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来,清宫戏在电视屏幕之上长盛不衰。康熙、雍正、乾隆和慈禧太后带上他们的臣子和后宫登陆每一户人家的客厅,“万岁爷”、“娘娘”、“奴才谢恩”的声音不绝于耳。我常常在电视机前想起了辛亥革命。如果没有辛亥革命带来的历史剧变,这些皇帝老儿肯定还要从电视屏幕的那一块玻璃背后威严地踱出来,喝令我们跪拜叩首。辛亥革命如此伟大,以至于开始介绍福州乡亲林觉民的时候,我肯定要证明他在辛亥革命之中的位置。
令人遗憾的是,这个意图始终无法完整地实现。我似乎找不到广州起义与武昌起义之间的历史阶梯,二者之间不存在递进关系。没有证据表明,广州起义曾经重创清廷的统治系统,从而为武昌的革命军创造了有利条件。林觉民们的枪声响过之后,两广总督张鸣岐还是人五人六地坐在审判席上发号施令。
广州起义是孙中山先生在马来半岛的槟榔屿策划的。庚戌年十一月,他秘密召集南洋各地的同盟会骨干开会,决定再度在广州起事,并且指定由黄兴负责。会议之后半个月,孙中山先生即远赴欧洲、美国、加拿大筹款,他在起义失败的次日才从美国芝加哥的报纸上得到消息。总之,广州起义不像一场深谋远虑的战役镶嵌在历史之中,有时人们会觉得,这更像一件即兴式的行动艺术。
武昌起义的导火索必须追溯到清政府的“铁路干线国有”政策。清政府强行接收粤、川、湘、鄂四地的商办铁路公司,各地的保路运动沸反盈天。四川尤为激烈,成都血案。清政府急忙调遣湖北新军入川弹压,湖北的革命党乘虚奋勇一击,长长的锁链终于哗地解体。总之,广州起义与武昌起义属于两个不同的段落。孙中山先生所说的“久蛰之人心,乃大兴奋”云云,陈述的是舆论、声势或者气氛造成的影响——正如孙中山先生在另一封信里说的那样:“广州起义虽失败,但影响于全世界及海外华侨实非常之大。”
但是,我时常觉得“影响”这个评语不够过瘾。林觉民应当有更大的历史贡献,他付出的代价是自己的生命。一个二十四岁的生命仅仅制造了某种“影响”,就像点一根爆竹一样?我期望能够论证,林觉民是辛亥革命之中的一个齿轮——哪怕小小的齿轮也是一部机器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然而,我的虚荣心遭到本地一位业余历史学家的批评。在他看来,将历史想象成一部大齿轮带动小齿轮匀速运转的机器是十分幼稚的。历史是由无数段落草草地堆砌起来,没有人事先知道自己会被填塞在哪一个角落。古往今来,多少胸怀大志的人一事无成。如果不是历史凑巧提供一个高度,即使一个人愿意将自己的生命燃成一把火炬,照亮的可能仅仅是鼻子底下一个极其微小的旮旯。广州起义之前,孙中山还在广东策划了九次失败的起义,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九次的起义队伍之中可能藏有一些比林觉民更有才华的人,可是,他们早就湮灭无闻。广州起义再度受挫,然而,这是武昌胜利之前的最后一次失败——林觉民因此成为后来的胜利者记忆犹新的先烈。可以猜想,如果还有九十次失败的起义,林觉民恐怕也只能像落入河里的一块瓦片无声无息地沉没。这个意义上,他已经是一个幸运者。这位业余历史学家劝我,不要为“历史贡献”这些迂腐之论徒增烦恼。我们的乡亲林觉民有血有肉,有情有义,他会心高气傲,会口出狂言,会酩酊大醉,也会愁肠百结。心存革命一念,他就慷慨无私地将自己的一百多斤豁了出去。做得到这一点的人就是大英雄。至于有多少历史贡献,这笔账由别人去忙活好了。
肆
我曾经说过,林觉民是一个现代知识分子;现在,我又有些怀疑。林觉民的性格之中保存了不少侠气。豪气干云,一诺千金;仰天悲歌,击鼓笑骂;一剑封喉,血溅五步——这是林觉民的形象。
现代知识分子很少有这种颐指气使的性格。鲁迅对于正人君子的虚伪深恶痛绝。他的内心存有深刻的怀疑。既怀疑他人,也怀疑自己。他很难与哪一个人成为刎颈之交,并肩地挽起手臂临风而立。“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这种孤独的确是鲁迅的精神写照。美国回来的胡适当然有些绅士风度。温和,大度,自由主义式的宽容,主张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他与陈独秀共同提倡白话文的时候流露出些许霸气,后来就是一个好好先生,闲暇时吟一些“两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不知为什么,一个忽飞还”之类的小诗。徐志摩呢?“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这个浪漫多情的诗人骨头轻了一些。当然,还有“我是一条天狗呀!我把月来吞了,我把日来吞了,我把一切星球来吞了,我把全宇宙来吞了”——那是一个沸腾的郭沫若,尽管他的激情有余而刚烈不足。另一些打领带的教授就不必逐一细数了吧。他们或者擅长背古书,或者擅长说英文,懂些理论,有点个性,不肯盲从或者迷信,推敲过“to be or not to be”,偶尔也不可避免地有些小私心、小虚伪、小猥琐或者小怪癖,总之都算现代知识分子。但是,他们身上统统删掉了林觉民的侠气。
所以,我倾向于将林觉民归入游侠式的知识分子形象系列。白袍书生,负一柄剑,沽一壶浊酒,行走于日暮烟尘古道,轻财任侠,急公好义,胸怀大志。他们肯定善于歌赋,荆轲当年信口就吟出了一曲千古绝唱:“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很难猜测他们的剑术如何,但是这些人无不因此而自夸。李白自称“十五好剑术”,辛弃疾“醉里挑灯看剑”,龚自珍“一箫一剑平生意”,谭嗣同“我自横刀向天笑”,一身中山装的林觉民手执步枪,腰别炸弹地闯入广州总督衙门的时候,人们联想到的多半是江湖上的大侠。
“少年不望万户侯”,这是林觉民十三岁时在考场写下的七个大字。光绪二十五年,林觉民的嗣父命他应考童生。这个桀骜不驯的小子挥笔在试卷上写了七个字之后就扬长而去。他自号“抖飞”,又号“天外生”,显然是展翅翱翔的意象。他想去哪里?嗣父有些不安,只得安排他投考自己任教的全闽大学堂。然而,全闽大学堂是戊戌维新的产物,思想激进者大有人在。林觉民有辩才,纵议时局,演说革命,私下里传递一些《苏报》《警世钟》《天讨》之类的革命书刊。嗣父管不住他了,指望校方严加束缚。当时的总教习有一双慧眼:“是儿不凡,曷少宽假,以养其浩然之气。”一个晚上,中学生林觉民在一条窄窄巷子里演说,题为《挽救垂危之中国》,拍案捶胸,声泪俱下。全闽大学堂的一个学监恰好在场。事后他忧心忡忡地对他人说:“亡大清者,必此辈也!”中学生林觉民竟然在家中办了一所小型的女子学校,亲自讲授国文课程,动员姑嫂们放了小脚。尽管周围的亲人渐渐习惯了林觉民离经叛道的言行,但是,他们怎么也想象不到,五年以后的林觉民竟然敢手执步枪、腰别炸弹地闯入总督衙门。
至少在当时,周围的亲人并未意识到林觉民身上的侠气。他在福州结交的许多同盟会员都喜欢行侠尚武。黄花岗烈士之中,林文为自己镌刻的印章是“进为诸葛退渊明”;林尹民擅长少林武术,素有“猛张飞”之称;陈更新能诗词,工草书,好击剑,精马术;刘元栋体格魁梧,善拳术;刘六符目光如电,曾经拜名震八闽的拳侠为师;方声洞有志于陆军,冯超骧成长于军人世家。总之,这一批知识分子不是书斋里的人物。驳康有为,斥梁启超,林觉民与这一批知识分子崇尚行动,不仅用笔,而且用枪。如今,许多历史著作提到陈独秀、胡适或者鲁迅、周作人的启蒙思想,另一些风格迥异的知识分子群落往往被忽略了。
侠肝义胆的一个标志就是随时可以赴死。这种人往往不再儿女情长。真正的大侠只能独往独来;如果后面跟一个女人,一步三回头是要坏事的。缠缠绵绵只能消磨意志,多少英雄陷入温柔乡半途而废。英雄手中的长剑,一方面是格杀敌手,另一方面是挥断自己的情丝。儿女情长是柳永、张生、梁山伯或者贾宝玉们的故事,与行走在刀尖上的革命者离得很远。
然而,没有想到,福州乡亲林觉民同时还是一个情种。他不仅一身侠骨,而且还有一副柔肠。
伍
现今我已经无从考证滨江楼位于香港何处,也没有这个兴趣。我愿意将滨江楼想象为一幢二层的小楼,楼上听得见隐隐的江涛和不时的虫鸣。辛亥年三月的一个夜晚,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子倚窗独坐,他在同伴的鼾声里总结自己的情爱历史。
林觉民的大丈夫形象已经得到了历史著作的公认,他的情种形象来自《与妻书》。“意映卿卿如晤”,林觉民的《与妻书》是给他的妻子陈意映做政治思想工作。他要离开自己至爱的女人赴死,他希望陈意映明白他的心意,不要怨他心狠,不要悲伤过度;即使成为一个鬼魂,他也会依依相伴,阴阳相通。天下为公,坦坦荡荡;两情相悦,寸心自知。林觉民的《与妻书》既深情款款又凛然大义,既刚烈昂扬又曲径通幽。一个女作家深有感触地说,读《与妻书》犹如一次精神上的做爱,一波三折,最终达到了革命与爱情的双双高潮。我丝毫不觉得这种比喻有什么亵渎的意味。相反,这说明了革命的情操动人至深。
吾至爱汝,即此爱汝一念,使吾勇于就死也。吾自遇汝以来,常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然遍地腥云,满街狼犬,称心快意,几家能彀?司马春衫,吾不能学太上之忘情也。语云:仁者“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吾充吾爱汝之心,助天下人爱其所爱,所以敢先汝而死,不顾汝也。汝体吾此心,于啼泣之余,亦以天下人为念,当亦乐牺牲吾身与汝身之福利,为天下人谋永福也。汝其勿悲!
福州的林觉民纪念馆即是林觉民出生的原址。这座大宅院坐西朝东,四面有风火墙,内分南院和北院,北院有一幢二层楼房和一座小花园,大门边即是福州著名的“万升桶石店”。这座大宅院的主人最早可以查到的是林觉民的曾祖父。林觉民居住大宅院之内的西南隅,一厅一房,一条狭长的小天井,天井的角落种一丛腊梅。
许多人习惯于用恒久的时间证明爱情的不朽,海枯石烂,忠贞不渝。但是,真实的爱情要有一个存放的空间。如今,大宅院之中林觉民与陈意映的居室陈设如故。出双入对,同栖同宿,当年这里的一切都曾经烙上两人的体温。林觉民的记忆之中收藏了如此之多陈意映的细节:笑靥,步态,娇语,嗔怒,凝神,含羞……想不到,这里即将成为伤心之地。物是人非,情何以堪?
汝忆否?四五年前某夕,吾尝语曰:“与其使吾先死也,毋宁汝先吾而死。”汝初闻言而怒,后经吾婉解,虽不谓吾言为是,而亦无辞相答。吾之意盖谓以汝之弱,必不能禁失吾之悲,吾先死留苦与汝,吾心不忍。故宁请汝先死,吾担悲也。嗟夫,谁知吾卒先汝而死乎?吾真真不能忘汝也。回忆后街之屋,入门穿廊,过前后厅,又三四折有小厅,厅旁一室,为吾与汝双栖之所。初婚三四个月,适冬之望日前后,窗外疏梅筛月影,依稀掩映,吾与汝并肩携手,低低切切,何事不语?何情不诉?及今思之,空余泪痕。又忆六七年前,吾之逃家复归也,汝泣告我:“望今后有远行,必先告妾,妾愿随君行。”吾亦既许汝矣。前十余日回家,即欲乘便以此行之事语汝,及与汝相对,又不能启口,且以汝有身也;更恐不胜悲,故唯日日呼酒买醉。嗟夫,当时余心之悲,盖不能以寸管形容之。
大宅院里住着林觉民父辈的七房族人。从曹雪芹的《红楼梦》、巴金的《家》《春》《秋》到曹禺的《雷雨》,人们可以在文学史上读到一批大家族的故事。那个时候,生活在大家族之中的年轻一辈压抑,无助,未老先衰。通常,他们只能像土拨鼠似的在长辈之间钻来钻去,竭力找到一个可以自由呼吸的缝隙。由于没有直抒胸臆的机会,这些年轻人往往多愁善感,神经纤细。如果套上一个不称心的婚姻,他们的下半辈子再也产生不了任何激情。大家族内部的不幸,林觉民都看见了。
林觉民的嗣父林孝颖是林觉民的叔叔。他饱学多才,诗文名重一时。考上秀才时,福州的一位黄姓富翁托媒议亲,招为乘龙快婿。不料林孝颖根本不乐意接受这一门父兄包办的亲事。他第一天就拒绝进入洞房,并且因为心灰意冷而从此寄情于诗酒。大宅院之中,黄氏徒然顶一个妻子的名分煎熬清水般的日子,白天笑脸周旋于妯娌之间,夜里蒙头悲泣,嘤嘤之声盘旋在几进院落的墙角。为了安慰黄氏,排遣她的孤单和寂寞,林孝颖的哥哥将幼小的林觉民过继给黄氏抚养。
随着年龄渐长,上一代人的嘤嘤悲泣始终缭绕在林觉民的耳边。他一辈子感到幸运的是娶到了陈意映。也是父母之命,也是媒妁之言,但是,老天爷却让他遇到了情投意合的陈意映:“吾妻性癖、好尚与余绝同,天真烂漫女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