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良笑着告诉他：“大叔是这一带有名的‘一手掂’，和秤一样准。不信，你可以找个小贩去称一称。”
“小四川”解开裤腰带，从里边裤衩上缝的口袋里掏出一张卷边的五角钱，递给向老汉，疑心地说：“我硬起脑壳，算上次当嘛。”
向老汉一听，板起脸，说：“欺人是祸，不卖了！”
“小四川”拿钱的手尴尬地停在空中，楞了。王良忙说：“向大叔，你不要把他的话放心里去。他走南闯北，一定受过骗，才会这样说的。”
向老汉瞟了王良一眼，才把地瓜递给“小四川”，补上一句：“三两的六分钱抹去了。
“小四川”一听咧开嘴巴笑了。他也不怕刚出炉的地瓜烫嘴，三口两下，连皮都吃进肚里，还直舔手指头上沾的糖汁。王良看着也不由笑了，说：“这位大兄弟，一定饿极了。你让我想起几年前，在北边房东家吃的第一顿饭，吃相比你难看。”
“小四川”亲热地问：“你也是进城打工的？”
王良说：“摆个地摊，做小本买卖。你到这边弄啥活？”
“小四川”一下哭丧起脸来，说：“啥子事哟，我在钢都挖地下管道，遇到个川西老乡，告诉我，台安城要拆旧房，盖新楼。我说你先去，我这里完工领了工钱，再到台安找你。到了台安，找了一天，连他鬼影子也没见到。”
王良安慰说：“天黑了，明儿个再找吧。”
“小四川”焦眉愁眼地说：“包工头拿着钱跑了，一个工钱也没捞到，到台安再泡汤，……唉，娃儿今年读书的学费该咋办哟！”
王良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别愁。”
“小四川”悻悻地说：“莫吊起嘴巴说话，我得找个背风的地方，捱一夜是一夜罗。”
王良同情地邀道：“跟我走，在我的炕上挤一宿吧。”
“小四川”一听，喜出望外，高兴得用手直搓鼻子，结结巴巴地说：“要得，要得。你……你硬是有菩萨心肠哟！”
王良笑道：“离家在外，都不容易。”就把“小四川”带回了衣翠华的院子。进院见衣翠华屋里灯还亮着，就说：“我把地瓜给房东和她儿子送过去，还热乎着呢。”他敲了敲东屋门，叫道：“大妹子，是我，王良。你们睡了吗？”
小青打开门，高兴地说：“大大，我们还没睡呐。快进来。”
衣翠华来到门口，见王良身后有人，忙问：“这是……”
王良做了介绍，“小四川”赶紧上前，说：“我叫罗见明。这位老弟心眼儿好，带我来住一晚上。”
衣翠华热情地说：“外出干活儿都不易啊！”
王良拿出热地瓜递给小青，说：“捎二个烤地瓜，趁热吃吧。”
小青接过，说：“谢谢大大，我一会儿上你那屋去玩。”
王良问：“作业写完了吗？”
小青说：“还剩一点儿。”
王良说：“那就抓紧时间写作业，弄完了再玩。”
衣翠华感激地说：“小青让你操心了。”
王良加重语气说：“孩子只有书读好，将来才会有出息。”
衣翠华马上对小青说：“听到没有，小青？一定要记住大大的话。”
王良领罗见明走进西屋，倒了一碗热开水给他，说：“暖暖身子吧。”
罗见明捧着热茶碗，丝丝地喝了一口，说：“人都差点冻成冰糕罗。”
王良问：“听你口音是四川的。家在四川什么地方？”
罗见明说：“在松潘，大雪山下面的坝子头。”
王良欣喜地说：“大雪山我知道，语文课里学过，红军长征走过你们那里。”
罗见明说：“我们那里的山，高得仰起脑壳都看不到山尖尖，云遮雾罩的，难得见晴天。天晴的时候，才看得到雪帽子扣在山尖尖上。坝子的人外出，只有一条山崖壁上凿出的羊肠小道，下面就是砻雅江穿山奔流，江水击打山崖，发出象云豹一样的吼叫声，吼得呀，你脚肚子都打颤颤。我有个么叔，去镇上买盐巴，不小心从山崖上掉进江里，一下子就被江水卷走了，连个影子都没来得及看到。”
王良鼓动说：“那里不能住人，出山呀！到北大荒去，那里有海海的地，养活人呐。”
罗见明勾下了头，忧愁地说：“我的婆娘是瞎子，要不，我早就带她和两个娃儿出来了。我的大娃儿，小学毕业就回家去种包谷，他不种包谷，家里就没得吃，要饿死。我的二娃子聪明，读书得行，是坝子里唯一读上高中的。我拼死拼活也要供他读书，将来，从深山沟里飞出去，全家也好享他的福。”
王良很知己地说：“孩子有出息，大人就有盼头了呀！”
罗见明问：“你的娃儿一定在读大书了吧？”
王良顿时神色黯然，痛苦地说：“我的儿子刚摘奶，就让她妈抱走了……”
罗见明吃惊地瞪大眼睛，说：“这搞的啥子嘛？”……
4
董大为坐在客厅里看着报纸，不时扭头看看孩子睡觉的西屋。过了一会儿，杨晶从西屋出来了，说：“这两个孩子很听话，都睡了。”
董大为放下报纸，看着杨晶说：“你坐下，我有件事儿要同你商量。”
杨晶挨着董大为在沙发上坐下，说：“啥事儿？”
董大为说：“咱们原先打算在省城里买的那套房子，再往后拖一拖吧，好吗？”
杨晶疑惑地说：“为啥？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常年在那边住着，也没个人照顾。”
董大为说：“我准备和东方开发公司合资搞一个大项目，资金一时很紧张。”
杨晶说：“买房子的钱不是早已准备好了吗？”
董大为说：“可是，小玲得了白血病，我告诉杜进和玉莹，在北京找最好的医院，最好的专家给她治病，这是需要花很多钱的，买房子的钱先不能动用了。”
杨晶说：“那也好，等小玲的病治好了再买房子。”
董大为握住杨晶的手，把她搂到怀里，说：“我知道你会同意的。小杜虽然在钢都发展得很好，可是，我们必须从各方面帮助他，好让玉莹能回心转意，原谅他。另外，家里再请个保姆吧，帮你照顾一下孩子。”
杨晶说：“我自个儿能行，别再额外花钱了……”
电话铃响了，董大为拿起电话：“找哪位？”
话筒里传来杜进的声音：“大为哥，我是杜进……”
董大为忙问：“小杜，你们到北京了吧？”
杜进说：“孩子已经住进医院了，一切都挺顺利的。”
董大为说：“好啊，这我们就放心了。你告诉玉莹，兴旺和小妮很听话，你嫂子会照顾好他们的。”
杜进说：“孩子在嫂子身边，我们放心。”
董大为说：“我明天去省城签订一份合同后就去北京，有什么事儿咱们见了面再商量。”
5
天刚亮，王良就起来穿衣裳。罗见明也坐了起来，说：“我今天再出去找那个四川老乡。”
王良穿鞋下炕，说：“今儿个我要帮房东把破烂送到收购站去，你到城西转悠转悠，那里有外地来打工的。实在找不到，晚上还回我这里，明天我想办法帮你找。”
罗见明高兴地说：“要得，你们东北人，武高武大，讲义气哟！”
这时衣翠华在门外大声招呼道：“我做好了早饭，端给你们。”
罗见明穿上衣下炕。王良打开门，对衣翠华说：“咋又让你麻烦了，我准备出去买几张煎饼呐。”
衣翠华端着两碗混面儿面条，笑吟吟地说：“来客了，昨晚没有给你们做吃的，今早晨喝面汤吧。”
罗见明感动得大手直搓鼻子，说：“大妹子，不沾亲不沾故的，真谢谢你喽。等我找到活路，一定要好好谢谢你和大兄弟。”
衣翠华不在意地说：“谢啥？在外面闯荡都不易，你们吃，我去忙啦。”
罗见明吃了一口面，说：“这大妹子心肠好好呀！”
王良没放声。罗见明从口袋里掏出一小把干尖椒，问王良：“这辣子下饭，你要不要？”
王良拿来一头蒜，说：“我吃这个。”随即剥了蒜，丢进嘴里“嘎巴嘎巴”咬着蒜瓣喝面汤。
罗见明则“喀嚓咔嚓”嚼着小干尖椒喝面汤。俩人的脑门子都很快冒出了汗珠子。
吃完饭，罗见明先走了，去城西要找老乡了。王良就帮着衣翠华把院里的破烂往车上装，装了满满一车。衣翠华瞪着板车，觉得很吃力，说：“王良大哥，咱要是分两车送就不用这样累了。”
王良在一旁躬腰推着车，两腿用力蹬着，说：“能推动，不打紧的。”
一会儿，两人就都累得汗流浃背了。王良为了让衣翠华蹬车省些劲，就越加用力地蹬地推车，突然劲儿一使偏，脚脖子扭了一下，痛得一下跌倒在地。衣翠华只觉板车一下沉了许多，蹬了一阵实在蹬不动了，就停下来，朝后说：“歇一会儿吧。”见王良没有应声，就跳下车，这才发现车后没人。她往远处一看，吓了一跳，王良正坐在地上揉脚。她吃惊地跑上前，问：“你咋啦？”
王良说：“没事儿，脚崴了一下。”眉头却痛得紧皱着。
衣翠华吃力地将王良扶起来，王良单腿点地蹦着往前走。
他们又回到院里，衣翠华找出酒精让王良擦脚脖子。王良正擦着，罗见明拿着装了几个烧饼的塑料袋回来了，见王良崴伤了脚，夸张地埋怨道：“你是朗个搞的嘛！”
王良说：“没事儿。”关心地问，“你找到老乡了？”
罗见明说：“连个龟儿影子也没见到。但是天无绝人之路，我找到活路了。城里要旧城改造，拆一条街的房子，在招工。”
王良担心地说：“听说拆房子活儿很累人，也很危险。”
罗见明不屑地伸出两只手给王良看，全是硬茧和一道道裂开的口子，说：“下力挣钱，不能驮盐驴子跳河想轻松呀。头两年我当过纤夫，喊起号子拉起船，逆着江水走，有时候简直就是跪倒往前爬，两个膝盖磨出的血水，打透了裤子。那才是龟儿子也不愿干的苦活路。后来，我又到山城云阳当过挑夫，一根竹扁担，挑起百多斤的煤球、劈柴、日用货物，成天头顶烈日，在石板梯梯上走，汗珠大颗大颗地掉。再后来，又到西安、沈阳，舞长柄锤子拆过房子。只要能挣到钱，我不怕出力，啥子苦都能吃！”
王良听了一脸肃敬，说：“罗哥，我总觉得自个儿够能吃苦的了，可跟你一比，还差得远呢。你去拆房子，可要当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