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韩克一行又乘上列车,开始这趟最后,也是最终的参观学习行程。
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于当日下午,来到了一个叫庆安的地方,又换乘公共汽车前行,一路上,不时看到有关五七指示,五七道路的标语、横幅。不久即到了目的地——柳河五七干校,被安置在茅草窝棚内住下,吃了窝窝头和包谷面糊糊。干校有关人员来到住处,看望了韩克一行。
第二天吃早饭时,昨天晚上来看望的周同志通知,早餐后校领导介绍办校情况。
九点钟,周同志把韩克一行领到一个会议室。不久,周同志陪同二位校领导与韩克一行见面,一一握手,互通姓名问好后,周同志说:“请许校长讲话。”
许校长说:“我们都是兄弟院校,干的都是一样的事情,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怎么办干校就怎么说,如实给你们介绍。黑龙江是较早夺权、成立革命委员会的省份,大批机关干部被夺了权,又未进入革命委员会,何去何从的问题,摆在他们面前。省革命委员会决定,把庆安县柳河镇的机关农场,改名为柳河五七干校。毛主席指示,‘广大干部下放劳动,这对干部是一种重新学习的极好机会,除老弱病残者外,都应这样做。在职干部也应分批下放劳动。通过下放劳动,使干部的精神面貌来一个彻底的革命化转变。’根据这一指示,我们制定了办校的宗旨:光辉的五七指示是办学的根本方针,改造世界观是办学的根本任务,同工农兵结合是办学的根本途径,努力培养和造就一大批永远忠于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忠于毛主席,能上能下,能官能民,亦工亦农、亦文亦武的共产主义新人。
“根据这一宗旨,干校的一切活动都是围绕改造世界观运转的。学员的生产劳动、军训、日常生活都要贯彻落实五七指示。从办学的第一天起,就把改造世界观作为头等大事来抓,通过住窝棚、吃野菜,同工农兵混合编组,从事开荒种地,爬大山、过沼泽、拦河筑坝,在严寒酷暑、风口浪尖上去磨炼和考验,去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这种学习不是形式的,而是实质的;不是权宜之计,而是根本性的,这样做的过程就是两种世界观的斗争过程,是无产阶级世界观战胜资产阶级世界观的过程。通过长期的,甚至是痛苦的磨炼,实现灵魂深处的革命,实现世界观的转变。我们的办学情况就介绍到这里。以后由周秘书引导你们参观考察。”
韩克一行边听边思考。胡艳丽听后,觉得思想上背了一个包袱:究竟要怎样改造世界观?是在改造客观世界中改造世界观,还是人为地设置困难、加大难度,进行苦行僧式的修行、磨炼?她陷入了沉思。
周菊英、任沛和窦春芳,每个人的脑子里都打了个问号,挥之不去,消之不掉。
韩克则联想到才参观过的大庆油田,那是在经济困难时期,为了解决紧迫的石油短缺,适应油田开发需要,只能艰苦奋斗,自力更生。而干校对机关干部和知识分子,则人为地设置困难条件,加大难度,磨炼和考验他们,这种做法有无必要,究竟对不对,科学不科学,使他产生了诸多疑问。
周秘书又引韩克一行,走过一段小路,来到一片水汪汪的沼泽地,正有一批五七战士通过这地方。周秘书毫不犹豫卷起裤筒,下到里面往前走。韩克、任沛依样下了水,窦春芳犹豫了一阵也下到水里。胡艳丽、周菊英眼看着大家都在涉水前去,不得不勉强跋涉。过了沼泽地,来到一座山冈下,前面的人正在爬山,他们也紧跟其后,攀登而上,翻过山冈,通过一片河滩地,便是一条河流的弯道,人们正在拦河筑坝。他们便投入了拦河筑坝的劳动。此时正值下午,开始,东风劲吹,接着白云飘来,不久,风势越来越紧,乌云驱走白云,占了天际,接着布满天空。与此同时,传来打雷声,一阵紧似一阵,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眼看着暴风雨将要来临,大家以为要收工回校了,一些五七战士也已经停止劳动,集中劳动工具准备返回。只见连队领导登上拦河大坝,双手拢在嘴上,大声喊:“都不许走,继续劳动,坚持战斗,小雨小干,大雨大干,战天斗地,正是时候。”将要回家的五七战士又勉强地开始劳动。此时,风越来越紧,雨越来越大。连领导立在风雨中又大声喊叫:“坚持不坚持劳动,是对五七道路的态度问题,是对毛主席的感情问题,是要不要继续革命的大是大非问题,是愿不愿意脱胎换骨改造世界观的原则问题……”
本欲收拾回家的周秘书和韩克一行,听着这些言辞,面对又投入劳动的五七战士,也跟着又干起活来。
面对此情此景,胡艳丽顿生疑窦:把在风雨中坚持不坚持劳动,与五七指示、五七道路,与毛主席、与改造世界观联系起来,是不是太勉强?把生产劳动中的具体问题与两个阶级、两条路线、两条道路的斗争等同起来,是不是无限上纲上线、夸大其词?
说时迟,那时快,进而炸雷轰顶,电光划破天空,大雨滂沱,倾盆而下,打得地面噼啪乱响,水沫四溅,河滩上雨水横流,一片白热化状态,五七战士一个个披头散发,雨水满面,浑身水淋,人虽在工地却无法劳动。
连领导又鼓劲了:“刮大风,下大雨,正是冲刷灵魂的好机会,锻炼意志的好时候。如果退却,怕苦怕累,正说明有娇气,灵魂深处有灰尘。大风大浪,风口浪尖,可以冲刷灵魂深处的污泥浊水,正好可以锻炼无产阶级的革命斗志。”
韩克暗想:这种说法,是不是太形式主义、太机械?
过了一阵,雷声小了,电光弱了,倾盆大雨转为小雨,进而成毛毛细雨。过了不久,雨也停了,云也淡了,夕阳透过云缝射向大地,整个工地一片雨后狼藉、汪洋。拦河筑坝的五七战士,迎着晚霞,踏着雨后的泥泞,蹒跚地行走在回校部的路上。韩克紧随回校部的大流,往回走去。历经紧张劳动、大风大雨洗礼了一天的人们,在疲惫中吃了晚餐进入了酣睡之中。
第二天上午,周秘书把韩克一行领到另一处工地,只见五七战士正光着膀子在紧张劳动,有的在挖土,有的在抬土,有的在担水和泥,有的赤着脚在踩泥,有的在脱土坯,环环相扣,都在用落后而繁重的方式,不停地在劳动。那一垛垛的土坯墙,便是他们辛勤汗水的结晶。
周秘书又引他们到砖窑前,一些人在运土坯,一些人在砖窑里码垛,正放一层,斜置一层,以便烘烧。
紧接着,他们来到一座正在出砖的砖窑,出砖的人,一个个汗流满面,浑身水淋。原来,砖窑虽熄火,砖已烧好,但余温仍然不低,更兼天气炎热,他们正在酷暑高温中出砖,其难熬、难耐、难受可想而知。
又到一处正在砌墙的工地,一些人正立在一米高的半截子墙体旁砌墙。周秘书介绍说:“这些都是原省级机关的干部,都在干脱土坯、烧砖、盖房的活,亲身体会建筑房子的劳动。”
周秘书又引他们来到一处地方,牛哞马嘶,猪哼狗吠鸡鸣之声不时传入耳膜。原来,这一带是饲养场,由一批女同志从事饲料粉碎、和食、喂养,到打扫猪圈,积肥等一系列劳动。周秘书说:“这是副业连,人员由文化系统来的作家、演员等等组成。”
在参观猪圈中,胡艳丽看到一位面容白净、身材修长、文质彬彬、气度不凡的女同志,在战战兢兢、毛手毛脚地喂猪,心中顿生不忍和恻隐之情,禁不住观察起来。恰好,对方也扫了自己一眼,两个人的目光碰在了一条视线上,不由自主地互相点了点头,会意地笑了笑。
胡艳丽又问对方的姓名和房号,对方回答说:“我叫刘美丽。”又指着一排房子说了房号。
周菊英笑道:“真有意思,一个叫胡艳丽,一个叫刘美丽,都是美人儿。”在笑声中挥手告了别。
晚饭后时间尚早,胡艳丽偕同周菊英,按问好的房号和姓名来会她。一敲其门,房中无人,便问旁边的人:“刘美丽在不在?”
那人手指着树木说:“在那里。”
胡艳丽、周菊英二人朝手指方向附近树木中望去,却见有人在树木傍练跷腿动作,仔细一看,正是要找的人,便向她走去。走到跟前,便关切地说:“你劳累了一天,还要练功,真够劳累的!”
刘美丽笑道:“我怕把功夫废了,不得不抽空练练。我是跳舞的,俗话说:曲不离口,拳不离手。跳舞也一样,必须天天练,不间断,不然的话,上不了台不说,身体变形,功夫荒废,就糟糕了,这辈子就完了!”
“原来如此。”周菊英回应道。
刘美丽又强调说:“这就是我们职业的特殊性,不得不日日练!”
胡艳丽同情道:“既然有特殊性,为什么还要来五七干校劳动锻炼?”
“没有办法!”刘美丽道,“这是领导决定的,别说是跳舞的,唱歌的,就是怀孕的,也都免不了。我是不来不行,不练功也不成,只好抽空将就着练练。”
三个人正议论间,传来奏乐声,循声望去,是食堂里传来的。刘美丽说:“食堂里今晚上有节目,你们也去看看吧!”
胡艳丽、周菊英异口同声道:“好的,去看看。”
于是三个人边说边朝食堂走来。进到里面,演员正在准备,观众陆续进来。三个人便选定位置坐下说话,等待演出。胡艳丽关切地问:“不知演什么节目?”
刘美丽回答说:“可能是‘二人转’。”
“二人转,我也看过的,有意思。”周菊英道。
“什么是二人转?”胡艳丽问。
刘美丽道:“‘二人转’是东北的一种戏曲形式,它以东北民歌、秧歌为基础,吸收当地的各种艺术表演手段形成的,以说、唱、做、舞为基本功,由男女二人演出,带有喜剧色彩。演出中,曲调基本不变,内容丰富多彩,表演多种多样,流传很广。”
正议论间,演出开始。只见一个清瘦的中年人戴着近视眼镜,挑一副柳条筐,担着“肥料”,走在前面,一个穿军装的女青年跟在后面,挑担子的人未将支点掌握好,前面的筐子翘过了头,担子在身后跌落了下来。年轻女子边舞边唱道:你是学啥的?挑担者边跌撞边回答:学力学的。青年女子手舞足蹈训斥道:怎么搞的?挑担挑不平衡!亏你是学力学的,好好总结经验教训,写个检讨交上来!该男子写好检讨,呈给青年女子。女青年又边舞边问:你是不是知识分子?’男子答道:是知识分子。女青年指手画脚训斥:知识分子,连个检讨都不会写,真是个臭老九!
逗得观众哄堂大笑。
又看了一些节目演出,刘美丽疲困得直打瞌睡,头靠到胡艳丽的肩膀上睡着了。胡艳丽不忍心叫醒她,就让她睡着,直到演出结束,她才醒来,怪不好意思地望了望胡艳丽笑了笑,各回各的住处。
韩克一行取了“五七经”,于第二天上午,迈上了回家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