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突然出现在操练场上时,正在操练士兵的副团长米建平顿时愣了一下,但马上就像是什么事都未曾发生过,他亦如往常,跑过来立正,行了军礼:“报告,不知军座降到,有失远迎,请训示!”
这一声来自下级的报告把石玉湘所有的复杂情感都一下子刷新了,像是被注射了一针强心剂,他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杆,又恢复到了他未曾投诚之前的状态,一挥手道:“继续操练!”
米建平当然知道石玉湘已经向解放军投诚,所以突然见到他,才那样愣了一下,才不敢多言。米建平赶紧将石玉湘护送到雷镇远的住所。
天还早,还躺在床上的雷镇远一听有人报告石玉湘到,懵懵懂懂地爬起来,容颜不整又带着几分惊讶地拉开门,见石玉湘就站在自己面前,急不择言地说:“你怎么回来的?”
石玉湘很不高兴,他怕雷镇远对自己无礼,就压住他说:“怎么,不欢迎我回来?”
雷镇远马上清醒过来说:“军座,您误解了!我是听人说他们已经把你软禁了。”
石玉湘朝雷镇远伸出一只手掌说:“人总会想办法的!你看看,这五个指头并得再紧,不也还有缝隙嘛?”
石玉湘为了不让雷镇远萌发更多的想法,坐下来就说:“你马上通知我们暂二军团以上军官来长田湾开会!我这么些天不在家,有很多军务要急着研究和处理!”
雷镇远马上照办。
因为石玉湘的回来,司令部的人把会议室好好地整理了一番,军用桌布也都换了崭新的。
开会时,石玉湘一一清理了应到人员,他要看看哪些人没有来,是什么原因没有来,这些没有来的人该怎么对付。他首先关注的是胡震,好在胡震来了,还坐在前排。如果胡震不来,今天这个会将大为逊色,胡震来了,他就放下了一半忧心。
清过人头,发现其余师团的人都到了,暂六师只来了二团团长张玉久。暂六师师长米昭英已随张玉琳走了,石玉湘知道,这是树倒猢狲散,应该不是对他石玉湘不满。但石玉湘还是以军座的口气故意问道:“暂六师的师部为何不来人?”
张玉久回道:“我们暂六师的人由辰溪撤出后,跑到了铜仁、玉屏一带,已经完全失去联系。部队现在没有人管,靠抢劫过路车辆过日子,还挖断过公路,袭击共军伤病员车子。”
石玉湘想起自己在辰溪县城医院里和李处长一起看望伤病员时,医院负责人说过此事。他马上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为取得部下的信任,他拿出几分深沉说:“米师长随张军长去重庆领武器之后,师部就没人管事了?”
下面有人议论:“领武器?说得好听!领武器还能这么久不回来?”
石玉湘不无幽默地加重了语气说:“这有什么奇怪的?时局复杂,蒋总裁要留他们多住些日子就不可以?”
下面不再敢说话,石玉湘这才像是开始说他的正题:“各位,我是虎口脱身,又回到了暂二军!我上当了,给解放军白送了上千的人枪!首先我要肯定你们坚持按白长官的指示办事,与共军玩游击战术是对的。与此同时,我也要跟大家说,你们有些具体行动也还不够妥当。有些情况只有我这些天在他们那边才听得到,你们在这边是听不到的。现在我们要明白自己面临的严峻形势:所谓‘鱼游沸鼎,燕巢帷幕’是也!我们只有从长计议,保存实力,不能再同共军硬拼硬打。上次易国英团和共军在龙泉岩打了一仗,打死他们一些人,我们难道就没有伤亡?”
下面有人应道:“我们死伤两百余人,超过共军四倍!”
石玉湘说:“是嘛!像这样打下去,一次打掉两百,我们还经得起几次打?这是保存实力吗?挖断公路、公开抢劫车辆也不好嘛!名声弄坏了会被人民怨恨,目标搞大了会被共军注意,要是惹怒了共军,他们派大部队来围剿,我们日后退路又在哪里?”
“讲得好!”石玉湘话音刚落,八师刘副师长就站起来抢过话说,“人家共军为什么得到老百姓拥护?就是有规矩!以后我们也要立个规矩,不能再这样由着性子乱来!”
不管刘副师长是出于自己对前途的担心还是讨好石玉湘,他的话一讲完,就得到了在座的各位军官的赞同。于是,石玉湘心里从虚怯一下子变得稳实起来。他明白,大多数弟兄们现在没有怀疑他!只要军心还归属于他,不说东山再起,起码可以相安无事。
有了这个底数,石玉湘的言行也就自如起来。他心里是非常怨恨胡震在投诚一事上中途变卦的,但自己既然也离开解放军返回了暂二军,这些事也就不宜再提。他就对胡震说:“胡师长,请你安排秘书,根据大家刚才的意见归纳几点,拟成制度,以便执行。”
胡震最担心的是石玉湘追究他不按约定投诚,现在既然军座不提不说这件事,他也就当没有过这回事。他没有推辞,点点头答应了。
石玉湘继续说:“按照白长官的指示,放弃城市,占领农村,我们已经做到了;现在我们还要把部队化整为零,以连、排为单位,分散驻扎到各个村、乡、镇。让共军打不着我们,而我们可以随时打着共军!”
胡震坐在会场上一直不敢说话,直到此时,石玉湘对他并无半句责怨,他才站起来出谋划策说:“还应该划一个防区,各部按既定防区以连、排为单位分散活动,这样能散能聚,聚散灵活!”
于是,会上成立了“辰、溆、怀、麻边区指挥部”,胡震又首先提出推举石玉湘为总指挥、雷镇远为副总指挥,通过了五条军纪:第一,部队散于农村,保存实力,待机反攻;第二,如与共军遭遇,小胜不打,不胜不打;第三,以保为单位统筹军粮,每月按数上交;第四,非战斗人员一律遣散回家,外省和边远县的连、排长亦可请长假回原籍;第五,以麻阳、铜仁、晃县、芷江相毗邻的西晃大山为暂二军最后的战略转移地区。
石玉湘走后的第二天,李处长从沅陵开会回到辰溪,看过他留下的书信,就找到陈策说:“石玉湘走了,这是他留下的书信。”
陈策接过书信看完后笑笑说:“这个石玉湘啊,真是花招不少!”
李处长说:“我也觉得不对劲!他要真想回暂二军去劝降,何不跟我们说一声呢?从他的行为来看,这分明是逃走嘛!”
陈策说:“你说得很对。”
李处长说:“是不是这几天我们的人对待石玉湘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妥,让他不好受了?”
陈策说:“石玉湘这个人,我和他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我是太了解他了!不是我们对他不好,是他向来疑心多端。现在还不是他真正想向我们投诚的时候。”
李处长说:“是不是他也要学三国里的孟获?也要让我们学学诸葛亮来他个擒了再放、放了再擒?”
陈策笑笑说:“现在也只有这样了!”
李处长笑笑说:“好,那就再擒他一次!”
进入腊月,解放军以四个营的兵力分别从辰溪县城、沙堆、辰怀公路、溆浦、大江口等地出发,数路合围长田湾。一路上,暂二军各部虽组织过还击,但都兵败如泥,纷纷逃散进了大山密林。
农历腊月二十八,暂二军的军营里抢来些猪、牛正在宰杀,正有了浓浓的年味,潜伏在辰溪县城的暂二军情报人员却给司令部打来紧急电话,说是解放军在湘西纵队的配合下,要趁过年时围攻茶田垅,端掉暂二军的老巢,进而捉拿石军座。
这个情报并不让石玉湘感到意外,他现在要做的事就是按照刚刚开过的会议要求,尽量不拼消耗。
要围攻茶田垅必先攻克塘坳守军,而塘坳守军是暂二军的警卫营,营长是张玉琳亲侄儿张文祥。石玉湘急令张文祥:为保存实力,避免发生战事,令火速撤离塘坳!
张文祥并不想违令,只是他正忙于为自己的儿子办满月酒席,接了请柬的客人都来大笔大笔赠送贺喜的礼金,他一离开,谁还上门来白送这个人情?他想等大家散了席,明早再行动也不迟。即使敌军来了,他这个营也不是好惹的,他的兵力对外只称一个警卫营,实际上有七八百官兵,尤其装备精良,又大都是长田湾本地人,熟悉这里的山山水水,打起仗来,完全可以神出鬼没。即使要撤,也要像湘西纵队在罗子山和暂二军拼死一战那样,把解放军打败了再撤。
解放军在湘西纵队人员的配合下,神速而到,张文祥还在为撤退问题较劲,解放军的枪就响到了家门口。
既然交上了火,石玉湘就只好亲自赶到塘坳和张文祥一起督阵。
在阵地上,张文祥说:“军座,你放心!我的战士都是本地人,在这个地方打仗可以神出鬼没!”
石玉湘一边观阵一边提醒张文祥说:“你不要忘记,湘西纵队也是本地人!你看看,解放军在湘西纵队的引领下,已经把地形地貌利用到了极致!虽然我们警卫营占领着高地,但解放军不以大队冲锋,却以两三人一小队,迂回包抄摸到了山顶!”
石玉湘还没有把话说完,附近一声枪响,手里的望远镜“嗵”的一声就掉在地上,手受伤了。张文祥赶快拾起望远镜,掩护石玉湘往后撤。刚走两步,一颗子弹斜斜地穿过张文祥胸膛,张文祥倒在石玉湘脚下。石玉湘抓住张文祥的手说:“文祥,都怪你不听我的话!你若撤退了,哪会有这个下场呢!罗子山打得那么激烈,你一直冲锋在前,都活得好好的,今天你却倒在了自己的家门口!”
一场激战之后,警卫营几乎全军覆没!
石玉湘从长田湾逃生下山后,只得带着余部按照长田湾军官会议之规定,又转移到西晃山。
在西晃山刚安营下来,参谋部的人向石玉湘报告:“军座,入川作战四十七军主力,解放重庆后又受命返回湘西了,已集中优势兵力准备进击我西晃山!”
石玉湘深知自己已成瓮中之鳖,只得紧急布防,叫别人死防严守,而他自己为了安全,开始居无定所、眠无定时。
这天他来到了刘家坡宿夜,放在手心里的一截檀香将他烧醒时,他睁眼一看,天还没有全亮。他起来站在屋楼上分析今天又会发生什么危险情况时,警卫递给他一封信,说是刚才有人连夜送来的。
石玉湘接信一看,竟然是解放军四十七军一四零师师长刘子荣、政委陈郁宏的联名信。他禁不住双手一颤。
信中写道:“当前大局我们已不必赘言。我们曾与你有过多次联系,但都未解决问题。现望你速到沅陵、辰溪或者芷江进行谈判,如谈判不好,你要回到何处,我们一定将你安全送到。我们讲话一诺千金!绝不食言!如你拒绝谈判,我们就只好出兵剿灭。诚望三思!”
石玉湘将信看过数遍,又摸了摸自己手上未愈的枪伤,特别那句“谈不好,你要回到何处,我们一定将你安全送到。”的确大气服人!他轻轻地念道;“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心里莫名地冒出一丝轻松,知道这是需要自己最后作出抉择的时刻。
谁不明白生比死好?他也明白自己该如何选择,但他也深知自己的处境决定他不能操之过急,如他立刻决定要各部投诚,如各部误以为他是共党派回劝降的,群起而攻之,那他岂不要命归西晃山区?尤其八师师长胡震最为难防!石玉湘灵机一动,决定把这个烫手山芋先让别人捧着。
他马上召集团以上的军官开会,把这封信在会上进行公开宣读,又讲了时下双方兵力的悬珠,然后要各位先拿主意。
易国英因为在茶田垅和解放军打过一次恶仗,所以至今余怒未息,报仇心切。他第一个站起来说:“不信他们那一套!我们干脆冲出去!”
张玉德团长说:“到处都是层层包围,还能往哪儿冲出去?拼死算了!”
张玉久团长说:“黄狗打到门角落还掉头咬人一口呢!”
一直在揣摸石玉湘内心的胡震这时候站起来说:“大家用不着这么争争吵吵。我们还是要听听军座的意见。”
胡震又把这个烫手山芋丢了回来。
石玉湘无法静听下去,他不愿意说的话,现在也只得说了。不过,胡震逼着他说,比他自己主动说还是要好了许多。
石玉湘说:“我也想过冲出去,但到处都是解放军,我们还能冲出去多远?要打嘛,我们的粮食最多只能打三四天,超过四天,我们就得在西晃山区里饿肚子,我们不具备久打的条件。往后想想,我心里非常难过,难道弟兄们舍生忘死跟着我这么多年,就只为了这么个下场?程潜和陈明仁率众多军政要员都起义了,统治湘西几十年的‘湘西王’陈渠珍也投诚起义了,雪峰部队向承祖投诚起义了,蒲麻雀投诚起义了,张承栋也投诚起义了,大湘西很多地方武装都投诚起义了。我想,他们这些久经世事的人不会都是蠢蛋吧!”
大家都已经听出石玉湘的话味了,但都没有出声。
胡震说:“看来,这封信是最后通牒了。军座,还是你决定吧!各位都要明白,我们军人以服从为天职。一旦军座有了决定,我们都不得有异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