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灵堂，迎面一条大红横幅，写着“送别冰心”四个醒目的大字，这时，我就有了一种走进圣殿的感觉。灵堂内摆满了鲜花和花篮。冰心老人安卧在鲜花丛中，花丛前是冰心生前共同为中国文学事业奋斗的好朋友、中国作协主席巴金的花篮。冰心老人生前最喜爱红玫瑰。她在一个世纪的生涯里，始终如一地将玫瑰一般的爱献给人民，献给这个美好的世界；她又以玫瑰的棘刺针砭世间的丑陋与冷漠。于是，热爱冰心的人们从昆明、从福建空运来了最鲜的红玫瑰，这些红玫瑰有的还带着晶莹的露珠，红玫瑰映出了冰心老人高洁的心灵。
灵堂正面在一片浅蓝色和蔚蓝色的背景之下，衬托出冰心老人手书的“有了爱就有了一切”这几个大字。这是冰心老人生前最爱说的一句名言。我仿佛感受她就是为了爱而来到这个世界的。她的一生言行，她的全部几百万字的文字，都在说明她对人民无比的爱和对未来的信心。
走进灵堂，耳边响起大海的波涛声，还有海鸥翱翔的欢叫声，管风琴与小号的优雅旋律从遥远的天际飘摇而来……这是冰心最喜爱的音乐。据说乐曲分为“大海”“生命”
“光明”“晚霞”四个部分。冰心老人生前也喜爱大海。她说过：“我的生命的道路如同一道小溪，从浅浅的山谷中，缓缓地、曲折地流入‘不择细流的大海。它有时经过荒芜的平野，有时经过青绿的丘陵，于是，这水流的声音，有时凝涇，有时通畅，但它还是不停地向大海流着。”“送别冰心”再现了冰心是如何凭着这种对生活的勇气与执着，见证着整个20世纪人类的苦难与欢乐，由涓涓细流终成浩瀚大海，漾满爱与情之轻波、纯洁与善良之细浪的大海。音乐把人们带入冰心那大海般宽广而又纯洁晶莹的爱的世界，一位达观、亲切、真诚，一位无论是和平的日子还是动荡的岁月，都永远不对生活失去信心，永远不对人类怀有怨恨，永远辉耀着爱的光辉的伟大母性就在我的面前。
我庆幸能参加送别冰心，这其实也是纪念一个苦难而又伟大的世纪。巴金先生说：“她是一盏明灯，照亮我前面的道路。她比我更乐观，灯亮着，我放心地大步向前。灯亮着，我不会感到孤独。”对所有人来说，冰心都是我们前行路上的一盏明灯。
冰心是最勤于思考的，而思考都是痛苦的，因为人们面对着困惑的问题时才去思考。当找不到解开问题症结的钥匙时，那就更痛苦。思考的先驱者，无不经历过这个痛苦的过程。正如冰心在《繁星》诗集中写的那样：
我的心啊！
我昨天告诉我，
世界是欢乐的；
今天又告诉我；
世界是失望的；
明天的言语又是什么？
教我如何相信你……
冰心在这个时期对人生意义的探索包含了6个层次的内容，她一步步抵达人生意义的真谛：
——我想什么是生命？人生只是生老病死，即便不生老病死，又怎样？浑浑噩噩，是无味的了。即便流芳百世，又怎样？百年之后，谁知道你？千年之后，有谁知道你？人类灭绝了，又有谁知道你？
——世界是充满爱的。但是，社会上却又充斥着憎恶，甚至杀戮。那么，世界究竟是爱的，还是憎恶的？人生究竟是欢乐的，还是烦闷的？生命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青年人一步一步地走进社会，他逐渐看破“社会之迹”，使他平日对于社会的钦慕、敬礼渐渐云消雾灭……渐渐没了他“爱”的本能，渐渐和他人绝了来往，视一切友谊若有若无、可有可无。这是极大的危险不是？
——母亲啊！撇开你的忧愁，容我沉酣在你的怀里，只有你是我灵魂的安顿。母亲啊！天上的风雨来了，鸟儿躲到它的巢里；心中的风雨来了，我躲到你的怀里。我再深深地感谢你从天真里指示我的那几句话。小朋友啊！不错的，世界上的母亲和母亲都是好朋友，世界上的儿子和儿子也是好朋友，都是互相牵连，不是互相遗弃的。
——万千的天使，要起来歌颂小孩子；小孩子！他细小的身躯里，含着伟大的灵魂。人间惟襁褓婴儿，初无罪恶，梦中时有笑容。此为人生最乐时期。
——目前尽是平庸的人、诈欺的事。若是久滞不进呵，一生也只是如此。然而，造物者和人已经将前途摆在你眼前，希望之光一闪一闪的，他作快乐的咒符——只要你肯向前，肯奋斗。我要诚实地随造物者和人的意旨奔向自己认定的前途，立志从今日起，担起这责任来，开始劳动。
这些思考的文字产生于20世纪20年代的富有代表性的冰心，使人们可以纵览20岁左右的她是如何一步步探索人生真谛的。她从万物皆空走向“爱”的世界，从看破“社会之迹”到认识一旦失去“爱”的本能的极大危险性，从呼唤母爱和友谊这些“爱”的本质到要担起责任、奔向光明的前途。这一切都表明了冰心对人生的独特态度——她要用“爱的哲学”去解决社会的诸多问题，去改善、美化人类生存的环境。
我们送别冰心，就是怀念她的爱心，怀念她那“友谊永存、世界大同”的理想：“世界是和平的，人类是自由的，只有爱，只有互助，才能达到永久的安乐与和平。”
于是，我们深深地感悟着老人所说的“有了爱就有了一切”这句话语的分量，于是，我们每个人手里拿着一枝红玫瑰，向冰心老人三鞠躬，然后轻轻地、轻轻地，将每一枝红玫瑰搁在冰心老人的身边。我喃喃自语，祝老人走好。渐渐地，我感觉冰心老人在一片玫瑰的海洋中升腾，回到爱的天堂……1999.3.
陆地清静
有近十年的光景没有见到陆地先生，知道先生喜欢恬静，我和许多广西的文人总不忍去打揽先生。
前不久，我是从出版界转行到作家协会工作，要张罗陆地先生八十寿辰祝贺活动的事儿，又去登门拜访这位文学老前辈的。
我过去到过先生家中多少次早已记不住了，没想到这次见面，先生竟然脱口便说起我以前到他府上每次是谁结伴而去的，这竟让我惊了好一阵子。
可是，刚等我说明根据中国作家协会的安排为他举办祝寿活动时，却被先生一口谢绝了。
老人，有他的理由。
逝I他说他不喜热闹。他说他爱清静。
他说，前不久全国知名记者、他在延安时期鲁艺的朋友穆青先生及夫人、知名民主人士续范亭先生的女儿续磊从京城来广西，当地官方隆重接待他这位老同学，约他作为鲁艺同学，又是《东北日报》的故人前去相聚话旧，他都回避了。回去后，在北戴河同也是鲁艺老同学贺敬之谈起，说他们不容易来广西，他却未去一见，不无遗憾。之后不久，在医院忽接电话，原来又一位鲁艺同学旧人——原鲁迅文学院院长李清泉，说来桂林开完会，特意专程来南宁要看望他的。他又因病未能应邀前去相见。总之，他说他平生不喜应酬，说自己就这样失礼不近常情。所以现在要给他张罗搞什么祝寿活动，就免了吧。他静静的话语有着一分平淡与安详。
我知道，这就是深沉和境界。
陆地先生，乃广西扶绥人，延安时期他的小说《范伍者》轰动一时。后来，他又创作长篇小说《美丽的南方》、《瀑布》，在全国有很大的影响，开拓了广西长篇创作的基础，是广西当代文学的奠基人之一。
先生有过坦途顺境、荣耀和辉煌，但纵观他八十年生涯也有风风雨雨，坎坎坷坷。当《美丽的南方》受到批评时，他却很平静地说：“你们批评《美丽的南方》，但我始终坚信南方是美丽的。”如今我又问他那些关于他受到不公时从不迁怒，只是淡然一笑，依旧端坐街边吃些南方的狗肉，吃些南方的牛杂碎的说法是否传说，他憨憨地笑笑说：“是真的。”
平静是一种人生态度，又是一种胸怀，一种美好的境界。无论是做人还是作文。
平静出于自然。当然这源于内心的平和恬淡。陆地还说，为人在世不可一天到晚想着热热闹闹，升官发财，名利得失。不要在名利上与人比较，对事物得之不喜，失之不忧，保持心平气和、淡泊自由的心态。我想，这口头说得容易，若实践起来是很难的。这个“静”有清静、安静、冷静、镇静，意味着要耐得住寂寞，不受外界干扰，坚守个人的原则。我们都生在凡俗的尘世，都吃着五谷杂粮，要想内心没有一点儿杂念，谈何容易。先生特立独行，达观处世，脚站得住，行靠得住，一步一个脚印，最终成为贏得人们尊敬的文学老人。于是，鲜花必然多于荆棘，安适也必然超过了苦难。
我揣摸着先生的精神信条，想想，人要是内心没有个自己的精神原则，盲目地追随那些外在的东西，就像盲人骑瞎马到处乱撞，东奔西跑，时常变化，那平时所蓄养的东西，还能存得住吗？自己茫茫然，还能分辨清人的是是非非和物的真真假假吗？！做人首先要正其本性，人的本性正了，就能静，静了才会安定；安定了才会虚空（这个虚是虚怀若谷的虚），虚空了才会明智。外在之物来了，我们并没觉得增加了什么；外在之物去了，我们也不觉得损失了什么。这是因为我们的欣喜爱恶不是这些外物所决定的，如果心中有自己的原则，性静情逸，便可荣辱不惊，粪土当年万户侯，世事于我如浮云，反之一天到晚叽叽咕咕患得患失，就永远心动神疲。我想，这正是陆地先生性情淡泊的安身之道，使他一生真正做到了与世无争自得其乐。
这也是一位文学老人传授给我们的真正财富。
1997.1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