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田老板干什么？”
“他从广东回到湖南，在长沙约了几个朋友开设了一个商店，门面很大，生意不错，货物也充足。叫我们速来进货入股。”
“你从哪里来？”
“龙头庵。”陈显荣用辰溪话回他。
“哪个派你来的？”涂西畴也改用辰溪话问他。
“陈策和米庆轩。”
涂西畴兴奋得一把拉住陈显荣的手就进门上楼。很长时间没有见到老乡了，内心的激动真是难以言表。
两人在小房间里坐下来，涂西畴给他沏一杯茶，说：“你看上去完全像个学生。”
陈显荣说：“我本来就还是南岳国师的学生。”
涂西畴说：“噢，他们要你来完成什么具体任务？”
陈显荣说：“向您汇报辰溪方面的情况，带回您对辰溪工作的指示。”
接下来，陈显荣就把张玉琳抢兵工厂、成立国防军第一军、给湘西各地方武装分发枪支弹药、封官委职、大湘西遍地枪炮、一片混乱等情况都一一作了汇报，然后重点说了陈策和米庆轩在其中如何想方设法建立共产党地下武装的经过和现状。
涂西畴说：“我最早是在长沙一家晚报上看到了米庆轩带兵攻打铜湾的消息，报上的原标题是《土共米庆轩故态复萌》。这些天，我就一直盼着早一点知道你们那里的真实情况。”
陈显荣说：“陈策和米庆轩也特别想和省工委取得联系。”
涂西畴说：“在辰溪，能由陈策和米庆轩控制的部队有多少人？”
陈显荣说：“现在已有三个团和一个营。以肖洪量为团长的独立四团和以米庆轩为团长的独立五团驻防龙头庵，以张承栋为团长的一个团驻防火马冲，还有以米庆舜为营长的一个营跟随石玉湘驻防在溆浦。我们的这些武装都潜伏在国防军第一军张玉琳手下。”
涂西畴说：“肖洪量、米庆轩是我在辰溪和陈策一起建立地下武装时的老战友了；张承栋我也熟，他是陈策当年任县自卫团专职副团长时就重用过的，只是米庆舜我不了解。”
陈显荣说：“庆舜是庆轩的亲弟弟。”
涂西畴说：“那就好。陈策和庆轩从事党的地下工作多年，我相信他们在用人上一定会很慎重的。”
陈显荣说：“只是现在辰溪地下斗争形势越来越复杂，任务也越来越艰巨。张玉琳现在势力很大，国民党肯定要在他身上下功夫，陈策和米庆轩想尽快把他拉到我们这边来，所以就想尽快得到省工委的指示。”
涂西畴说：“这很好！张玉琳是个聪明人，他对陈策和米庆轩的活动不会一无所知，之所以他现在好像视而不见，没有对陈策和米庆轩下手，他心里肯定是另有打算。他抢了国民党的兵工厂，上面要是追究他、放不过他的话，他肯定是想投靠共产党；如果国民党不追究，那他就不一定投靠共产党。还有，他也会怀疑共产党到底能否彻底打败国民党，他还要等待观望。你回去告诉陈策和米庆轩，在张玉琳身上下功夫是对的，还要多下功夫！”于是，涂西畴就辰溪地下工作讲了具体意见，他说：“辰溪的工作要以陈策和米庆轩为首，团结抗战时隐蔽下来的老党员，吸收一些可靠的进步青年，扩建地下党的组织；力争策动张玉琳转到人民方面来；对已经控制的武装加强整训，严肃军风军纪；提高军人素质，维护好地方秩序，保护人民生命财产安全，为解放大湘西、解放大西南做好基础工作；对湘西的地下斗争，要做好复杂的思想准备；要定期派人来长沙汇报，不能再用书信联系，以免泄密误事。”
临别时，涂西畴又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新土地法大纲》和《论目前的形势和任务》等书籍资料给陈显荣带回辰溪。
陈显荣回到辰溪直奔大伏潭陈策家里。陈策紧急召集了骨干分子，听陈显荣传达了涂西畴代表省工委对辰溪地下工作的意见。陈策根据省工委的指示，对辰溪的工作做了具体部署。他说：“我们盼望很久的省工委指示来了，大家要坚决按省工委的指示做好工作。我主要负责策反张玉琳，肖守训主要负责策反石玉湘，米庆轩和肖洪量负责整训独四、五团，陈显荣负责建立党支部，米西成仍留在黄溪口镇，负责同各方面联系。现在像陈显荣这样的进步青年，如米月娥、赵志、余致韩、刘运培、曾子溢、李隽翰、马君清、孙琳等都从大、中专院校出来回到了辰溪，这批进步青年是我们的希望所在，我们一定要培养好他们、关心好他们、使用好他们。”
省工委的指示传达下去不几天，向石宇就告诉陈策：省主席程潜要派长沙市市长陈迪光和省绥靖公署高参杨春圃来辰溪收编张玉琳部。
形势果如陈策所料，越来越复杂！
程潜派陈迪光来辰溪收编张玉琳之部，是在一次家宴上说定的。湘省大乱，程潜日夜万念，于是设家宴请了几位同僚好友一聚，席上谈论起湘西的动乱局势，尤其谈到辰溪张玉琳抢了兵工厂，自己树旗组了国防军第一军的事。程潜说：“不知张玉琳何许人也，竟如此大胆！私抢兵工厂，就不怕老蒋要他的脑袋？”
别人不敢多言，陈迪光却接过话说：“颂公，湘西人从来只往前冲，不往后看。这个张玉琳更是提着脑袋干事的湘西人！”
程潜说：“此人你了解？”
陈迪光说：“了解！”
程潜说：“那好啊，倒想听你说说。”
陈迪光细细说过张玉琳的家世、经历和与自己的关系后，程潜不无欣慰地说：“今天这个宴会真有意外之喜！想不到迪光和张玉琳还有如此关系！要是派你去辰溪收编张玉琳，那一定是马到功成！”
陈迪光说：“只要颂公放心，本人愿往！成与不成，那就要看天意。尽力在人，成事在天！”
程潜说：“湘西局势动荡，对默庵搞‘戡乱建国大队’又不服，各路武装群起，均欲称霸做王，如若不加紧做好稳定工作，任其相互杀戮，人民必惨遭涂炭！张玉琳号称三万人枪，据说他与陈渠珍宿怨极深，如其为报私仇而大开杀戒，凤凰沱江岂非血流成河？而陈渠珍又岂能善罢甘休？要是大湘西这一老一少打杀起来，岂不是要尸骨遍地啊！迪光啊，如你能尽早收编张玉琳，稳定一方天地，也算你一大功德啊！”
陈迪光说：“一定不辜负颂公之仁心与期望！”
46你可是长大了
经陈策和米庆轩研究同意，陈显荣在县城发展了一批新党员和入党积极分子，他们都是从大、中专院校回到辰溪从事地下革命的，其中有向阳、余致韩、赵志、李凤轩和米月娥等。
这股新生力量发展起来后，在县城建立了城镇党支部，陈显荣任支部书记，向阳任组织委员，余致韩为宣传委员，赵志为工运委员，李凤轩为农运委员，米月娥为妇女委员。
陈显荣在余家巷他岳母家里召开第一次支部会上布置任务说：“我们这个支部，是辰溪地下党组织被破坏后，重新建立起来的第一个完整支部。这个支部也是陈策和米庆轩领导的地下革命的中坚力量！根据陈策的意见，每个支部委员都要根据自己负责的工作，从各个渠道收集陈迪光来辰溪收编张玉琳部的情报，尤其要注意张玉琳的新动向。”
张玉琳当然也注意到在湘的国民党高官中，有一部分人对程潜竞选副总统失败后的言行颇有微词，在这种复杂的情形下，陈迪光受程潜之意来辰溪，张玉琳非常担心陈迪光会没有面子。陈迪光真是他的大恩人哪！
于是，陈迪光来辰溪这天，自城郊煤炭湾到城尾祖师殿，大街小巷到处都是荷枪实弹的兵丁站岗放哨，说是为了安保，实质上是要抬高陈迪光的身价。
不仅如此，张玉琳还率部到城外几里路的十里铺迎接。这也是他对待上级的最高礼遇，以前，他从未行此大礼。
陈迪光和杨春圃的车到达十里铺时，路上行人车辆一律禁止通行。见张玉琳正在那里领队恭候，陈迪光叫司机停下车来，非常感动地跟杨春圃说：“杨高参，你看看，这是张玉琳带队迎接我们来了！站在最前面那位就是张玉琳。”
杨春圃说：“陈市长面子真大！他这是迎接省长的架势啊！”
陈迪光说：“湘西人就是如此，你对他敬一尺，他就对你敬一丈！如果你小看他，他翻脸了，他们有三句俗话处理三层关系：第一句叫做：‘屙屎都不跟你共岩垴！’这是说，他要躲得远远地，不再主动和你交往！第二句叫做：‘门脚上剁狗卵——一刀两断！’这就是你要找他交往他也不理你！第三句话是：‘脑壳剁掉碗大个疤！’这就是你不杀他，他就要杀你了！”
杨春圃说：“你在这里当几年专员，快成湘西通了。”
陈迪光说：“离湘西通还远着呢！湘西是一本读不完的大书！外面人只知道湘西有赶尸、‘辰州符’和蛊毒，其实湘西有比外面更丰富的世界！人与人，人与神，人与山，人与水，人与天，人与地，都有一套独特的沟通方式，他们有自己的一套精神世界，有以农事为内容的傩文化，有以祭祀为内容的巫文化，有以辰河高腔为主的戏剧文化，还有苗文化、侗文化，等等。我们外面进去的人都只能了解一点皮毛。你如有兴趣，可看看辰河高腔戏。辰河高腔有四十八个本子，那里面学问深哪！人物有天上来的、有地下来的、有人间来的，唱词里诗词歌赋民谚无所不有。”
两人说着，张玉琳已走到陈迪光车前，陈迪光下车和张玉琳亲切握手，一语双关地说：“玉琳，几年不见，你可是长大了！”
张玉琳恭谦地说：“在恩公面前，我永远都是小学生！”
陈迪光把杨春圃介绍给张玉琳：“玉琳，这是省绥靖公署杨春圃——杨高参。”
张玉琳先是行了军礼，但杨高参已伸过手来，他又只好握了手说：“杨高参，早闻大名，今日得见，实在荣幸！山区险道，一路辛苦！欢迎欢迎！”杨春圃一见张玉琳对自己如此亲切，就明白他反应灵敏。陈迪光和他有真情，不需多言；他是在亲者疏之，疏者亲之。果然聪明！
张玉琳和杨春圃一番热情过后，才回到陈迪光身边，送他上车，再前迎后拥地护送进城。
陈迪光一行下榻在华北旅社。
晚宴在四季春餐厅举行。
四季春餐厅本是辰溪旅社餐饮业中最豪华的餐厅，为示客气，张玉琳又亲自安排对厅内设施进行了重新布设，一些陈旧的用具进行了更新，铺了大红地毯，又加挂了大功率电灯，室内明亮如昼，四壁书画入目，还特地请了几位高档服务小姐斟酒筛茶。
宾主入座后，菜齐酒满，张玉琳站起来举杯，十分恭敬地说：“尊敬的陈市长，尊敬的杨高参，以及各位来宾：今天玉琳是三生有幸，在辰溪这个小小山城，迎来了我一生中最大的恩人一行。按照辰溪的老规矩是要大家同喝三杯才能开始敬酒，今天，我要破个例！我要先敬我的恩公三杯，然后，我们大家再同干同饮！大家说行不行？”
在座的各位当然都是张玉琳心腹，但也从未见张玉琳如此动情。
张玉琳连敬陈迪光三杯。陈迪光连说：“受宠若惊！受宠若惊！”
张玉琳说：“当之无愧！当之无愧！”
张玉琳又要敬杨高参三杯，杨高参婉拒道：“谢谢了，我不胜酒力！更何况我不能和你的恩公享受同一礼遇。”
张玉琳说：“我们辰溪人有句俗话，叫做同路无疏淡。您随意，我干了！”张玉琳又干了三杯。然后，才举杯对在座的各位说：“好，现在我们同饮三杯，然后，大家随意尽兴！”
陈迪光知道张玉琳会记他的恩，但没有想到他的情感如此浓烈。真正一条湘西汉子！
在座的各位又都来给陈迪光和杨高参敬酒。好好地热闹了一阵过后，席面才稍有平静。
陈迪光这才有说话的机会。他十分谦虚地说：“玉琳啊，其实我对你有什么恩呢？一切都是因为你自己努力。”
张玉琳说：“恩公此话过谦了。今天没有外人在场，恕我直言：我当时正处人鬼之间，您可以让我做人，也可以让我为鬼！没有您当时的器重，哪有我张玉琳今天！”
杨高参也跟着说：“玉琳此话有理。”其意自然是在对明天的收编谈判做好铺垫。
张玉琳说：“杨高参，我这辈子九死一生，报不了恩，我还记得了恩！”
陈迪光说：“玉琳你言重了！”
在座的米昭英给陈迪光、杨高参敬过酒后说：“有子曰：孝悌也者，其为人之本矣！本立而道生。我们湘西人就是记情记义！”
石玉湘也说：“做人嘛，就是要爱憎分明！”
陈迪光觉得张玉琳喝多了一点，还是有点失态。在这种场合谈论自己不光彩的往事，还是有失谨慎，毕竟在座的还有下属。陈迪光以一位长者的仁爱和智慧，非常巧妙地把话题引开：“玉琳，你的书法现在一定是更有成就了吧？”
张玉琳说：“戎马生涯，疏于操练。在恩公面前真是见笑了。”
陈迪光说：“你能双手同时笔走龙蛇，给我留下的印象很深！可惜当时没有留下你一幅墨宝啊！”
张玉琳说：“恩公如此鞭策，玉琳哪受得了！真是愧对恩公惠赠我一方佳砚。”
直到散席，场面都十分热闹，互相谦让，笑声不断，杨高参曾几次提醒陈迪光说说收编的事，陈迪光坚持只字不提，且不让杨高参提及。在座的各位其实都在想这件事情，但陈迪光不提，谁也不好提、不敢提。
第二天，直到吃过早饭，陈迪光才把张玉琳叫到他的房间悄悄地进行密谈：“玉琳，我这次是受程颂公之命而来，辰溪兵工厂的枪炮被你全部拿了出来，并且分到了大湘西各县，已经弄得大湘西遍地枪炮，后果是什么，不知你想过没有？我倒是为你担忧！”
张玉琳当然有自己的想法，但在没有探清陈迪光底细之前，他不敢乱说，担心说走了嘴不好挽回。他只得说：“玉琳愚钝，请恩公指点。”
陈迪光笑了一下，知道张玉琳是要在他面前一试深浅。陈迪光以长者的口吻说：“你现在手下突然拥有如此庞大的队伍，上无归属，令人生畏，如稍有失控，后果难料，必遭党国追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