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庆轩从观音洞回到城里就直接去柳树湾找了肖洪量,商量落实陈策的意图。肖洪量说:“米昭英和石玉湘都刚上任,我明天就以祝贺老乡荣升为名,在家里备办一桌酒席,请大家来一聚,席上大家一起呼和,他俩不会不给大家这个面子。”
肖洪量让杨俊备办酒席,自己和米庆轩就去约人。
米昭英和石玉湘因为刚上任,事务有些繁忙,稍稍晚到了一点。酒席早已摆好,米昭英、石玉湘一落座,大家就举杯共同祝贺他们,说:“这是老乡们的骄傲和荣幸!”
米昭英一看,席上在座的有石玉湘、米庆轩、米庆舜、肖守训、肖守资、谢斐然、肖洪量、米西成等人,都是上辰溪一带的人,清一色的真老乡,也就少了些顾忌。
酒过三巡,大家又话起乡情,各自诉说自己这些年为生计奔忙的情形,自然有苦有甜,一言难尽。
米昭英喜爱书法,兴之所至,便从衣袋里取出一幅斗方来展开让大家看,他写的是一个“和”字。米昭英跟老乡们说:“我特别喜爱这个‘和’字。做生意的讲究和气生财,处理人际关系讲究和为贵;国与国之间不存争端叫和平共处,斗得不分胜负叫和局……仔细想起来,动与静可为一世界,阴与阳可为一世界,开与合可为一世界,这都不足为奇,唯一个‘和’字可以为世界,真是含义无穷!”
肖洪量开玩笑说:“‘和’字还有个意思:做事不认真叫作和稀泥!”
大家就都笑起来,谢斐然说,还有像我们这样在一起就叫作和谐。
米庆轩一看该是说事的时候了,就跟大家说:“各位老乡,我小老弟庆舜自常德职校毕业,现在东飘西荡,没有个稳定职业,各位如果手头方便,请为他找口饭吃。”
肖洪量就以宴会主人身份抢先说:“昭英和玉湘那里现在是天地大得很,正是用人时候,别说是一个庆舜,只怕是十个庆舜都很需要!”
有米昭英在,石玉湘自然不敢抢先发言,他看了看米昭英。米昭英说:“人倒是需要,只是职务有限。庆舜如在我们手下还当个普通兵,那有什么意思呢!”
石玉湘非常感谢米庆轩在米昭英面前力推他当中队长,为报恩,忍不住说:“我手下正缺一个分队长,是否可以考虑……”
米昭英正怕陷入老乡感情里不好说话,就往石玉湘身上推,“当时张大队长安排我做副总大队长时说过一句话:我下面的人由我做主。他不叫做主,他叫组阁。我现在也以此类推,玉湘,我只认你这个中队长,你手下的人,由你自己组阁。”
石玉湘说:“有副总队长这句话,我就做主了。庆舜老弟就到我手下当个分队长。”
米昭英提醒石玉湘说:“这事只怕还要跟张大队长报告一声。”
肖洪量说:“行!你们就说是我肖洪量的亲表弟。如他张玉琳不同意,我亲自去找他!我们在沅陵八中同学时碗里的饭菜都不分你我,他不会当了官就不认老同学的账吧!”
米庆轩说:“张玉琳也不是不记情的人。”
石玉湘从中圆了一句:“你放心,有昭英去说话,事情肯定会成。”
米昭英说:“我一定尽力!”
事情说到这里,就只等着米昭英和石玉湘去努力了。
33不喊不就没事吗
张玉琳在辰溪经历的苦痛太多,所以,对辰溪方面的用人他非常谨慎,对自己不熟悉的人,他都要像挖红薯一样地挖出来,把泥巴剥干净洗一洗,看看成色,然后才决定用与不用。在米庆舜身上也不例外,当米昭英向他汇报说,准备任命米庆舜为分队长时,张玉琳问道:“这个人受过何等教育?”
米昭英说:“毕业于省立常德第二职业学校。”
张玉琳又问:“从过军带过兵没有?”
米昭英说:“跟随他叔父米贤松组建的抗日自卫团开到前线,但没有打过仗就被编散了。”
张玉琳说:“是龙头庵那个米贤松米司令吗?”
米昭英说:“正是的。”
张玉琳说:“这个米司令名气很大,奇闻不少啊!听人讲米贤松见龙头庵一带迷信害人不浅,有一年春节就自撰一副对联贴在村口的土地堂前:‘来敬我者死,去努力者生。’这年春节当地人都被这副对联吓得不敢去敬土地神,但这一年大家的阳春却做得比往年都好,获了大丰收啊!”
米昭英说:“他这件事流传得很广啊!”
张玉琳经常想起自己多次死里逃生,他也相信命运都是掌握在自己手里,在内心里就喜欢米贤松这种性格的人。他欣慰地笑了一下,但还是又深问了一句:“这个米庆舜后来还干过什么?”
米昭英说:“近些年一直在洪江和辰溪教书为业,现在家里赋闲。”
张玉琳对于教过书的人总是高看一眼,他不再问了,只是说:“既然你看上了那就用吧!”
米庆舜很快上任了。
自卫队组建完毕后,张玉琳离开辰溪又去沅陵坐镇。
张玉琳虽然在辰溪住的时间不长,但却声势很大,开酒店、茶楼、旅馆的,县府、警察局、宪兵团无不私下议论他的人生沉浮变幻,毁誉纷纷。
陈策和米庆轩去玉露春茶楼喝茶,茶楼张老板见了陈策就按捺不住地说:“世事啊,真是白云苍狗!有人早上是金凤凰,晚上就是脱毛鸡;有人呢,早上是脱毛鸡,晚上就是金凤凰!是非对错全是鬼话!昔日县府要剿灭的匪首,如今又成了省里的大队长,成了县长的座上客!这日子像小孩子玩牛虻,掐掉头,让它乱飞!”
陈策笑笑没回话。米庆轩却故意说:“张老板,你都七十多岁的人了,干吗要把好坏分得那么清啊?只要日子好过就行!”
张老板说:“就是日子不好过喽!要是日子好过,我哪还有这些唠叨!听说茶田垅的土匪最近更加猖狂了!”
米庆轩说:“为什么更加猖狂了?”
张老板说:“还能为什么?不就因为张玉琳回来当省里的大队长了,如今代表政府管这块地盘了!”
不好再往下说,陈策和米庆轩只得坐下来喝茶。
不过几天,县城里到处都在传说:茶田垅张玉琢的队伍血洗了龙盘溪。
龙盘溪村地处辰河边上,有一望无际、水旱保收的良田,号称辰溪担不尽的“小粮仓”。村子不到百户人家,但因粮足棉丰,为远近闻名的富村,又因村民知书识礼,为远近闻名的义礼之村,从未遭匪恶进犯。这一次为何遭此烧杀掳掠?
情况报到了县府,县长看完呈文抓着后脑勺半天不说话,因匪首是张玉琳的同族兄弟,他惧怕触怒张玉琳;但又不得不作出反应,就把呈文转到了米昭英那里,要米昭英查办。像这种事,转给辰溪自卫总队的副队长办,也还是顺理成章。米昭英问县长有什么意见,县长说:“你看着办吧!”县长的暧昧态度让米昭英感到有些不对劲。
米昭英是正规军事院校出来的,又一直在正规军队里任职,对张玉琢这种土匪行径自然恨之入骨。他看完呈文后跟县长说:“是可忍,孰不可忍!如此烧杀抢掠,定要严办!”
县长暗笑一说:“你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米昭英把石玉湘找来商量:“玉湘,张玉琢一伙土匪血洗龙盘溪,你可听说了?”
石玉湘说:“听说了,但具体情况不明。”
米昭英说:“正因为如此,我才想你带人去尽快把情况查明。我们自卫队刚成立,总得有所作为。这是个好机会。”
石玉湘眼珠儿一转就说:“我正有急事忙不过来,再说,遭抢的事是明摆着的,也复杂不到哪儿去,我派个分队长去就能搞清。”这事涉及张玉琳的家族兄弟,肯定是好查不好办,石玉湘不愿意卷进去,想找个替罪羊。
米昭英犹豫了一下,知道石玉湘心里打什么主意,但大家都是老乡,他也就退一步说:“那好吧,你派谁去?”
石玉湘说:“我看米庆舜是最好的人选。他是我们老乡,做事我们信得过;他是个教书的,办事很细。”
米昭英说:“那你就派他去吧。”
石玉湘把这个任务交给米庆舜之后,没有对他提出什么具体要求,其实只要敷衍一下就行。米庆舜不知如何把握这件事情,回头就跟哥哥米庆轩商量。庆轩告诉他:“你先带人去把情况搞清,一定要搞详细。有了详细情况后,我们回头再议。”
米庆舜就带了保安分队的人去龙盘溪查情况。
事情起因其实很简单:村子被血洗的前一天,茶田垅土匪到这一带“吊羊”,将当地一大户人家的老母亲给绑了,称要两千银元的赎金。可土匪在返回的路上,被这个大户人家叫来的保村队以猛烈的枪炮进行追击。这些保村队因为地形熟悉,前堵后截,打得土匪无路可走。逃到龙盘溪村时,追兵已到身后,就想进村躲下来。无奈龙盘溪的一位老婆婆被突然跑来的匪群吓得惊叫大喊:“土匪来了!”顿时全村人互相大喊:“土匪来了!土匪来了!”全村人喊声震天,张玉琢的队伍误以为村里也有枪炮阻击他们,吓得不敢进村,只得丢下“肥羊”绕道逃命,结果被追兵打死几个弟兄。
逃回茶田垅的弟兄们向张玉琢禀报情况后,张玉琢说:“这个龙盘溪还说是个礼义之村呢,我看他们是什么礼义也不懂!用枪炮追赶我们的人,那是因为我们吊了他们村的‘肥羊’,你龙盘溪的人为什么要和我们的队伍过不去?”
于是,张玉琢亲自带人星夜急行,直奔龙盘溪。队伍进村时天还刚亮,起得最早的村民也还在家里没有出门。村口住着一户姓刘的八口之家,全家人还来不及喊一声,就被打死四人,家中年轻女人和财物全被掳走,房子也被放火烧了。
村民吓得四散而逃,六十多岁的刘恩次扛着自己的孙子想往树林里跑,枪子儿从身后飞过来,打死了他的孙子。他转过身来看见土匪正朝他开第二枪,他跪下说:“老总,我这个三岁的孙儿已经断气了,你再打死我,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了!求你放我一条生路,算是你修阴功,你将来也好儿孙满堂。”说完,刘恩次把已被打死的孙子放在地上。但还是有人朝他开了一枪!
这时,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从屋角里跑出来,枪手赶紧将姑娘捉住,让他们的人围着她,摸下身的摸下身,瞧奶子的瞧奶子。一个四十多岁的土匪说:“妹子,跟我当老婆去,我可以让你享清福,比你在家里做苦工强得多!”说完就拉着姑娘走,姑娘又哭又喊,土匪像是没有听见一般。
在一块菜园里,两个枪手看见一个抱婴儿的产妇,一个将婴儿抢过去提在手上,一个将产妇强按在地上施暴。那个提婴儿的人看见村里牛栏里关着一头大肥牛,就将婴儿丢在牛栏里,将牛赶走。
村里到处浓烟滚滚,枪声不断,呼儿唤女的哭喊声,禽畜的惊叫声,不绝于耳。
一直混乱到中午,土匪才押着女人,赶着猪牛羊,提着鸡鸭鹅,得意扬扬地过了河,朝茶田垅方向满载而归。
躲在村外一个瓦窑洞里的村民出来一看,刘弟基两手抱着自己的肠子死在洞口,一摊血已经凝结成块;再走远一点,又见背一个女儿抱一个儿子的母子三人同死在水沟边,是同一颗枪子儿打死的。母亲的两只手还捂在孩子嘴上。为了瓦窑里村民的安全,她们宁死都不让孩子哼一声!
米庆舜带着这些情况从龙盘溪回到县城就先跟米庆轩说:“我只想带队去剿灭张玉琢!”
米庆轩也很想趁此机会,借自卫队之手,将张玉琢的队伍除掉。他找陈策商量,陈策摇了摇头说:“庆舜只是个分队长,受制于石玉湘和米昭英,而石、米又受制于张玉琳;要除张玉琢没有张玉琳点头,绝对办不到!庆舜是我们好不容易才安插进去的人,时机未到,切不可暴露!如果张玉琳发现不对头,庆舜的处境就危险了,我们就会欲速则不达。”
米庆轩说:“面对这样的土匪,我们也视而不见?”
陈策说:“要庆舜把情况实实在在地跟自卫队说到位,然后看菜下饭,顺水推舟,不急不缓,恰到好处。”
米庆舜连夜写成一份情文并茂的报告,送呈至中队长石玉湘手里,并口头向石玉湘作了详细报告。石玉湘虽坐得身板笔直,听得认真,但听完后却只是有气无力地说:“这件事实在重大,我也不好转述;如转述不准,必带来后果,你还是直接找米副总队报告吧。”
米庆舜明白石玉湘这是在把球踢给别人。他记住哥哥的交代,也没有多说,点点头,不偏不倚地表了个态:“好。”临走时又灵机一动,试探着说:“中队长,要不,你带我一起去见米副总?既是重大事情,你不在场,我一个人越级去报告,似也不妥。”
石玉湘说:“乡里乡亲的,讲究这些规矩干什么?我这儿正忙呢!你一个人去就行!”石玉湘果然是不肯沾边。
米庆舜说:“如米副总队说我越级报告呢?”
石玉湘说:“你就说已跟我说过了。是我要你直接去报告,怕耽误时间误了大事。”
米庆舜感到石玉湘是一身涎水的泥鳅,没人捉得住。
米庆舜来到米昭英的办公室,米昭英正来雅兴在练习书法,他一边叫庆舜坐,一边把对联写完。米昭英说:“来,庆舜,你是个读书人,又是个教书人,你看看这副对联写得如何?”
对联写的是:“事在人为,休言万般皆是命;境由心造,退后一步自然宽。”
庆舜说:“米总队长,不是因为我们是老乡,我就恭维你,你的书法功夫真的很深,筋、骨、血、肉、气,无不饱满。纵观书家,大多只是在筋、骨、血、肉方面见好,而‘气’亏者为多。书法之气乃发于书家体内,非学技巧所能及,必求全修养才行!故书家之高下,以气可分。”
米昭英高兴得笑了起来,“庆舜,想不到你对书法有如此深解。快坐快坐。”
庆舜说:“龙盘溪的情况我已查清,现向您报告。”
米昭英说:“怎么不先跟石中队长报告?”
米庆舜说:“已经向他报告过了,他说他太忙,要我来向你汇报。”
米昭英说:“依我看啊,他一定是怕惹张大队长不高兴。那好,你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