一响,早就作好了准备的他拎着包跟着就出来了。打牌的人当然不会怀疑什么,最多只是诧异地看他一眼,还以为他有什么紧要的事需要外出处理哩。我们的同志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干着急,既不能开枪示警,又不能大喝一声扑过去擒获他。枪声造成的骚动不仅会惊扰居民,也会打草惊蛇,使得肖方玉有机会逃走或负隅顽抗,精心设计的出奇制胜方案就全泡汤了。情急之下,这两位同志只能将出现的这种情况迅速报告洪大队长,另一人立即尾随跟踪!”
陆尚智十分警觉、机灵,与打牌人分手之后,他先在小区东岔西拐地走了一阵,把楼房与楼房之间的路走成了曲曲弯弯的蛇行,借以察看身后的动静。确信无任何可疑之处、跟踪迹象后,这才快步走出了小区,隐身在人行道的梧桐树下。一见有出租车驶来,立即现身招手,出租车载着他很快开走了。
跟踪的尹大伟急急跑向路口,好不容易才拦截了另一辆出租车,掏出证件对司机说:“盯住前面那辆车,注意保持距离!”
司机点头。出租车箭一样地朝前射去。
陆尚智乘坐的出租车转弯抹角地转过了好几个路口,这才转向了长江路,径直朝车站驶去。
尹大伟意识到陆尚智的目的地是火车站。可是,出乎意料的是,陆尚智并没有让出租车驶向站前广场,而是在靠近广场的广宇街路口一侧停下了。
陆尚智坐在路口石阶上点燃了一支香烟,一边吸一边观察广场上熙来攘往的人流。现在正是春节客流量的高峰期,民工潮、学生流汹涌澎湃,广播喇叭里不断播报着即将到来或已经停检的车次,出站口、进站口像打开的巨大泄洪闸门,正在吞吐河水一样涌来涌去的人群。大概未从人声迷离、光影散碎中发现任何异常吧,陆尚智扔掉了烟蒂,拎起包朝广场匆匆走去。直到陆尚智融进了背着大包小包的人流,尹大伟这才从隐身的墙角处走出。
陆尚智看起来是想买票,却又心有所忌不敢贸然走近窗口,独自在售票大厅门前踯躅、徘徊了许久,这才溜溜达达地继续往前走去。直到过了小件寄存处,疑神疑鬼的他又掉头朝售票大厅走来。
然而,他的前脚还未来得及踩进去,迎面就碰上了佟德勤和车站的一位值勤人员。佟德勤是接到尹大伟报急电话时被洪祥林紧急派来的,洪队判定陆尚智是想乘车外逃,而佟德勤的任务是配合车站将陆尚智不掀一点风浪、不出一点动静地截住。佟德勤一眼睃见左顾右盼、神色慌张的陆尚智就知道他是谁了。为了迷惑陆尚智,他的目光一落到陆尚智带有明显特征的脸膛就迅速转移了;但车站值勤人员这时候也看出了蹊跷,发现了疑窦,犀利的目光在陆尚智直挺挺的左手袖筒上停留了有好几秒钟,这好几秒钟使得方寸大乱的陆尚智不禁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下意识地连连倒退了好几步,身不由己地掉头发足狂奔起来。
车站值勤员几乎是脱口而出作出了本能的反应:“站住!喂,你站住!”虽然佟德勤制止的快,却还是晚了几秒钟。
不可逆转的一瞬就这样产生了。
对面,不明所以的尹大伟见状,迅速拔出枪拦住了陆尚智的去路。
前堵后截,慌不择路的陆尚智一下子冲进了售货大厅。无路可逃的他,拔出了匕首逼住了正在售货的年轻女售货员。
柜台前正在购物的人群见状顿时一哄而散。
陆尚智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对着冲进来的尹大伟、佟德勤和那位值勤人员吼着:“都别过来,再往前走一步,我……我就让她血溅当场!”
投鼠忌器,不敢造次的尹大伟等人终于未敢再前进一步。
孔媛媛的脸勃然变色!她万万没想到,陆尚智会走到如此穷凶极恶的这一步。如果说幸福花园抢劫杀人案陆尚智还有受蒙骗、被胁迫的嫌疑,让人不免生出了几分同情的话,那么,这一次可是他自己主动犯罪,让人不由得不感到深恶痛绝了。一个通体那么透明、那么阳光、热爱生活的人,一旦离开了农村,走进了城市,怎么一下子就变得面目全非了呢,怎么忽然间就丧失了人性了呢?孔媛媛感到了悲哀,一阵阵席天幕地的寒意袭上了心头,只觉得通体冰凉的她不由得连连打了几个冷战。
小姚仍旧没回头。小姚不回头大概是不忍看到她这时的模样吧?
同样经受了心灵撞击、灵魂震撼的陆元盛则面无表情。面无表情大概就是此时此刻的他最应有的表情了!
陆尚智毕竟是他有着相同血脉的侄子,与他有着相同的根系哇!陆尚智毕竟是她相亲相爱的恋人,是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另一半呀!
“他一直举着……匕首?”
喉咙里像有无数只蚂蚁在爬,心里面也像有无数只蚂蚁在爬,她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将这些蚂蚁清理出去,她不需要这些蚂蚁与她作伴。
“他一直就那么举着。”小姚的后脑勺纹丝不动,好像后脖子上卡上了一根钢筋,“三点一刻抓住了肖方玉我们就马不停蹄地往车站奔,现在都四点二十了。洪队苦口婆心磨破了嘴皮,他一点儿都听不进去。他说,他反正不想活了!”
说到这里,小姚不免惆怅地叹了一口气,默默地回过了头。
54.心灵的底色
警车在广场前的台阶旁打了一个弯便停住了,前来迎接的洪大队长亲自为他们拉开了车门。
心慌意乱的陆元盛、孔媛媛急忙下车。
门前黑压压围观人群被隔开了一丈多远,车站派出所民警和有关人员正在紧张地维持秩序,阻止希图趁乱靠得更近些的好奇者。
售货柜台与售货大厅大门几乎呈一条直线,距离大约有二十米。这二十米现在空无一人,只剩下了一左一右拔枪在手、身着便装的尹大伟和佟德勤。
柜台里,陆尚智左手从背后勒住了女售货员的双手,使之无法动弹,右手攥着匕首,尖端抵住女售货员的喉部,仍旧是小姚描绘的那种姿势:陆尚智竭力扩大自己的体积,女售货员则努力缩小自己的躯体。
五官挪位、面目狰狞的陆尚智正在威胁对面的佟德勤:“再靠近一步试试?再靠近一步,我的命没了她的命也没了!”他晃了晃袖筒里藏有炸药的左手,蓦然对另一侧借助柜台悄悄迂回、试图接近的尹大伟吼了起来:“离远些!告诉你,若再耍花招,我就引爆它。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尹大伟慌忙后退几小步说:“别,别!陆尚智,你可不要乱来呀,凡事都可以商量,我们平心静气谈谈嘛!”
陆尚智狂躁地说:“没什么好谈的,我不和你们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