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长也说：“是啊，跟我们谈谈外面的世界，免得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大家都说，好，给我们说说外面的新鲜事。
陈策说：“这个话不好说，一说就要扯到国民党和共产党的事。我又是不大关心政治之人！今天是县长请客，还是不谈国是为好。”陈策是要等待张玉琳先开这个口。
向石宇说：“要不是在县长家里，我才不敢要你说这些呢！在县长家里没有外人，在座的几位还有谁不懂这个规矩？谁还会到外面去乱说呢？”
果然，张玉琳有些迫切地说：“我也正想听听！天天都在忙些杂务，对于外面的世界真是所知无几。”
县长说：“那就说说吧。这里说这里丢，不准带到门外去！”
陈策说：“那好，既然县长要我说，我就说说眼前的几件具体事儿吧。中共毛泽东和朱德四月二十一日发布了向全国进军的命令，外面的报纸都登了原文，这个大家应该都看到了。四月二十三日共产党的军队占领了国民政府首都南京，总统府上青天白日旗已经换上了五星红旗，这个大家可能也知道。至于，湖南省府主席程潜已发表书面谈话，要湘人‘安定应变’，言下之意就是不跟共产党搞对抗，这可是个重要消息。共产党的中央军委已向各野战军发出向全国进军的电令，第四野战军主力已近湘乡、攸县一带，大军很快就要逼近湘西，这就和我们在座各位有直接关系！现在啊，中国和湖南的大局很快就要见分晓！程潜要求与中共湖南党组织负责人面谈，中共湖南党组织负责人已经两次接见程潜，欢迎他走和平起义之路。这是真正的内部消息。往后辰溪这日子，我们想想就会明白，我就不好往下说了。聪明人不用把话听完，愚蠢人把话听完了也等于白听！”
陈策细心观察张玉琳的脸色变化，显然，张玉琳的内心受到了强烈冲击，虽然他一言不发，但他端杯之手已明显地软弱无力。不过，刚过一会儿，他又强打起精神来了。陈策从他的眼神里看得出来，张玉琳有话要说。
大家又热闹了一阵，然后散了席，道谢出门。
刚走到门外，张玉琳便挨近陈策说：“陈老前辈今天这番话大约有一多半是为我所说吧？”
陈策一笑说：“酒席上的话，有心听者就听得入心，无心听者，就是过耳之风，这边进，那边出！县长说了，这里说，这里丢，不带出门外。”
张玉琳说：“我现在已难料时局，还望长辈日后多多关照玉琳。”
陈策心里一亮，说：“论年龄，我当是你的父辈。念你两代人我都相识，念你自童年就受枪兵之苦，我只希望你能朝着亮处走，千万莫往黑处摸。我送你一句话：擦亮眼睛，顺势而行，做识时务之俊杰！”
张玉琳点点头说：“说得极是！玉琳自当思量。”
陈策说：“熊桂清的儿子熊自金，曾是你手下的连长，他为了给父亲报仇，最近搞了活人祭坟，当地人说，真是惨不忍睹！最后，他自己也落得可耻下场。现在，你的部下趁时局动乱不定，为满私欲，胡作非为，你应管好下属，不要让其肆意涂炭人民，再干这些丧尽天良之事，一切罪过，辰溪人民都会记在你头上！良药苦口，忠言逆耳！诚哉斯言！望玉琳三思而行！”
张玉琳说：“玉琳谨记！”
50自己发钞票
在县长家的宴席上，谁对谁都没有直接劝说，但散席后，张玉琳回忆陈策那些话，内心世界有了摇撼。陈策关于中国、湖南、湘西、辰溪的局势，虽然只有简短的介绍，但句句掷地有声；而且他已经感受到陈策说的这种日子开始降临到了自己头上：省里应拨付的军费没有按时到位，新开的税源也无法足额，从司令部到连队，上上下下已经一片怨声。长此下去如何了得？如再向县民强行摊派苛捐杂税，辰溪人民岂不要满腔怨恨？陈策劝他的那些话又回响在耳际。正在张玉琳如此想得情急时，参谋长李师鲁来到他的办公室。
李师鲁坐下来说：“张司令，我看省里也是自己的娘都哭不完了，哪还顾得上哭别人的爹！我们还是得自己想个紧急办法来填饱自己的肚子。”
张玉琳说：“去抢？我张玉琳还嫌罪孽不深吗？我们现如今这么多的好枪好炮，这么大的队伍，我为何这么爽快就同意省里收编？不就是想吃口正当饭吗？”
李师鲁说：“张司令多虑了。我有一计，你既可做正人君子，又可财源滚滚，取之不竭。”
张玉琳蔑笑一下，“世上若有此法，盗寇早已绝灭！”
李师鲁说：“有！我们自己开银行，自己发钞票！”
张玉琳曾也有过此念，还为此忙过一阵，但最终还是不知从何着手；此时李师鲁再提此事，他禁不住两眼一亮，“自己开银行？自己发钞票？别人能认这个账？别人能吃能穿的东西，愿意换我们的纸片片？”
李师鲁说：“谁敢不认这个账，我们的枪杆子是做什么用的？开始时，我们可以让自己的钞票强行在市场上流通，老百姓认可了、习惯了就没事了。”
张玉琳说：“怎么个强行流通？比如我拿自己发的钞票去绸缎铺里买绸缎，绸缎铺里人不要我们的钱怎么办？”
李师鲁说：“谁敢不要我们的钱就把他抓起来再说！”
张玉琳说：“这和抢有什么不同？”
李师鲁说：“和抢不一样！抢是强行把别人的东西夺走，没有任何等价的东西给人家；而我们是拿钱买别人的东西，别人同样可以拿我们的钱再买别的东西！这就变成了一种货币流通，多么斯文！”
张玉琳想了好一会儿后说：“这行得通吗？”
李师鲁说：“怎么行不通？我们的货币一旦流行开了，老百姓就会自然而然地使用！”
张玉琳说：“那好，反正也没有别的好路走。我们就筹建自己的银行试试吧！你去找陈策商量一下，看看这个行长人选谁最合适。陈策在贺龙手下做过多年军队的后勤管理，在地方上又做了这么多年生意，带兵打仗，管理经济，他都很有一套。你去好好听听他的意见。”
李师鲁说：“此事重大，最好是司令亲自与陈策面议。”
张玉琳说：“我虽佩服陈策，但目前时局未明，我还不好与他频繁接触。人到任何时候都不能太失自尊！还是你去为好，你说定的事，我一定认账！”
李师鲁说：“开银行之建议为我所提出，既然司令如此相信我，我就只得从命了。”
李师鲁找到陈策相商，陈策深知此事会贻害辰溪百姓，但他又想，假若张玉琳如此庞大的队伍没有军需供应，四处抢掠，必将祸害更多穷苦百姓。相比之下，他只能将计就计，尽量控制和缩小祸患。陈策诚心建议，将家产丰厚、办事向来又很守诚信的辰溪商会谢会长请出来做行长，并聘请王义勋、谭绍孟、刘远茂、翟云涛等人做银行职员。他想，只有这些人办事才不会乱来。
李师鲁把陈策的意见转达给张玉琳后，张玉琳没有怀疑：这些人即使是陈策的亲信，张玉琳也不怕，这本来就是空手套白狼的事，只有得没有失！于是，张玉琳任命谢会长当了辰溪银行行长。
谢行长受命后就开始设计钞票票面图案，落实银行营业地点，置办业务经营中所需的房屋和器具。
在筹备开办银行的日子，米昭英报告张玉琳说：“三大队和泸溪的徐汉章部即将兵刃相见！”
张玉琳真有些担心这些人再给自己添乱，说：“是谁先惹的祸？”
米昭英把情况详细作了说明。
原是米庆轩带信给了肖守训，说三大队在合水生活困难，望能得到援助。肖守训闻讯后，立即从龙头庵筹集了一批粮食和猪肉，租了一艘大船，还把自卫队的人枪带上船一同前往合水。大船在路上遭到徐汉章部的扣留。肖守训说尽好话仍无效果，其所带的自卫队气愤至极，要开枪护粮，肖守训不让。一则自卫队人少，不是徐汉章部的对手；二则这次目的是把粮食运到合水，以解三大队燃眉之急，而不是来打仗。肖守训只得马上回辰溪找到米昭英汇报，说他们援助张司令手下的队伍，徐汉章却置兄弟队伍于不顾，以亲为仇，强扣军粮，真是太不把张司令放在眼里！
在三大队和徐汉章之间，米昭英当然是站在三大队这边。米昭英跟张玉琳说了这些经过后，发了唠叨：“徐汉章实在有些过分！我们自己的军粮路过浦市，他也敢扣留，也太有些目中无人！”
张玉琳听完米昭英汇报，心里想法很多。知道米昭英对三大队乡情很深，也知道陈策、米庆轩、肖洪量他们之间的关系。他原是想置三大队于死地，但在县长的家宴上陈策的那些话，使他不能不开始思考自己的后路。现在给三大队一条生路，将来万一国民党走上绝境，自己不是还有一线亮天？关于三大队的事，现在悔还来得及。张玉琳立即与徐汉章通电话：“汉章啊，三大队的一批军粮被你部下扣留，请你查问清楚，急令该部马上放行。违者军法从事！”
徐汉章一听张玉琳口气很硬，马上假装糊涂说：“哎呀，张司令，怎么会有这等事发生？有劳张司令亲自过问，实在不好意思。”
张玉琳说：“别客气！事情办妥了回我电话！”
徐汉章以前听说张玉琳是要置三大队于死地，于是，他才暗地里让部下对三大队严加提防，欲陷其于绝境之中。现在他听出张玉琳的意思则与以前大不相同，心里骂道：“这只小狐狸，真是一日三变！”但嘴上丝毫不敢得罪地在电话里说：“我马上按张司令的指示办理！”
时过不久，徐汉章回电话说，事情已经办妥。张玉琳又要米昭英和三大队进行核实，证明徐汉章所说属实，张玉琳这才算了此一事。
不几天，谢行长带着他请人设计的钞票样版来向张玉琳汇报，并请过目定夺。钞票用黄色牛皮纸，票面有一元、五角、一角、五分的四种。张玉琳仔细看过图案，感到满意，但他对纸张和面值还是提出些疑问：“这种黄色牛皮纸还是感到粗糙了一些，不像是钞票。”
谢行长说：“现在能买到的几种纸里，只有这种纸张最为耐用，最宜印钞，无法找到比这更好的纸了。”
张玉琳说：“不能弄些大的面值吗？”
谢行长说：“不能！印大面值钞票不难，但是，现在老百姓一看到大面值的票子就怕，就要说钱又不值钱了！我们应该让老百姓感到辰溪银行发出的票子比国家银行发出的钞票还要值钱！将来要让老百姓都愿意用我们的小面票，不愿用国家银行的那些大面票！”
张玉琳觉得谢行长说得真是内行，就同意按他设计的票面印刷发行。
谢行长向来办事沉稳，又是辰溪商会会长，在辰溪商界很有些影响，他不仅自己资金势力雄厚，带头参股，还邀约了几大商行入股。钞票首发时，他策划一个热闹的仪式，商界头目和各界要员都应邀与了会。谢行长又利用自己的人际关系个别作承诺，于是，首先在县城的几家大商店开始流通辰溪银行发行的货币。
为树立辰溪银行的良好形象，谢行长又故意让人拿钞票到辰溪银行换取银元。辰溪银行随到随换，服务态度极为和善。人们见辰溪银行可以兑换银元，有人就拿着国家发行的钞票来辰溪银行里兑换银元，但遭到辰溪银行的拒绝，营业员说，只能用辰溪银行发行的钞票兑换银元。这样一来，根本就用不着李师鲁所说的动枪强逼，辰溪银行发行的钞票就很快在本县以及相邻的溆浦、麻阳、怀化、沅陵、泸溪等周边地区流通起来。后来市场上买东西，如有人给国家发的钞票，对方还不要，一定要辰溪银行的钞票。
见辰溪银行的信誉度如此之好，一些有钱人也都将自己的钱从国家银行取出，存入了辰溪银行。辰溪银行的存、贷款数量日益攀升。
张玉琳见银行业务如此红火，心里有了意外之喜，虽对银行内部管理一窍不通，但还是每天都盘问银行的运营情况。谢行长不厌其烦地跟他讲解金融知识，他听起来似懂非懂，但他有个硬办法检验这个银行的肥瘦，那就是不断地提款！
第一次张玉琳写条子到辰溪银行提款，是专供司令部所需的军费，数额不大。谢行长二话不说，按数照付。张玉琳又写了条子提款给各支队开支。这次数额相对来说就大了许多，谢行长还是二话不说，照数付给。他第三次又给谢行长写条子提款，这是全纵队所属各大队的所需开支。谢行长还是想尽办法照付不误！
提款人将第三次提出的一箱箱钞票送到张玉琳面前过目时，张玉琳喜得心里一片鲜花！他拿起一沓钞票仰天大笑说：“我张玉琳自建军以来，就算现在这日子过得最有油水！一个李师鲁要我自己开银行解困，一个陈策给我介绍谢行长他们筹建和经营银行，真是良言良策加良才啊！难怪古话说，得人才者得天下啊！这几位金融家都是了不起的人啊！是这几个人帮我解了难！看来，我们这块地方有的是人才啊！这种要多少钱就能提出多少钱的日子，除了我张玉琳，这动乱年月，中国还有谁？国家总统的日子恐怕都不能像我这么要起钱来得心应手！我们改编这么久了，军费为什么迟迟拨不下来呢？省主席的日子一定也没有我好过！”
张玉琳的日子正过得顺心，参谋部报告他说，驻防合水的三大队移防到十里铺来了。
张玉琳新近虽在三大队存有私心，但擅自移防可不是小事，至少在形式上他得严责一番。他问米昭英是谁命令他们移防了，米昭英知道肖洪量和张玉琳是同学，就避重就轻地说：“我追究过了，没有谁的命令，只是大队长肖洪量是个生意人，向来过惯了优厚生活，经不住艰苦环境的磨炼。在合水太苦，肖洪量就把队伍拖到城边上的十里铺来了。”
张玉琳说：“上次不是有肖守训已经从龙头庵运粮去合水了吗？”
米昭英说：“那点粮食早就吃得舔碗洗罐了。”
他拿起一沓钞票仰天大笑说：“我张玉琳自建军以来，就算现在这日子过得最有油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