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公武说：“接风也好，庆功也好，反正我今天特别高兴！来，大家都别只顾说这些客气话，加油吃！吃过地萝卜我们再慢慢地去山上游玩，吃过中饭我再送你们回去。”
一大盘地萝卜被吃得精光，杨树达还端着盘子将汤也喝了，说：“我们这些穷教授，学识少，肚子大啊！看看，这么大一盘地萝卜都吃完了！”
大家哈哈大笑，出门上山。
湖南大学在长沙岳麓山下时，胡校长也常在闲暇时和杨树达教授他们去岳麓山游玩，现在湖大迁到了辰溪，又能和好友们一道游玩梅花村所在的大酉山，也是一份难得的快乐。辰溪县城地势奇险：城后的熊首山高耸险峻、怪石嶙峋，如男人般伟岸，为县城终年遮挡北风；而大酉山却坡势舒缓、翠绿如缎、面城而卧，像女人般温柔；两山之间如轰然断开，各有数丈悬崖，辰河与沅水奔流到这里相汇后，自两岸悬崖间摩抚而下，因而，古人又把这里叫作龟蛇锁江。在山上极目远望，锦岩塔、广恩寺、北门阁、米家祠堂、文庙、奎星阁、城隍庙，以及密密挤挤的民房，包括河这边的电厂、大酉观、造船厂、力生纱厂等，辰溪城的全景真是一览无余。胡校长驻足环望，然后将目光落在东边的湖大校区，想起自己重返湖大，终于让被解聘的教授复聘，使被开除、劝退的学生复学，恢复了湖大的生气，心里的确是如释重负，有一种情不自禁的心旷神怡。
马公武先生走前，一行人先来到了丹山寺。丹山寺为千里沅水第一悬寺，整个建筑悬在如刀砍斧削般的数丈赤色悬崖上，远望去，如托于云上、浮于雾中，飞檐惊空，翘角连天，古松盘绕，水花映壁。进门处的对联是：“来时还是去时路，进步不如退步高。”胡校长和杨树达教授都说这副对联真是写得既合地形也合人生。寺里香火很旺，来往香客不断。胡校长一行四人站在丹山寺的悬空楼廊上，风掀得衣衫啪啪作响。马公武随意诵起一首诗来：“远眺疑无路，幽踪只在山。危桥穿石罅，飞阁耸云端。潭俯千寻碧，凭栏六月寒。丹池如可觅，欲共老僧看。”
胡校长说：“好诗啊！”
马公武说：“此诗乃雍正时期辰溪本地人唐进士所作。”
游至寺内丹山洞，洞宽一丈八尺有余，高近一丈，呈圆形向内延伸十余米，然后缓缓而下，黑幽深邃。四人不能前行，只得投石探幽，石头滚下很长一段时间才传回击破水面的回声。马公武介绍道：“据说此洞与沅水河相通。”
四人退出后再游钟鼓洞。丹山寺共有四大洞、数小洞，钟鼓洞比丹山洞稍小。进入洞内，马公武先生指着两块怪石说：“这两块石头可敲出钟鼓之声。”胡校长和杨树达教授欣然各击一块，果然钟鼓般响声此起彼伏，盈于洞内，溢于洞外。游人同赞是为奇景！
马公武说：“王阳明曾与友人游此洞时作有一诗。”
胡校长说：“你快诵读，让我们一饱耳福！”
马公武背诵起来：“兄说水南多异迹，岸头时有钟鼓声。空余峭壁千年在，未信丹砂九转成。远地星辰联北斗，虚窗明净坐深更。年来夷险浑忘却，始觉羊肠路亦平。”
胡校长说：“果然不凡！虚实绝佳！”
马公武说：“胡校长和杨教授和一首吧？”
二人都说，岂敢！岂敢！
见陈策久不发言，马公武问道：“陈老弟今日为何沉默无语？”
陈策苦笑一下说：“往事难忘啊！三九年李司令他们抓了我，最初的几天就是关在这个钟鼓洞里审讯。”
胡校长说：“躲在这样的神仙洞里整人，真亏他们想得出！”
杨树达教授说：“日暮途穷，其心才狠！”
几人从洞里出来，再游果老丹池。马公武说：“果老丹池传说是八仙之一张果老炼丹之处。沅水流域都传说张果老是力大无比的放排人，所以两岸还有他煮饭的‘火烧溶’，有他放锅子的‘撑架崖’，有他撑排使劲时留下的‘脚板崖’，有由他的草鞋变成的‘草鞋洲’……”
四人在丹池边游一圈，又到善卷祠和善卷墓。善卷为尧舜时的大贤达，他从北方来到南方，隐居在沅、辰两河的交汇处——大酉山。冬衣皮毛，夏衣葛绒；春耕种，冬收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逍遥天地之间而终其一生。此地后人仰慕其高尚品行，为其建了善卷墓和善卷祠。
杨树达教授说：“难怪马先生爱慕这片土地，原来这里是神仙相聚、厚德载物之地！”
胡校长说：“前圣后贤皆汇于此。”
马公武说：“我岂敢与圣贤相比。”
胡校长说：“天旋地转，月隐日现。前圣可敬，后贤可交。观你为人，威武不屈，富贵不淫，谦敬有嘉！现又倾其所有，为县民创办学校，教书育人，开启民智，此不为贤何为贤？”
陈策说：“胡校长所言极是。马先生虽在党、政、军里谋过职，但都是过眼烟云，恐怕只有你开办的教育事业将永志史册。”
四人游到山腰一棵老梨树下，忽闻一股饭菜香辣扑鼻而来。杨树达先生问马公武：“未必此处还有人家？”
胡校长激昂起来说：“日军越来越逼近我们湘西，正在准备抢夺芷江机场。”
马公武一笑，“没有人家，就不可以有饭菜飘香？”
杨树达教授说：“没有人家何来饭菜？”
马公武指着老梨树下说：“请杨教授看！”
原来早已有人担了饭菜等候在梨树下的石桌旁。
这是马公武特意为大家安排的野餐。本已上下爬山游了小半天的胡校长、杨教授顿失倦意，兴致陡涨，朝着饭菜争先恐后，一路跑得气喘吁吁，只有陈策在后面从容步行。
陈策和送饭来的田老师早就认识，远远地就相互招手示意。
马公武向胡校长和杨教授介绍说：“这位送野餐的先生姓田。田先生乃凤凰县名流，是应我之邀才到楚屏中学任教。今天特请他来送这个野餐，意思是让他来见识一下我们胡校长和杨教授。”
田先生忙着摆饭菜，胡校长和杨教授去跟他握手致意时，弄得他有些手忙脚乱，不好意思地抱拳鞠躬一拜说：“早慕二位大名，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请受我一拜。”
胡校长马上扶他一把说：“你们凤凰人太讲礼仪！”
田先生说：“‘弟子入则孝，出则悌’嘛！”
杨树达教授说：“马先生这里真是‘往来无白丁’啊！”
石桌上三菜一汤，大家围桌而坐，每人一个饭碗、一只酒杯。菜盘、饭碗和杯子都是少了边和缺了口的，大家不明其意。马公武说：“今天特请几位在此野餐，一是要庆祝湖大‘驱李护校’大获全胜；二是要庆贺楚屏中学开学招生成功；三是盼我中华抗日捷报频传！至于这少边缺口菜盘饭碗的酒，都是特意从县城那边买来的，这都是日本飞机轰炸的见证！饭菜简单，不成敬意。来，为此三意，我们先干三杯苦酒！”
三杯之后，互相敬起酒来。
脚下就是楚屏中学的朗朗书声，对面是雄奇的熊首山和依山而建的辰溪县城，被日本飞机炸毁的地方，清晰可见。
胡校长激昂起来说：“六月以来，一支日军占领平江、沅江、益阳、浏阳、宁乡、湘阴、长沙；另一支日军占领株洲、湘潭后向衡阳突进。日军越来越逼近我们湘西，正在准备抢夺芷江机场。”
杨树达教授说：“国民党军队真让我想不明白。说他们不真心抗日嘛，也和日本鬼子打过恶仗，前不久还把第四军军长张德能以保卫长沙不力而在重庆判了死刑。说起来也和日本鬼子打了七八年，为什么就这么没有战斗力、一败再败呢？让日本鬼子打到我们这地方来了呢？”
陈策说：“依我看，国民党军队最大的失利就是脱离人民！一个脱离人民的军队，要想立于不败之地，那是‘伐根以求木茂，塞源而欲流长也’！”
马公武说：“是这个道理！国民党政府也是如此！”
田老师说：“只怕我们在自己家门口迟早要和日本鬼子干一仗！”
陈策说：“那就让小日本来尝尝湘西人的火药味吧！”
谈兴不减，但天色已晚。马公武只得送大家下山上船，各自回去。
28一定要狠狠地打
春节刚过不久，家门上的大红对联还没有褪色，抗击日本侵略者的仗就已经打到了雪峰山下，打到了湘西人的家门口，湖大校园的青年学生无不热血沸腾！
陈策协助学校组织学生拉好抗日标语横幅后，又和师生们一道将部分重要图书和仪器搬上河边的木船，因为日军向湘西逼近，学校准备再向黔东南疏散。
忙碌一天后，陈策和米庆轩晚上才过河回家，沿街只见湖大的学生们还在街头用土广播做抗日宣传演讲：“老乡们：日本侵略者的末日就要到了！日军发动的豫、湘、桂战役虽然占领了河南、湖南、广西、广东及贵州的一部分，但是整个战争形势对日本十分不利。世界反法西斯战争已转入战略反攻和战略决战阶段，美国军队已攻入日本本土军事基地，并派大量飞机轮番轰炸东京、神户、大阪等地。日本所谓的‘绝对国防圈’已经面临崩溃！在中国战场上，中、美空军用芷江机场和豫鄂边境老河口机场，不停地出动飞机对日军占领区的铁路、公路、水路、飞机场等进行轰炸，使日军交通线路和军事设施濒临瘫痪。因此，日军为解除我芷江空军基地对湘、桂、粤汉铁路及长江航道的威胁，发动了以争夺芷江机场为中心的会战。日军纠集了八万兵力从宁乡、益阳至邵阳、新宁四路西犯。虽然日军向西推进了近百公里，但日军已陷入各个山谷。中国数十万军队和中国人民已做好最后一战的充分准备！还有陈纳德将军率领的美国第十四航空队一部配合中国空军作战。我们正在进行的是正义的战争，这场正义战争在大湘西人民的直接参与和积极支持下，一定会取得最后的胜利！”
大街上聚集了不少人在听着学生做抗日宣讲，议论着抗战局势，附近的居民有的给学生们递茶水，有的给学生们送凳子。
陈策和米庆轩走到柳树湾街上，米月娥拿着贴标语的糨糊刷子突然出现在面前，“报告！陈叔叔，米叔叔，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
陈策说：“什么好消息，让你这么激动？”
米月娥说：“我今天看见中国军队押着一车日本俘虏往芷江去了。”
陈策说：“这一仗中国军队必胜！日本鬼子窜到我们湘西的雪峰山里来，他们就死定了！”
米月娥高兴地举起手中的糨糊刷子，说了声“是！”小辫子一甩，又回到她贴标语的队伍里。
陈策见很多学生把柳树湾街道两旁贴满了抗日标语，心里兴奋，就跟米庆轩说：“我们辰溪抗日青年中队要赶快拉上前线去，现在是为抗日尽力的时候了！”
米庆轩说：“我准备这么久，就等着这一天！三天内我们到西园集合，到时请您和我老叔训话！”
陈策说：“我一定到场，但讲话还是你老叔最合适！我还是暂时不公开露面为好。”
第三天，辰溪抗日青年中队集中了近千人，有来自县城的，也有来自乡村的，上辰溪的龙头庵、后塘和黄溪口、上卜溪、罗子山一带来的最多。
米庆轩集合好队伍说：“各位热血青年，抗击日寇，保家卫国，人人有责！现在我们大湘西各县都在自发组织抗日力量支援中国军队抗击日寇，今天，我们这支队伍就要开往抗日前线！临行前，我要请一位曾经组织过抗日队伍的老人——我的老叔——给大家讲几句话！”
一头银白发须的老人健步走上讲台说：“我这个老头子，有的人认得，有的人不认得！我叫米贤松，龙头庵人。熟悉我的人都叫我‘米司令’！叫我‘米司令’是有来历的。有人说我的亲戚朋友都是共党分子，说我和溆浦的谌鸿章有联系，说我营救米庆轩很积极，说我‘通共’，这些我都不怕！到了我这个年岁的人，黄土已经堆到脖子上了，我还怕什么？哪天挨了枪子儿，比病死在床上还痛快得多！英雄得多！我不管什么共产党、国民党，只要你爱国爱民，我就和你是朋友！否则，我就把你当敌人！对敌人，我历来恨之入骨！一九三七年我已年近花甲，我和梁春阳、米庆轩、肖守谦、刘本禄、舒少卿、谌炽等人组织了一个抗日团开往前线抗日。遗憾的是，我们团被编入的这个国民党集团军搞的是消极抗日、积极反共！我姓米的不吃那一套！我带着队伍是抗日去的，你要我不抗日搞剿共，我就把队伍解散，叫大家回去种田，我也回家种田来了！我就这个牛脾气！所以，我的抗日壮志一直未能实现！八年之后的今天，抗日的仗打到我们家门口来了，我们杀日本鬼子方便了！我看到你们这个中队的年轻人，我真羡慕！你们到前线去，见了日本鬼子，一定要狠狠地打！多搞死些没有人性的日本强盗！无论用什么办法，搞死得越多越好！给我好好出出这口气！你们有没有这个信心？”
下面齐声呼道：“有！”
米庆轩走上台去举起手来呼喊：
“誓死保卫祖国和人民！”
“打败日本侵略者！”
大家都跟着举起手呼喊起来。
米庆轩说：“好，是不是英雄好汉，我们战场上见！我们一定要给父老乡亲带回好消息！”
队伍由米庆轩带领，从西园出发，往溆浦龙潭前进。
陈策站在西园门口久久地目送着他们。
县城街头站满了欢送他们的居民。
从通过县城的汽车可以看出，前方打得很激烈！来来往往的车辆，有的满载着中国军队开往战场，有的装有中国伤员运往医院，有的装着缴获的枪炮，有的装有日本军队的俘虏。几个月来来往往的车辆不减。
三个月之后一个中午，陈策在湖大校园里巡视，突然被人从背后拍了一掌肩膀，他转脸一看，竟是米庆轩！
陈策说：“你活着回来了？”
米庆轩说：“带去的人一个不少！都回来了！”
陈策说：“你们没有上前线？”
米庆轩说：“哪能不上前线呢！我们在龙潭找到我的入党介绍人谌鸿章，他安排我们在前线医院、食堂、运输队，帮助前线的中国军队做后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