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白色恐怖
三家村的谢玉娥这几天益发地反常。那么嘎嘣利落脆的一个人,现在连走进走出都显得犹豫、迟疑,生怕一不留神会踩着了什么;瞅人的眼神也十分古怪,既空洞无物,又隐隐泛出了些许冰晶的冷芒,还有那么一点点欲言又止的恍惚与迷离;和大姑娘小媳妇们凑在一起东拉西扯时倒也与常人一般无二,但冷不丁的一声鸡啼,没来由的会啼出她一脸的惊恐,突如其来的一连串牛哞,没准儿会哞出她一连串的哆嗦;风挂在树叶上的飒飒摇晃,鼠在草丛中拱出的一阵阵窸窣,都会使兀自一惊的她脸色大变,情不自禁地连连倒退几步,直至看清了出处,明白了其中的为何,一颗噗噗乱跳的心才得以重新归位。白天的疑神疑鬼、一惊一乍还好查实、求证,一到夜晚降临,爬满了天幕的星星开始诡谲地闪眨着眼睛,隐约的暗色遮掩、屏蔽的訇訇响动就难以辨认了。难以辨认的訇訇响动时不时便啃噬了她孤独的神经,无措了她寂寞的视听。纵然打开了电视机,用屏幕上的欢声笑语驱逐屋内的冷冷清清,目光虽盯在屏幕上,失去了落点的眼神却始终飘忽不定、到处游移,恍惚中,一双鬼气森森的小圆眼就又居心叵测地在背后的窗玻璃上出现了,鬼鬼祟祟的踩踏声就又幽灵般地或左或右不断响起。克制着不去左顾右盼,偏偏遏止不住地要左顾右盼,一次次的左顾右盼,定格的只是一如既往的虚惊,拾起的只是更加的心绪不宁。纵然摒弃魅影、清空幻象躺进了被窝,一遍又一遍地默念“1、2、3、4、5……”,强迫自己进入梦乡。直到思维渐失,沉重的倦意阖上了眼皮,朦朦胧胧之际,一直盘桓不去的那只黄鼠狼竟又赫然出现在了眼前:白色的毛就那么不怀好意地奓着,尖尖的小白牙就那么邪恶地龇着……梦魇中大叫一声拉亮电灯,哪里还有白色的影子,分明是谵妄又在作祟!
尽管谢玉娥明白,心生的恐惧要比事实上的恐怖更加让人真假难辨、难以驱逐,自己吓唬自己必然会导致杯弓蛇影、风声鹤唳,但她就是无法控制自己不朝那方面去想,生不出坚如磐石的抵抗力量。她怎么也想不明白,白鼬为什么要用如此吊诡、神秘的方式一而再、再而三地造访她?她没有招惹过它、得罪过它呀,更没有干过伤害过它的事呀!上溯三代,她家也没有人猎捕过黄鼠狼,婆家虽说有人猎捕过它们,但那是很多很多年以前的事了。更何况,在陆家桥,曾经猎捕过它们的人多着哩,哪家没有哪户没有?为什么黄鼠狼不去变着法儿地骚扰他们,偏偏将恶意瞄准了自己?莫非自家的宅子真的如人所说压着的是黄鼠狼的阴宅(即黄鼠狼老死时神秘失踪的地方),白色黄鼠狼的屡屡造访其实是为了祭奠先祖、寻找过去的记忆?抑或成了仙、得了道的它真的成了一只通灵的精怪?否则,忠心耿耿的大黑狗为什么一睃见它的身影便不敢出声,反而躲到一旁甘做叛逆之徒?
谢玉娥的胡思乱想并没有紊乱她一贯的小心谨慎,影响她戒备无疏的设防。尽管一到傍晚她就填实了通向院外的下水道,一遍又一遍检查窗户的插销是否插得牢靠,甚至连可供攀爬、直上直下的烟囱都从灶门口封了又封、堵了又堵,但白鼬还是想进来就进来了。往常她的头一挨枕头就着,不到天明不会醒来。自那夜猝醒、受到惊吓后,竟就“养”成了习惯,体内的生物钟、头脑里绷紧的那根弦总是在固定的钟点唤醒她。一旦醒来满耳游走的又是窸窸窣窣的瘆人声响。喜欢翻箱倒柜、查东找西的白鼬昨夜竟然还上了床,被里被外的钻钻拱拱,像是在嗅闻她的体肤哩。身体绷得僵硬、连大气儿都不敢出的她简直成了发酵的膨胀物,在一阵阵痉挛样的心悸中连被子都跟着起起伏伏。发现人醒来、停止了动作的白鼬并没有化做一股白气逸去,反而“嗖”地一蹿立上了柜甍,两粒碧绿的小眼睛就像两粒鬼火斜斜地瞄向了她。从被缝里往外偷觑的她虽然恐怖得“啪”地抻响了灯绳,却在由不得的一声惊叫中险乎乎昏厥过去。然而,当灯光蓦然洒遍了每一个角落,柜甍上的两粒晶莹已杳然不见,只有熟悉的腥膻气味还在告诉她,这一切是真实的存在而不是臆想中的虚幻。
有人推测,喜欢惹事生非的黄鼠狼这是迷上她了。
黄鼠狼迷人并非鲜见,村人中但凡有昏谵现象、无法解释的疯疯癫癫、精神失常,都可以往这上面归拢。例外的是,迷人的黄鼠狼是从不招摇过市展露形体的,只在阴暗的角落里做着秘不示人的动作,喁喁叽叽的独自低语,而这些秘不示人的动作与喁喁叽叽的低语却被相距甚远的发病人以歇斯底里、无法自控的形式放大了。明白人说,这种遥控式感应就叫黄鼠狼附体,是黄鼠狼的生物场与人的生物场对应了。
白鼬虽万籁俱寂才进的三家村,却没有任何遮遮掩掩之举,谢玉娥只是被它的来意不明吓住了,显然没有淤堵心智、壅塞心窍,附体一说自然不能成立。感到困惑的明白人也大摇其头说看不透个中隐有怎样的蹊跷,标明的是何等样的玄奥。但蹊跷肯定是有的,玄奥只是有待揭示。
有待揭示的谜底还未能展露端倪,更加恐怖的场面却又出人意料地以新的方式出现了。
进入腊月不久,下了一场大雪。飘飘洒洒的鹅毛大雪不仅为越冬作物铺上了一层厚厚的棉被,也使得树木、沟壑、潺潺流淌的小溪一片皆白,到处银装素裹。
雪后初霁的第二天黄昏,官塘垸村的两个小青年兴致勃勃地来陈家山套鸽子。套鸽子是养鸽子人的专利,不养鸽子的人家是万万染指不得的。倘或一染指,飞短流长的网就凌空抛下了;鸽子一到手,人就成了众矢之的了。养鸽子的人套鸽子则合情合理、天经地义,谁都不说二话、无可指责:那是砥砺灵性、提拔鸽子的智性哩,也是套鸽子的人与养鸽子的人之间形成的沟通、达成的默契。“你不是能耐大吗?嘁,能耐大将我那只银燕大鼻子套住哇!”“你那只红眼冠机灵倒是挺机灵,可也有犯傻的毛病呀。咋,不信?不信明儿个我就将它套下来!”于是乎,套鸽子的人眼睛就长向了湛蓝的天空,随着一群群鸽子的飞翔而四处飞翔了。鸽子套住了,鸽子的主人就一脸臣服地登门拜访了。来了当然是提着一大兜好话来的,走了自然就揣上了套鸽人的一腔得意了。
套鸽子要下扣子。下扣子的事看似复杂其实十分简单:将一根削成一头尖的小竹棍拴上打着活结的尼龙线,浅浅地楔入地下就得。但不简单的是,尖头楔入地下,地表上不能留有竹桩,结成了扣儿的尼龙线也不能贴地,得呈椭圆形稍稍悬空。高了只能绊腿套不住鸽子纤细的足,低了就形同虚设不起作用了。鸽子的单足、双足一旦踩进了悬空的扣子,只要朝前一走或感觉不适往后一缩,那扣儿就自动将腿勒紧了,任它怎样强蹬硬拽,也只能在原地苦苦挣扎了。
每一群鸽子飞翔的线路都是固定的,在哪儿觅食,在哪儿饮水,看似自由、随意,实则都有规律可循。无心人看见的是它们的飞,有心人看见的则是它们的落。
黄昏是鸽子填嗉子赶食的最后关头,尤其是大雪之后寻找不到开阔的黑色地面之时。当鸽群打着唿哨终于从遥远的天际如约飞来时,两个小青年已将扣下在了草滩上积雪已清空了的空旷之地,就等着径直而来的它们径直着落向人布置好的圈套了。
但是,正在入彀的鸽子还未等降低高度盘旋着落下,突然打了一个弯逆向飞走了。鸽群飞成一窝小黑点儿时,松树山上空却飞来了一粒越来越大的黑点儿,直到看出是一只叉鹘(体型较小的隼),小青年才豁然明白飞来的鸽子为何又飞走了——感觉灵敏的鸽子发现了远处正在临近的隼,因而为安全计只得掉头飞向了他处。
搅了他们好局的叉鹘悠闲地在空中飞翔着,飞得那么专注,又飞得那么若无其事。
兀自空忙一场的小青年悻悻然起出扣子,大失所望地朝着飞来的叉鹘啐了一口唾沫。
触目惊心的一幕就在他们垂头丧气穿越白雪皑皑的坟地时蓦然出现了。
一只黄鼠狼突然扯出了一道白光从雪野跃上了高高的坟尖。说跃,其实只不过是指速度的疾如电闪而已。只觉得不远处半人高的蒿草丛飒飒漾开了一道笔直的雪浪,定睛看去的两个人还在惊诧不已,不知是什么野物在踏雪穿行哩,掠出了一道白光的黄鼠狼已然蹿上了坟尖,转着圈儿地推开了厚厚的积雪,并且匪夷所思地人立起来,合十的前趾抱着的竟然是一只人骷髅!瓢形的骷髅上无牙可龇、无目可瞪的窟窿就那么紧贴着肚腹,在夕照下泛出了诡秘的磷光,随着黄鼠狼体位的不断移动不断转换着方向:圆圆的脑袋就那么毛毵毵地转着,瘦削的腮颊骨就那么凸凸地翘着,鬼气森森的眼睛就那么面东、朝西、瞅南、望北地不断变化着,样子既像在打恭,又像在作揖,诡谲莫明的眼波不是流向广袤的雪野,而是抛向了浩瀚的长空……
大吃一惊的两个人眼睛就那样直了,脚步就那样僵了,心头打鼓的同时由不得面面相觑,一粒一粒的冷汗也从额际间、鼻尖上涔涔地渗了出来。
这是黄鼠狼么?流线型的颀长体型无疑告诉了他们这就是黄鼠狼!滴溜溜乱转的小圆眼和毛茸茸的长尾巴也告诉了他们这的的确确就是一只黄鼠狼!可黄鼠狼有白色的么?黄鼠狼能像心怀叵测的雪狼那样登高望远?黄鼠狼能像神话传说中的银狐披人发顶枯骨借魂立魄?黄鼠狼为何抱着人骷髅立上坟尖叩拜太阳、朝拜四方?吸山野之灵气?噬日月之精华?有羽化成仙的企图?鬼祟成精的迹象?
雪野无声。夕阳无声。飒飒摇晃的蒿草也无声。只有飞来飞去的几只老鸹扯直了嗓门在“呱呱”聒噪着,应和着他俩心头“嗖嗖”直蹿的凉气,叫得他俩的头皮一阵阵发炸!
人迹罕至、大雪覆被的墓地刹那间显得格外岑寂,静得只剩下了黄鼠狼朝空逡巡的那两只眼睛。这哪里是黄鼠狼的眼睛呀?这分明是两粒闪烁不定的鬼火,两片悬浮、冷凝的冰晶。小虽小矣,却小得极有邪性。比跟踪人的狼眼更歹毒,比盯着猎物的狐眼更贪婪,比窥伺美味的鼠眼更阴险!玄奥得似看不见底的深潭,诡谲得像破空而挂的曳光弹,锋利得刺到哪儿就能洞穿哪儿,冷硬得砸到哪儿都能砸出一地的“嘭嘭”之声。蛇芯子一般的闪眨吞吐就那么充满了动感地弹跳着,充满了质感地投掷着,似乎能听出“咝咝”的破空之声,似乎能感觉到各自的脸颊上那冰凉气息的游走……不知是谁首先失控脚下一滑,心律失常、相互作胆的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都亡命奔跑起来。直至一溜雪烟地逃出了墓地,这才面无人色、乍着胆子回过了头,隐约见白鼬仍人立在坟尖上,仍旧以那样一种姿势抱着人骷髅,仰望天空,叩拜四方……
玄机莫名的白鼬就这样又以新的耸人听闻方式出现在了人们的舌头上,被不可知的好奇形容了又形容,难以揣摩的魅惑刻画了又刻画,继而又在推波助澜的添油加醋中掀起了更大的声浪。
自官塘垸村的两个小青年发现了白鼬抱着人骷髅立上了坟尖朝天空打躬作揖后,一直三缄其口的雪泥老汉这才期期艾艾地将深埋于心的那段往事说了出来:两年前,他去陈家山地里干活,万没料到却看到了传说中黄鼠狼娶亲的那一幕:七八只小黄鼠狼在前面又跳又蹦,撩拨得一沟两旁的庄稼都东倒西歪叶片飒飒直响;紧随其后的是四只膘肥体壮的成年黄鼠狼,一前一后人立着抬着两根青青的玉米秫秸,秫秸上四足倒吊着一只毛色光润的黄鼠狼,大概这就是抬着新娘的轿子了;轿子旁一只白色黄鼠狼同样人立着一摇三晃、趔趔趄趄地走着,显然这是接亲的新郎;新郎的后面是六只从毛色上看业已老迈的黄鼠狼,看样子是迎亲或送亲组成的队伍,它们也都人立着一路亦步亦趋。以人的样式喜庆着它们的喜庆,呼啸着穿田沟、越地埂。这种黄鼠狼的娶亲方式他听老辈人说起过,虽觉得诡异,倒也没怎么大惊失色。使他大惊失色的是那只看起来特别显眼的白色黄鼠狼,失去了惯常色泽的白色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灾难降临,意味着流年不利呀!一下子僵在那儿的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云山雾罩的脑海里堆满了胡思乱想。直到走沟过埂的黄鼠狼消失,完全不见了踪影,他才挣扎着立起了身,连地里的活计都顾不得干了,撒丫子就往回跑。之后的大半年与人说话、出外办事都陪着格外的小心,生怕会招灾引祸连累他人。没想到一出现再出现的这只黄鼠狼又以令人心惊肉跳的方式出现了。本来要烂在心里的这段往事现在也不得不说了。说了是想减轻埋在心里的压力,告诉人们,作为自然现象的白鼬其实早就存在了。没承想这一说反而为白鼬增添了一层更加诡秘的色彩,笼罩了一层更加神秘的光环,也使得这种诡秘、神秘更加的具有了不可揣摩性,引发了各种小道消息的再度流传、泛滥。
白鼬不仅成了谢玉娥的可怕梦魇,也成了压在村人们心头上的一块尖棱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