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玉琳大步走进房间,知道自己不会死了!要死的人不会被安排到这地方来住!莫非是刘嘉树叫人用军车秘密将他押送到沅陵只是虚晃一招、掩人耳目,暗里还有什么恻隐之心?莫非刘嘉树和韩楚义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如果这样,那他投奔刘嘉树部就算是选对了。但现在这样想又还为时尚早。陈渠珍杀他父亲和长兄之前,不是也给死者一顿好酒好饭享受吗?他刘嘉树难道就不可以像韩楚义和辰溪县长一样,来个什么私下约定将我除掉?
送他进房的人说:“衣服在那个柜子里,你先洗个澡,等下,我们陈专员要找你问话。”
张玉琳问:“陈专员要找我问话?哪个陈专员?”
那人说:“就我们第九专署的陈专员!”
张玉琳虽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开始忙起自己的事来。
张玉琳换上新军装,又把头发梳得服服帖帖,对着雕花洗脸盆架上的镜子一照,自己像是换了个人。没有残杀的安宁日子那该多好啊!可惜右边颧骨处在军车里撞青了一块。他渐渐地记起来了,第九专署的专员不就是陈迪光吗?那么,陈专员会问些什么呢?是问家世吗?是问人生经历吗?是杀人罪行吗?是问未来的志向吗?无论问什么,他现在都愿意如实禀报。他家已是三代人拖枪拉队伍,是军还是匪,实在说不清!说是军嘛,又烧杀掳掠过百姓;说是匪嘛,又入过政府收编的序列。如果要问人生经历,他要从陈渠珍杀其父兄开始讲起,他是多次死里逃生,只为将来报仇,说起来足可以写一部大书!如要问他的志向,他可明明白白地说,他再也不愿做没有名分的“土匪”,他愿意为国家效力……
说不上想得周全,但是见了陈迪光,他还是不慌不忙。
陈迪光让他坐,他坐成正规军人。
陈迪光看了看肥头大耳的张玉琳,除感到有些粗蛮之外,印象还是不错。陈专员别的都没有问,只问张玉琳:“小伙子,以后想做点什么?”
张玉琳这一时又不敢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说出来,只是说:“一切听从长官安排!”
陈迪光说:“看你如此年轻,为何在家为匪,屡遭进剿?”
凭这句问话,张玉琳知道陈专员清楚他的来历。张玉琳说:“如今年头,刀枪已不认人。我已不知何为军、何为匪。”
陈迪光说:“此话怎讲?”
张玉琳说:“如果说我父亲杀过人放过火有罪,他该杀;可我母亲没有罪,她为何也遭杀?如果说我大哥跟着父亲跑,他有罪,他该杀,可我二哥还小,他没有罪,为何也遭杀?我当时才十岁,我何罪之有,他们为何连我也要杀?”
陈迪光说:“好啦,别说了!世道不由你我来论!你家的这些事我都知道!男子汉当先记国恨再说家仇!我想问,你这辈子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张玉琳说:“如是和平年代,我最喜欢做的事就是读书做学问和研究书法;若是战乱年代,我最喜欢的还是带兵打仗!”
陈迪光对外面叫道:“备好文房四宝。”
外面人应了,过了一会儿又说,备好了。
陈迪光将张玉琳带进里面一间大书房,指着案上的文房四宝说:“你写几个字我看看。”
张玉琳到底年轻气盛,也不客气,铺好两张宣纸,舔好两支毛笔,左右各握一支,双管齐下,一边写:“还我河山”,一边写:“冷面热肠”。两幅字同时写完。他将笔放在青瓷笔枕上说:“学生见笑了,请陈专员多指教!”
陈迪光心里一阵敞亮,仔细看完两幅字,从起笔、走笔、收笔、间架结构、吃墨落款和整理章布局的方方面面来看,透出的是一种险硬强蛮又坚固平稳之韵。此人一生必定凶险不断,但无短命之兆。陈迪光没有当面夸他,只是说:“当前正需人用,你就到我的军事科工作,在李师鲁科长手下当一个科员。”陈迪光又从书桌下取出一方早就准备好的高浮雕双龙抢宝砚台递给张玉琳说:“这方砚台送给你做个纪念。这可是一方出自芷江的明山砚啊,尤其砚底这六个字,你可要时时记住!”
张玉琳受宠若惊地站直行了一个军礼示谢,说:“谢陈专员器重!”
张玉琳仔细看了砚底上那六个字是:“后有定,可言强。”这是《论语》上的一句话,他在沅陵读书时背过,还记得。
他不仅不会死,还得了陈专员起用,激动得热泪涌动,站了半天不走。又想起这六个字真是意味深长!
陈迪光说:“去吧!年轻人要好好做事!”
张玉琳再敬了一个军礼,说了声“是!”这才转身离开。
18谁是共党
向瑚去跟向校长汇报营救陈策的情况,说起抗日民众自卫团在组织民众出人出钱出物资支援抗日前线和靖匪安民方面已成辰溪人民心中的希望,特别是陈策治军严明,对老百姓秋毫无犯,深得辰溪全县民众赞誉,而李司令后来组建的挨户团不仅于抗日无所作为,其官兵还不断骚扰民众,丑闻不断,辰溪各界反应十分强烈。
向校长听后忍不住说:“已有不少人跟我说起这些事情,总有一天我会和李司令这些人闹翻!”
向瑚说:“陈策还在他们手里捏着,我们还是要委曲求全。”
向校长说:“当然还是不闹翻天为上策,可到时候情之所至,恐怕就由不得我了!”
十月十日这一天夜里,桃源女中在地下党员陶浦生、丁时进等人的策动下,发动了桃源女中学生、潭湾集镇居民,以及由桃源女中学生创办的民众夜校学员,组成了浩浩荡荡的游行队伍,每人手上提着一盏烛光纸灯笼,在潭湾街道上举行“双十节”提灯游行晚会。
一盏灯的光亮是微弱的,而无数盏灯的光亮就动人心魄了!灯光排成曲曲折折的长龙,在夜间壮观无比,一时间,万人空巷,老老小小的居民、农民全都上街参与。参加提灯游的人一路上高呼:
“团结抗战!”
“把抗战进行到底!”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喊声撼彻黑夜的天空,面前的高山在灯光里往后退去。
这是解散抗日自卫团以来,发生在辰溪最具影响的一次集会活动,活动得到了湖南大学的师生和全县人民的积极响应,从县城到乡村,以及国民党和军政机关,抗日情绪空前高涨。
桃源女中军训部杨主任提醒向校长:“这种活动,最好我们学生不要去搞。”
向校长说:“抗日爱国的活动都不能搞了吗?我多次说过,读书不忘救国,救国不忘读书!不关心国家,不关心民众,读书何用?我们学生们能组织这样一次有很大影响的大活动,我为之骄傲!我为之高兴!”
这一活动的巨大影响搅动了县里的头头脑脑,宪兵团和县府、国民党县党部深恐不安。越是抗日救国活动搞得轰轰烈烈的地方,就越是共党活动频繁的地方!这是他们总结的规律。
第二天,宪兵团和警察局派人来到桃源女中,也不明白他们和学校里的什么人有什么关系、掌握了什么情况,连工作程序和沉着风度都忘了,首先不找校长,进校就要抓人。
向校长在办公室听到学生们闹了起来,他走出办公室赶到教学楼前,见有兵、警在抓人,就指着他们的鼻子说:“你们是什么人?敢在我的学校里随便抓人?我是这里的校长,不通过我,任何人休想抓走我一个学生!你们还懂不懂规矩?”
这些背枪的也有知道向校长身份的人,一个宪兵私下跟另一个宪兵说:“向校长是国民党中央监察委员,是留学英国的著名经济学家、法学家、著名教授,我们最好是不惹他!”另一个宪兵就站出来讨好说:“向校长,多有得罪!多有得罪!我们也是履行公务。有话你到县里去跟我们县长、县党部书记和李司令去说。你和我们这些背枪的粗人说,太费你的口舌了。”
另一个宪兵给这个说话人作介绍说:“这是我们罗队长!”
向校长说:“我没有事要找他们!我的学生在这里读书读得好好的,你们为什么要抓走?请罗队长转告你的上司,我的学生犯了哪条哪款?”
罗队长把向校长拉扯到一边悄悄说:“向校长,你就别说这个硬话了。‘双十节’这么大的提灯游行晚会,全县各处都在响应。这不是共党在里面提桶子是搞不起来的!据可靠人士透露,陶蒲生、丁时进等同学是中共地下党支部负责人,就是他们在潭湾这里开办民众夜校、演出文艺节目、举办庆祝‘三八’活动,办阅览室,办校刊、班刊,组织订阅《新华日报》,搞演讲比赛,一天到晚搞得热火朝天!”
向校长说:“至于谁是共党,我不清楚;不过,你说的这些活动,我都知道,也是我们学校允许的,是经我同意的!办民众夜校,组织抗日宣传活动,错在哪儿了?要说错,那就首先是我当校长的错了!要抓人你们也得先把我当校长的抓走!”
罗队长想了想说:“向校长,您老别生气!既然您都出面了,我们还能说什么呢?我们撤回去就是。有您这个话,我们也好交差!”
罗队长马上把人带出校门。学生们围着向校长欢呼起来。
向校长说:“他们不会就这样走了,还会再来的!”
于是,向校长把陶蒲生和丁时进叫到自己办公室里说:“你们俩要赶快离校!千万不要落入他们手里!反正也快要毕业了,学校就算你们学业已满,颁发给你们毕业证书。”
陶蒲生、丁时进离开母校时,向校长又暗地里特批另几个同学也提前离校,有师生不理解,问向校长这是为什么,向校长只是笑笑。
罗队长在向校长面前把话说得篾刀切豆腐两面光,回到县里汇报却说:“只要他向绍轩还在桃源女中当校长,谁也别想抓到共党分子!谁敢惹他这个老国民党中央监察委员呢?谁敢惹他这位曾经留学英国的大教授呢?”
县党部杨书记长说:“看来,桃中是已经完全被赤化了!我看不仅要抓陶蒲生、丁时进,还要抓一大批!”
李司令说:“如依我看,这个向绍轩恐怕就是老共党!我们要好好运筹一下,上下沟通,把各方面都疏通了,然后,要像抓捕陈策那样,把向绍轩这条大鱼也捞了!”
校内的形势也复杂起来。辰溪县城举办声讨汉奸汪精卫大会时,桃源女中的学生代表发言说:“我们不仅要声讨公开投降的汉奸,还要警告准备投降敌人的汉奸。我们炎黄子孙,宁肯站着死,不愿跪着生。谁要投降就叫他灭亡!”学生代表发言后回到队伍里,军训部的杨主任嘲讽她说:“你简直就是共党的代言人!”向校长听到了,马上鼓励这个学生代表说:“你讲得很好,很受欢迎!”这弄得杨主任很不好下台。向校长早就发现这个杨主任和县里通着,是放在学校的一颗炸弹,桃源女中的不少内情很可能都是他出卖的。
夏日的早晨,辰河两岸的柳树和竹林都有了深深的翠绿。上贵州下常德的风篷船一早就在辰河里航行。向校长想着面前的复杂形势,看着这些船只心里非常复杂和沉重。武汉失守后,桃源女中连遭日本飞机轰炸,得知全国很多高校都往湘西迁移,为避战火灾难,他毅然决定将桃源女中西迁到辰溪潭湾镇。因条件所限,他和六百多名学生只能乘坐数只窄小民船溯沅江而上,在数百里水路上艰难航行数日。一路上经过无数风浪险滩,还要躲避日本飞机的炸弹。他和同学们一样,就像压缩饼干挤在一起,腿不能伸,身不能翻,整天唱着《流浪三部曲》寄托悲愤和对未来的希望……当民船驶过丹山寺,拐进辰河口时,转过野猫洲大河湾到了潭湾镇时,他当时那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真是难以言表。为让学生们尽快上课,他苦口婆心地乞求当地大户人家让出其花园、仓库,还买了当地乡民的一些田土,迅速建起了教室、宿舍、办公室和一幢供教师们课余休息的“绿漪楼”。为在战乱年代不耽误当地孩子的教育,他在诸多困难压头的情况下,在潭湾的万寿宫办了附属小学,还分别在附近的报木洞、向家园、岩地等乡村办起小学分校……想想这些日子,想想这些事情,他只觉得太苦了自己的学生,太累了跟着他来到这所学校执教的高异群、沈均、陈倚石、田云龙这些著名的好老师。
他在河边散过步就往学样操坪里走,他要和同学们认真地道个别。今天,又一届毕业生要走出这所学校走向社会,这是学校西迁后的第一届毕业生,他心里有些激动;往届毕业生他没有这样做过,对本届毕业生他似乎有着特殊的情感,想起大家一起挤在窄小的民船上吃苦受罪,他心里有着深深的歉疚!
学校晨唱队和每天清早一样,整队沿着潭湾街道高唱着《大刀进行曲》《生死已到最后关头》《抗日救亡进行曲》……晨唱队唱进学校操场时,向校长就给她们打拍子。
很多学生拿着自己精心准备的小册子来请向校长签字留念。顾碧仙同学是向校长最喜欢的勤奋学生之一,他在她的留言纪念册上即兴画了一幅兰花图,并题诗一首:“一撇一撇又一撇,三朵间两叶,莫怪花多叶片少,只缘勤奋花不歇。”
大家正高兴时,有学生急忙跑来报告:“有一大帮宪兵和警察来了!”
向校长摸了摸满头银发笑笑说:“我知道他们还要来的!我正等着哪!”
向校长走出办公室,主动朝那些背枪的人迎上去。
没说几句话,背枪的人就要向校长交出陶蒲生和丁时进。向校长说:“真是不凑巧,这两个学生都因家里遭日本飞机轰炸,提前回家了。”
罗队长站出来说:“向校长,上次我来这里时,你说谁是共党你不清楚。你不清楚怎么会单单放了她们两人先离校回家?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啊!如你是有意放纵共党,那这个话就不好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