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大队长并非想象中那么威严,虽然不苟言笑,黝黑的脸膛少得可怜的肌肉几乎不会动,永远是那么木木地板着,好像一块明光锃亮的生铁,但可人的话语透露出的亲近还是十分流畅地从仿佛已僵硬了的唇线中如溪水般的涓涓流出,并且该拐弯的时候拐弯,该停顿的时候停顿。这是一位头发已经花白的小老头儿,个子很矮,大概只有一米六吧,比孔媛媛还矮了半个脑袋;长相也特别,耳垂肥大,上耳廓棱角突出,这就把不该袒露的耳孔袒露了,把不该掩蔽的耳骨掩蔽了;瘦削的脸颊如陡崖峭壁,正面、侧面都棱角分明,特立独行的鼻翅张得很开,鼻尖却翘翘的,有那么一点点朝天椒的味道;他的威严、他的洞察力,大概都一览无余地体现在眼神的犀利上了吧,虽然眼睛不大,枣核一般的两头尖尖,却炯炯有神,一瞥一定,那一缕锋芒便穿透了对方的五脏六腑,让被审视者由不得激灵灵打了个冷战。长相特别的人总是身怀异秉具有特别的本领与专长的,否则,其貌不扬的小老头儿是不会坐上如此万人仰望的重要位置,即使坐上了也不会长久地坐稳、坐踏实!
陆元盛止不住地在心里这样想。
洪大队长的腰板挺得很直,自始至终都正襟危坐,样子既冷峻,又有些心不在焉:短粗的手指与榔头型头颅接触得过于频繁。他一面倾听陆元盛的讲述,一面忙于自己的小动作——每隔几分钟,便四指聚拢弯曲着在颅顶上慢慢捋两下。他的捋其实不是捋,从某种意义上说简直是在揪——先捋而后揪,屈起的四指从额际间插进发丛,不慌不忙朝后一梳,临近终点时指尖贴紧手心朝下一带,夹在指缝里那些“残兵败将”就被拔起、薅出了。有时还嫌不过瘾,竟左右开弓交叉着一上一下。揪下的头发一根根摊放在桌子上,小心翼翼地分成两拨,一拨为黑发,一拨是白发。他的一头的花白无疑是岁月风霜濡染的结果,头发的稀疏,大概就与这种下意识的褫夺有关了。他在聆听陆元盛的讲述时是这样,他在不时冒出的提问中也是这样。好像这种褫夺般的揪一点儿也不妨碍他的专注。他的思考就这样被他的手本能地抬了起来,又机械地在头上顺势抓一把,生铁般的脑门就这样被他的手指擦亮了,许多需要脑汁浇灌的方略大概也就这样被他的手指擦亮了吧?
陆元盛终于把该讲的话都讲了(其内容无非是对田所长所说的话再一次重复),话音刚落,洪大队长就开口了,只不过他的话与陆元盛的话没有丝毫的联系,也没有产生出任何的无缝连接。陆元盛的来意田所长已简明扼要讲了,了然于心的事对于惜时如金的刑侦队长向来是不肯再度回问的,倾听只不过是程序,是礼节,尽管这程序和礼节让他十分的头痛、难受!洪大队长真正感兴趣的是孔媛媛。从第一眼开始,他就觉得这女子似曾相识,这使得他下意识揪薅头发的同时,也下意识遍翻脑海里那些苍苍茫茫的记忆。孔媛媛的一颦一笑,孔媛媛清澈澈的眼神,还有孔媛媛羞涩时一低头的慌乱,都让他想起了什么,尤其是坐下时睃他那一眼并且“腾”地绯红的脸颊带来的一低头的拘束与局促,都使他觉得熟悉,这熟悉刺激着他,使得聆听陆元盛讲述的他忍不住又多看了她两眼。
“哦,这位姑娘,可不可以提一个问题,你觉得我这张脸……是否有点儿眼熟?”
洪大队长的眼睛从桌面上黑发白发对峙出的两大阵营中转向了孔媛媛,随着老板椅稍稍一转,挺直的躯体也转向了孔媛媛,眼神里流露的是别样的关切。
孔媛媛没料到洪大队长会来这一手——她的思想正开着小差哩。从第一眼开始,她就认出他来了。那晚,在她遭遇强暴痛不欲生之时,就是他带着刑警赶到现场的,他安慰她,像一只精猛的豹子在幽暗中走来走去,他尽可能向她了解歹徒的体型、体貌特征,表示一定要将他们绳之以法。案件破获后,他又亲自来“同福”看望她。他和她坐在一起,说了很多很多贴心的话,他说话时也是这样不时以手作梳的,只是动作稍缓、频率稍慢。一进来她虽认出他,生出了莫名的紧张,但随后她发现他并没有刻意注意她,或者说他并不知道她是谁,毕竟事隔四年了,再好的记忆也是容易被岁月模糊、淡化的,何况还是一位灵敏度被时间磨钝了的老人呢。故此,一颗怦怦乱跳的心渐渐的就趋于了平静。再者说,有长辈在身旁,许多话她是不能随便插言的,乡村人有乡村人的规矩。可惜她挂念的事到现在也只是一带而过,连短暂停留的机会都没有,湍急如流的思绪没了去处,只能在脑海里汹涌地翻腾。时间一长,就有一只黑色的大鸟飞了出来,兜出了一个又一个黑乌乌的阴影,陆尚智的眼神在阴影里幽幽地闪亮。一忽儿巴巴望着她,充满了情真意切的渴望:“媛媛,吻一下好吗?”一忽儿又长出了恶意的狰狞:“你这叫投怀送抱。投怀送抱!懂吗?”一忽儿又意兴遄飞、雄心勃勃地发表宣言:“我要去赚大钱,我一定能赚到大钱!你信不信?”一忽儿又万念俱灰、五花大绑地耷拉着脑袋,一走脚上的铁链便“哗啦”一响。
陆尚智一走一挪的铁链声被洪大队长的提问蓦然打断了。陆尚智隐去了,黑色的大鸟也飞走了。
自从陆尚智决绝地离她而去后,她的脑海的苍穹上就时常翔动着这只黑色的大鸟,它衔着她的担忧、她的牵挂,就这样飞呀绕呀,致使该记的事忘了记了,该说的话忘了说了,甚至有时员工来请示汇报竟也答非所问。幸亏她机灵,反应快,嫣然一笑也就掩饰了。今儿个非比寻常,今儿个面对的是能够看透她内心的人,也是知道她底细的人。好在这个问题容易回答,用不着费脑筋。
一抹红晕艳艳地袭上了脸颊时,从虚浮状态中醒过味儿的她本能地点了点头说:“我记得您。那晚,是您……”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他打出的手势果断地制止了。洪大队长立起身,一脸庄重地来到孔媛媛面前,缓缓地将手举向额际,“啪”地行了个军礼说:“孔媛媛同志,你是我们见义勇为的英雄哇,应该向你表示诚挚的敬意!”
他终于想起来了,是从她玉粳白露的牙齿上得到启示的,是从她唇边笑涡旁的那粒黑痣找到线索的,又被她的“那晚”证实了。
孔媛媛慌得像屁股底下安有弹簧,“噌”地弹出了老高,却被这个庄严的礼敬呆了,嗫嚅着不知说什么才好。她从来不觉得自己是英雄,也没觉得因此他人就该尊重她。这件事在她心里其实是个坟墓,这个坟墓埋葬着她青春、纯洁和作为女人的尊严,致使她从此身负重轭,面对亲人也守口如瓶不露半点口风。和陆尚智好上后,她有几次忍不住要将这件事告诉他,瞒得了一时毕竟瞒不了一世呀,但话到嘴边却又羞于启齿。女孩子家的难言之隐就是女孩子家的脸面呐,她不知道告诉他会产生什么后果,很可能将永远失去他,而这正是她的担心。没料到胡克飞的关怀、体贴偏偏又引起了他的误解,产生了深深的敌意,这让她后悔不迭、左右为难,如果那时能将自己的不幸遭遇和盘端出,不像春蚕吐丝那样将自己密密实实地包裹起来,陆尚智大概不会离她而去吧?洪大队长以英雄称呼她,表达了人民警察的敬意,这让她五响六动的心里大为感动。不可触摸的伤口有时也是可以触摸的,只不过是触摸的方式不同,产生的羞耻感和光荣感也各不相同罢了。好在洪大队长没再继续提问,而是坐在了沙发上亲切地和她唠起了家常。
洪大队长说:“陆尚智是你的男朋友吧?小伙子一定长得很帅是吧?我猜,初恋的时候,一定是这小子穷追猛撵、紧追不放了?”
孔媛媛想不到这会儿洪大队长竟唠起了这种闲嗑儿,而且并无恶意地称呼陆尚智为“小伙子”。虽然女孩子有女孩子家的羞怯、隐私,但亲近感的获得却促使她放弃了拘谨,爽快地作了承认:“不!您猜错了,是我追的他——我是乘虚而入!”
“哦,”洪大队长惊讶了,显然,他对此发生了兴趣。“如此说来,你的白马王子一定十分优秀了?我相信你是有眼力的!”
陆元盛感慨万端:“陆尚智在陆家桥确实方方面面都很出色。他篮球打得好,文章写得好,还是村里小戏班子的台柱子哩,年初村委会改选时,又以全票当选为副村长,镇党委早就想将他调到镇文化站,协调全镇的文化工作……唉,没想到时过境迁,进了城,面目全非的他就不是他了。”
“哎,你这话我可不赞成了,时虽过境虽迁,但陆尚智却还是陆尚智!马失前蹄是一回事,挣扎着一跃而起又是一回事。其实这也没什么奇怪的,走路崴了脚孤拐是常有的事,孤拐崴了路就不走了?既然你们不辞辛苦地来寻找他,打探他的消息,就是说对这个人还是抱有信心、存有希望的嘛!我说得是也不是?”
洪大队长的眼睛转向了孔媛媛,右手下意识地又从额际间插进了发丛,然后自然聚拢,朝下一揪。
孔媛媛点点头说:“他这个人优秀虽然优秀,可那是在农村呐,城市的陌生、城乡的差别造成的两眼一抹黑,许多不确定的因素就都产生了。”于是,她详细介绍了陆尚智家近几年发生的巨大变故,以及来省城找工作的屡试屡踬、处处碰壁,“他虽有头脑,可架不住利欲诱惑呀,倘若被人利用,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的!”
洪大队长没有分拣揪下的头发,而是随手一松让它们成了自然落体。洪大队长看着孔媛媛,好像在寻找措辞:“有一句话不知该不该问你,此时此刻,你还像过去那样深深地爱着这个人吗?”
孔媛媛一怔,随之毅然决然地一点头。
洪大队长感到欣慰:“媛媛,你真是位好姑娘。谢谢你,谢谢你们!陆尚智是陆家桥放出的一只风筝,线绳就攥在你们手中,不管剧烈到何种程度的风刮来,只要不言放弃,将线绳牢牢攥在手中,它就不会一头栽下来飘向别处!安全收线是眼下最重要的事。线绳越缩越短,风筝就近在咫尺了!”
洪大队长推心置腹:“我应该介绍一下具体的案情了,也好让你们做到心中有数!”
他的短粗粗的手指又一次从额际插进发丛,四指略略弓起,就那么随意捋了一下,四指尖扣紧手心一攥时,指缝里捉住的便是其中意志不坚定的分子了,他细心地挑选黑发白发时,也细心地将他们引领进了那样一种既深入又残酷的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