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子沟是一片呈扇形张开的住宅小区,约摸三十多幢楼的样子;楼与楼之间不是相对而立,而是错落排开,这就使得小区的路横向是直的,纵向是斜的了,有的地方甚至是弯曲的;小区楼房都是同样的规格、造型,高五层,长条形,只有扇形的起、止部位(即扇形的边沿)是点式楼,高八层,这种格局带有明显的时代特色,大概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产物吧;小区树木大都是速生杨,耸立在楼前的甬道上,虽然片叶无存,枝梢上却吊挂着毛毛虫似的花蕾,这种不开花的花蕾看上去令人厌恶,却是春之将至的先兆。踩踏着一地的“毛毛虫”,他俩很容易就找到了许起杰所说的那片草地,找到了草地对过的楼房。这片草地位于小区中心,连同北向的门球场恰好是两幢楼的面积;草地东向是七号楼,西向是从前的粮站改造的购物市场,面对草地的只有五号楼,如果许起杰所说不虚,袁子嫱的家应该就在这幢楼内!一想到马上就要见到知情人,得到肖方玉的确切消息了,他俩的心情复杂起来,下意识地对望了一眼。
然而,即使是方寸之地打听袁子嫱也不容易。蔷薇不好采,盖因枝枝有刺;鸟语不能摘,全因鸟有翅膀。他们提着小心赔着笑脸,岂料,不是一问三不知,就是懒得理你。
“袁子嫱?她是在这住吗?”
眼睁睁看着那位时髦小妇人从楼洞里娉娉婷婷而出,孔媛媛上前搭讪,得到的却是模棱两可的回答,热脸贴了个冷屁股。
“你去问别人吧,我不是这儿的!”
随后是一位二十啷当岁的骑车后生,他是从西面楼房过来的,考虑到这个年龄可能与袁子嫱熟识,陆元盛便将询问丢给了他,没想到他更干脆,刚刚骗腿儿下车的他一抬腿又骑上自行车径自走了,前后仅用了几秒钟——根本不屑回答。
“她住几楼几号?不知道?不知道打听她作甚?”第三位是位牵着五六岁男孩的老太太,看样子刚刚领了孙子逛了趟购物市场,孙子手里拿着一柱塔形冰淇淋,正小心翼翼地用舌头舔着,嘴角边沾满了奶油的五颜六色。慈眉善目的老太太一开始显得很有耐心,一听说是“袁子嫱”那口气立马就变了,审贼似的盘问:“你们是哪儿的?找她有什么事儿?”恨不得将他俩的来龙去脉查个底儿掉。临了,却又虚与委蛇,“呃,还是去居委会吧,那里才是打听人的正经地方!”
“天涯若比邻。”不知为什么,老太太这番煞有介事的盘根究底竟将这句红极一时的诗词从碰了一鼻子灰的陆元盛的脑瓜里提溜出来。他苦笑了笑,不是知己,甭说天涯了,就是近在咫尺,人心与人心隔得比天涯还远。他咂摸着老太太讳莫如深的语气,咂摸出了一脸的无可奈何。
草地有四条五彩卵石铺就的蛇行路,蛇行路的中间地带是椭圆形的空场,空场上有七八位老龄妇女在练扇子舞,正是一曲终了时,无计可施的陆元盛只好硬着头皮走去打听。
“袁子嫱?喏,顺着这个门进去,三层301就是,她家有人!”
出乎意料的是,陆元盛谨慎地将来意一说明,其中一个老太太便爽快地指着中间门洞告诉了他。既没有绷紧脸的冷漠,也没有充满警惕的审问。
大概是因为连续的碰壁吧,老太太的热心指点竟让陆元盛觉得心里热乎乎的,连忙致谢。
然而,这股暖流没能停留多久随即又降至冰点。
他们揿响了301防盗门的门铃。
“谁呀?”
传来了问话声。是男人的声音,浑厚,粗犷,闷声闷气的。
“我。”
陆元盛回答得很小心。
“你是谁?”
闷声闷气的声音停留在了防盗门对面。
“我们是来找人的。”
陆元盛话音刚落,窥视镜的插板“唰”地就拉开了,露出了半张胡子拉碴的脸,放大了一双李逵式的牛环眼。
“找谁?”
口气生硬起来。
“噢,我们找袁子嫱,”陆元盛赔着笑脸,“请问袁子嫱在家吗?”
“不在!”
牛环眼简直不像在说,纯属在吼。一下子瞪圆的眼睛也像有火星在迸。“唰”的一声又封回了插板。
“哎,哎,老哥,能否告诉我们她到哪儿去了?”
陆元盛一怔,不明白胡子拉碴的汉子咋就那么大的火。防盗门隔开了两个世界,一个是已知,一个却是未知。为了这未知,他必须问个明白。
“死了!”
冷硬声远离了防盗门,大概人已到门庭了。
“死了?”陆元盛和孔媛媛面面相觑,“老哥,哎哎老哥,有话好好说嘛!”
屋子里阒寂无声——“牛环眼”不理不睬。
孔媛媛急了,又揿响了门铃,一遍又一遍。女人一旦来了固执,那是比男人的固执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别再让人心烦了好不好,求求你们。再不走,我可打110报警了!”
传出的威胁声止住了孔媛媛的手,最执着的人往往也有最无奈的时候。
陆元盛终于明白,他们在这里是打听不到袁子嫱的任何消息了,绠短汲深呐!人家不开门,你有何辙?
两人悻悻地下楼。
草地空场上,录放机的音乐声中,扇子舞又开始蝴蝶般翩跹起来。一俟陆元盛与孔媛媛从楼洞里怏怏走出,刚才指路的老太太便踏着碎步游离出来。
“碰钉子了吧?”
她的脸上挂满了关切。
陆元盛叹了一口气,将不可理喻的遭遇复述了一遍。
老太太说:“也难怪呀,他的宝贝女儿犯事儿了,今儿凌晨刚刚坐火车回来,还未出站,就被警察抓走了。这会儿他想死的心都有,能有好言语?”
“袁子嫱犯了什么事儿?”陆元盛的心一动。
满头银丝的老太太摇摇头。
“不清楚。”她说,“袁子嫱本是个端庄、可爱的小丫头,嘴甜,又长着模特般的魔鬼身材,能歌善舞,惹人喜欢呐!我是看着她长大的。可是,自打她交上男朋友后就变了,变得妖里妖气了,变得谁也不认识了,烟也抽上了,酒也喝上了,成天价浓妆艳抹,打扮得像个吊死鬼,夜夜不归家,光胎就打了两次,气得她母亲跺着脚骂,父亲用绳索捆着打。可打骂能起什么作用?打骂反而使得她离家出走再也不想回来了。这不,犯事儿了,被警察抓走了,老两口伤心了!”
“就抓她一个?”陆元盛憋住不问的话终于还是问了出来。
老太太狐疑地看着他:“您不光是为找袁子嫱这小丫头吧,是不是您的孩子也不见了?哟,那就赶紧的去派出所问问吧,他们知道的肯定比我多!”
正说着话,一个着便装的年轻人大踏步走来。瞅瞅孔媛媛,又瞅瞅陆元盛说:“是你们二位找袁子嫱?”
陆元盛有些悚然,连忙问:“这位小哥是……”
老太太介绍:“噢,这是派出所小崔,管段民警。有话您尽可问他!”
小崔亮出了证件说:“有事去所里谈吧。”
陆元盛这才明白自己已陷入了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否则,小崔是不会来得如此之快的!
48.陆尚智是陆家桥放出的一只风筝
派出所是一幢独立式二层小楼,距购物市场不远,在点式楼步行街的起始处。
还未走进这幢建筑,于拐弯抹角的一路交谈中,小崔就拐弯抹角地把该了解到的情况都了解到了。小崔的意图从最初的话一出口,陆元盛就听出来了(尽管有那么一点儿欲擒故纵之嫌、捉迷藏的意味),听出来了就没有必要再隐瞒、犹抱琵琶半遮面了,正愁着找不到可以解惑释疑的地方呢,突然间来了个通晓内情的人,岂不正中了下怀?故两人一拍即合,一老一少聊得十分投机。一进派出所,小崔让他俩稍等,就“噔噔噔”地上了楼,不多一会儿又下来领他们去见所长。毫无疑问,小崔已将他俩的来意向所长作了大略的汇报了。
所长姓田,三十五六岁,长得人高马大相貌堂堂,高鼻秀挺,剑眉劲挑,只是那双不笑也笑的竹叶眼稀释了紫皮蒜般的脸膛本该有的凛凛煞气,淡化了国字形脸庞派生出的不怒而威。小崔一推开门,田所长就迎了过来,随着笑笑眼别有韵味的眯起,扑面而来的热情就被蒲扇般的大手递到了陆元盛的面前,植入了孔媛媛忐忑的眼神。
“二位请坐。一路上鞍马劳顿,老人家的精神令人敬佩呀!”他亲自为陆元盛沏茶,殷勤地递烟,这才定睛对孔媛媛说,“如果我猜得不错,这位女士一定是陆尚智的女友了,在市里工作?”
心头鹿撞的孔媛媛一下子就桃花盈腮了,拘谨中略含了几分羞涩,但很快便坦然了,她矜持地点点头。
陆元盛毕竟饱于世故,他见惯了这种场面,也知道穿警服的人这时候最关心的是什么,他应该删繁就简说些什么。所长的话很亲切,没有一丝儿居高临下的审视意味,这就让他放下心来。他先作了一番自我介绍,以便让田所长心里有数,消除陌生造成的隔阂,由此产生的顾虑。他说:“我是陆尚智的二伯,陆尚智成了治安工作中不稳定的因素,给你们增添了麻烦,我做长辈的心里有愧呀!”接着,他从槐林镇派出所接到县局布控电话说起,说到镇派出所曹所长谈话时透露的情况,“那简直是晴天霹雳,一下子将我们炸懵了!”他讲述了作为亲人、作为村人的关注与担心,讲到了他与孔媛媛怎样剥茧抽丝、循迹追踪找到了袁子嫱这条线索。他的话既表达了基层党组织对陆尚智的失踪应尽的责任与义务,又体现了个人的修养和历练。最后他问:“既然陆尚智已步入了警方的视线,可不可以打听一下他身在何处?到底犯下了什么事?能否让我们见见这个袁子嫱?作为亲属和村人,我们都心焦如焚呐!”
田所长说:“你们的心情我理解,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派出所不负责这个案件的侦破,只是根据上级指示对袁子嫱进行全天候布控。袁子嫱抓获了,我们的任务就完成了。不过,”他沉吟了一下说,“你们既然来了,该了解的情况或许会让你们了解的,我打个电话先请示一下吧。”
田所长出去了,很快又回来了。田所长说:“市刑侦大队领导对你们的到来十分重视,洪大队长请你们立即过去!”
田所长亲自开车,将陆元盛与孔媛媛送到了位于长江路环岛附近的市刑侦大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