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行的路
可是，她没有
她只是说了声
在城里
请帮我寻份儿活干
譬如去洗衣房
或者干脆去打扫卫生
你知道我有高中文化
我不会给你丢脸
（只将一个简单得沉重的字狠狠地压在了舌根底下）
她终于可以去上班了
（一个人跟几台洗衣机一块儿高速旋转）
早晨，她穿着一身样式老旧
却像头颅一样挺拔的衣服
用手指拢了鬓角，然后
将衣袖挽上浅浅一环
磊落地
跨出门去
此刻，在远方
一束清纯饥渴的目光
聚光灯般
自一部教科书上扫过
她并不知道，因了她
母亲，正伸出那双
她背得出纹络的手
在奋力捕捉一缕
阳光
虫禽吟
壁虎
墙角，纱窗
竖着的平面
是疆场
潜伏，等待
闪电般出击
当精彩的狩猎三部曲
徐徐落下帷幕
你可记住了等待中的那副
凝固的形象？
苦熬过冬春的漫长
以一袭昂贵的外套
换得一次
短暂的歌唱
不‘隊
再世的嗓门
依旧高亢
蚂蚁
在春的胸脯上
筑巢的蚂蚁
啃不动水泥的骨头
却找到了不设防的缝隙
金黄的一座小小土丘
便是它们
一粒粒衔回的那片
被夺走的土地
蜜蝗
石榴籽般
繁茂的梦
孵在巢的
迷宫里
嗡嗡轻吟的汗水
旋荡在
花蕊的丛林中
飞翔
是破壳的
最锐利的喙
蜻蜒
在高高的书架上下款款点水
在小孙女的中婉转歌唱
身着时装的透明在画轴上轻盈漫步
驮起直升机在天池云浪中翩翩滑翔
花呀草呀争相向你捧上钻珠的晶莹
姑娘的秀发特意为你结筑好温馨的眠床
假如
这世界从来就没有过你的诞生
那让千古倾情的唐诗宋词
就再也找不到最亮丽的一行
蚯蚓
当太阳擎起镁光灯
要为它拍下一帧劳模肖像时
它却羞涩地扭动身子
迅速将头朝着泥土深处扎去
那不住摆动的尾巴分明在喊
别，请别为我拍照
强烈的光只会让我迅速消亡
只有在泥土的黑暗里
我才会不让大伙失望'
鸽子
要么落地取食
要么瓦脊小憩
如今，却偏偏飞上树枝
颤悠悠撼动
麻雀的世袭领地
世道真的变了
麻雀惊恐地远远瞧着
重量级的入侵者
无助地转动脑袋
螳螂
严寒的大手捋下枝头
最后一枚金黄
一只螳螂便站上铁树
不凋的翅膀
绿色的盔甲涂满铁锈
高昂的头依旧擎着警觉的光
它竟不认识酷寒的利刃
甚至根本不懂什么是蛰藏
既然这儿仍有一片绿地
要它走开，那才叫荒唐
遗产
——献给我的老师
他没有留下那种
堪称遗产的遗产
没有留下
使子女毫不费力便会幸福的
一笔可观的存款
一幢古朴典雅
几经易手的准级“蓝屋”
一件绿锈斑驳
价值连城的古老藏器
或者一句可供后来咀嚼的
幽默、沉郁的遗言……
他没有留下什么
一叠捆扎得整严的信函
静静地躺在一只
黯淡、发皱的皮箱里
注释着他生前的困窘
这些由毛笔、钢笔、圆珠笔
写就的信函
给他装来过
寒带、温带、热带、亚热带
情思的庄严和斑斓
装来过
海洋、谷地、山原、大漠
问候的浩瀚和缠绵
装来过飞转的地球
及其祝福的
丰富和浑圆
他曾用发颤的手指
从这些信套里
掏出一串又一串
亲切、欢快的鸟鸣
那是一群
他亲手放飞的鸟儿
鸣声啾瞅
是它们搏风击雨时
对于旧巢的
深切眷念
是对给过自己翅膀和勇敢的
妈妈
遥远、动隋的呼唤
是他用大半个世纪的生命
谱写的一曲
高高飞翔的畅想曲……
正是这些厚厚的信函
筑砌了他灵魂的时间和空间
使他山泉般澄澈的人生
在注入信仰的大河时
不致发出哪怕一丝
空虚的喟叹！
他没有留下一件
堪称遗产的遗产
他却拥有比遗产更辉煌的
世界，及其未来！
讲台
登上三尺讲台
板目处，是
晨露般晶莹的眸子？
宫灯般高仰的头颅？
春草般蓬勃的手臂？
抑或是
绵绵长河的一弯清流？
巍巍山岳的一柱峰峦？
染绿大漢的一片森林？
不！
是日出的
壮丽
讲台
我们民族的
日观台！
摆渡者
岩石般
风化的额头
生命的沙石
随岁月的涛声漂去
两鬓覆雪，融入
一江春汛的浩荡
永不疲倦的篙头
点破幽深的奥秘
将稚嫩渡往成熟
将今天载给明天
往返不变的航程
不断延伸的信仰
我仍要结果
——致家女的老枣树
如不老去，
我仍要结果
——你老迈的身躯
瘦硬的枝杆，
青苍的叶子，
红硕的果实，
悄声地
对我说。
我相信啊，
家女果树的长者！
童年，我千百次从你身上爬上溜下
熟悉你的每片绿叶，每条枝柯，
如同熟悉爷爷额头每条纹络。
我悔服：淘气的脚扳，
蹭你一身斑驳伤痕；
贪馋的双手，为摘拾一颗枣子，
不慎将你枝、扳折……
烈风时袭，躯干不曾微弯，
灾祸迭至，痴情不曾稍磨！
而今，几绺华发，已悄悄覆上我的鬓角
我仍在领受你的慷慨赐予啊，
——一半儿甜蜜，一半儿醒觉！
如不老去，
我仍要结果
我相信啊，
家乡果树的长者！
因为搬迁，你被移走了，
辗转流徙，依然吐出热烈的花朵
五月挂果，六月搭色，
七月红圈，八月入箩，
汇一天斑斓云锦，
酿万挂灼目佳果！
给孩子一声哧哧的甜笑，
给恋人一腔思慕的折磨，
给乡野一捧红亮的希望，
给城巷一篮醉人的秋色……
然后，在秋风中抖掉金叶的荣耀
坦然投入漫天风雪！
——不因怯懦，不为苟活，
但为未来岁月，积聚光热！
如不老去
我仍要结果
我相信啊，
家乡果树的长者！
你子孙的子孙，
早已绵延四女，高过你的额头；
终有一天你会老去，
如烟一缕，如灰一杯……
此刻，你毕竟活着，
劲枝如铁，翠盖婆娑！
花开花落啊，生命之歌不会沉没
叶枯叶荣啊，世界因此生机蓬勃
空据一片光波，但觉无聊，
徒耗一分养料，终嫌寂寞；
活一天，就追求一天阳光的抚爱
活一刻，就报答一刻土地的恩泽
生命愈是接近极限，
愈要轰轰烈烈结果！
即使最终化为一撮粪土，
也要滋育一条明天的根脉！
哦，家乡的老枣树啊，
我热土上不屈的长者！
此刻，我虔敬地站到你的面前
如同一枚梭形的小小的枣核…
是这样一枚绿叶
从河湾那株龙须柳上采来的吗？
还是路畔那棵高高的白杨？
从门。那株香椿树上摘下的吗？
还是院子那棵青青的紫桑？
从庄后那株大楸树上掐来的吗？
还是田头那棵苍苍的青冈’
是这样一枚绿叶，
伴着恋情，在我心头久久珍藏！
那时，我常常含着一只脆亮的叶笛
在开满紫花的首蓿地里徜徉；
那时，我每每手挥一柄神奇的绿扇
招来斑斓的童话，璀璨的星光；
那时，我赶着一只绿色的马驹儿，
在自画的“方”里驰骋疆场！
是这样一枚绿叶啊，
伴着憧憬，在我心头久久珍藏！
那是姐姐的一弯细眉啊，
高高挑起，如同初五天际的月亮
那是妈妈的一瓣心脏啊，
千里万里，在我耳畔扑扑跳荡；
那是爸爸的一只结实的大手啊
抚我一身咸涩的汗香，交我一副负重的脊梁
是这样一枚绿叶，
伴着向往，在我心头久久珍藏！
暴戾的雨雪袭扰过它，
目水洗面，却更加丰润鲜亮；
骄横的风沙打蔫过它，
留下斑痕，却未有半点枯黄；
贪馋的虫子啃啮过它，
叶沿残损，却依然生机盛旺…
是这样一枚绿叶啊，
伴着不屈，在我心头久久珍藏
正是这枚绿叶——一片绿色的阳光
给我以黝亮的肤色，赤子的热肠；
正是这枚绿叶——一缕绿色的春风
去我心头疲累，涤我眼中荒凉；
正是这枚绿叶——这团绿色的希望
扶我跺着泥泞，永远告别颓唐……
正是这枚绿叶啊．
伴着理想，我伸臂扑向霞光
哦，我心中珍藏的一绿枝叶啊
——我——的——家——乡！
我读
匍伏在给我血肉之躯的土地上
我读书，
但不是
由神奇的象形文字垒成的
大山一样的聪颖和智慧。
我读书，
读着眼睛。
母亲的眼睛，
是我最早读到的一页书。
我读乳香浸泡的慈祥，
读披肝沥胆的无私，
读满布血丝的顽强。
读泪水迷蒙的忍耐。
对于土地、天时、祸福的
欢乐和忧郁，
缀满补丁挨过的人生，
踉跄前行的岁月，以及
梦的不断产生和不断幻灭
同龄人的眼睛，
给我打开另一页书。
我读噙露的打碗花般摇曳的童贞。
小银镰割回碧绿的喜悦，
蛐蛐争斗中滋生的友谊和嫉妒，
编造逃学谎言的心跳和稚拙。
读秧歌舞步踩出的遍地阳光，
饲养室槽头的牛欢马叫，
给人希望又给人失望的上工铃声。
读开始失灵的“高产”神话，
反复摆动给予的折磨和困倦。
读谨慎的疑惑，胆怯的不满，
悄悄地期待，偷偷地懂憬。
到了这一天，从蓝色的眼珠里，
读一页曾被生活拒之门外的书。
读世界面对
给我血肉之躯的大地，
黄土搂抱的辉煌．
那种掩抑不住的震惊和倾倒！
我匆忙重新审视，
曾千百坎审视过
却不曾十分珍重过的
塔、石、陵、坑、残瓦、断砖
这些属于遥远的骄傲，
眼里涌出滚烫的痛苦和魄疚！
我读着，读着，
忽然产生厌倦了。
我渴望一股风，
一股强劲鲜活的风，
吹去眼中坚冰一样结着的云翳。
吹起由于久久低俯而酸困僵直的头颅
目光穿透雄关，向远处的星云眺望！
于是，我读青春、无畏、渴求的眼睛
一页不再散发腐枝败叶气味的书，
一页拓开神奇广阔天地的书！
我发疯地读着，读着，
读老得发霉的观念动摇，
读被祖辈嚼烂的格言贬值，
读开创变革的渴望，
读使人顷刻毛孔舒张的热流，
读从古老的土地上，
正向华街大步进逼的女情，
读白皮肤此刻的日不暇给，
读这片土地的昨天、今天和明天
读昂首向前开拔的振兴和信仰！
关中
给我血肉之躯的大地，
祖国母亲一只深沉的眼睛，
一页向世界展开的蕴含丰富的书
我读着，读着，
我因此认识了。
我的民族，我的祖国！
我是泾惠渠的儿子
我是泾惠渠的儿子，
喝着泾惠渠的乳汁长大，
泾惠渠赋予我粗犷的体形。
我黄褐的皮肤，
是它黄褐的水流漂染；
我诚朴的双眸里，
有它深沉的波光荡漾；
在我鼓胀的脉管中轰响的
是它热烈的涛声！
我是泾惠渠的儿子，
踩着泾惠渠的波浪长大，
泾惠渠给过我永生不泯的记忆。
它用岸草碧绿的柔韧，
牵着我，让我瞳得：
执著曲脚板，能够把
灼人的烈焰拍熄；
它用风车轮子一样转动的旋涡，
一次次呛酸鼻子的惊险，
给我生活无比曲折壮美的启示；
它还用块块冰凌的坚硬，
使我获得：即便奇寒的威严
也能用
坚韧的牙齿咬碎……
我是泾惠渠的儿子，
泾惠渠领着我向前走去。
它用母亲乳汁的丰腴，
不倦哺育大地、庄稼，
同时也一刻不息地
灌溉着我的人生！
我的生命跟渠水一起奔流
流过昨天，今天，并且
还要向着明天流去……
不论道路多么崎岖遥远，
我都是泾惠渠的儿子！
关中，庄严的巡礼
被强烈的爱和向往派遣，
从潼关伟岸的箭楼身影里起步
沿着渭河画出的蛇行路线，
从东到西，从西到东，
对给予我血肉之躯的大地，
做一次庄严的巡礼！
来不及细看，那棋盘一样整严的土地
偶尔起伏的丘陵，
浪痕一样浅浅的弧线，
古老、新兴的城镇，
刺激感官的市声……
一切都太熟稔了，
如同一页糊上墙壁的
读腻？的报纸。
原想借华峰的险峻，
将八百里风流一览无余，
却得到一派雄浑苍茫，
一片飘忽迷蒙的雾气。
沿着那位不幸的公主墓道
想一窥地下的神秘，
得到的，除了
壁画斑驳的辉煌
石椁沉重的冰冷，
掘墓者留下的悲剧，便是
一穴凝固的窒闷！
我产生另一种强烈向往了！
向往那缕散发青蒿气息的灶烟，
那盘跟太阳一样烤化疲劳的土炕
向往牛羊咩叫，鸡犬喧嚷，
小手扶驶过村道时粗犷的呼吸，
向往被旱烟呛辣的闲聊，
眼神的专注，憨笑的朴挚，
向往俯在朝露打湿的田埂上，
听庄稼奋力拔节的声音……
我不愿再从黄眼殊里，
细细研读那份世界的震惊了。
我调整步伐，断然转身，
走向属于阳光、野花、小渠和钻天杨的空间
朝着每一块孕育果蔬的黄土走去，
朝着每一张舞动的鹤颈锄走去，
我大。大口地呼吸着
带着泥土新鲜、青草馨香，
热汗咸涩的空气，
朝着一切我所熟悉的走去，
一路哼着“阳春儿天……”
我不愿像“挑战者”号
从大空鸟瞰地球，
依稀辨出的
只有长城、金字塔；
我不愿像土拨鼠，
钻在地底嚼食夜间盗来的粮果
大白天，做着寂寥的梦……
可是在这里，
在给我血肉之躯的母亲土地上
我才领略出什么叫永恒，
什么是庄严……
这条老得不能再老的渠
这条老得不能再老的水渠
比镌刻《春秋》的
那车竹简还年迈！
如果它是人，定然会
拖着比黄果树瀑布
还要绵长的胡须：
如果它是树，也许比
传说的黄帝手植柏
更加高大，苍郁……
这条老得不能再老的水渠，
频繁地更改过名字，
郑国、六辅、汉白、龙洞．．
如同河床升沉，如今又叫
人民引泾！
每个名字都拥有过，跨越
一个或几个世纪的骄傲、
要揭示每个名字蕴含的丰富
得靠几部新著
然而，老了的只是它的名字
不会老的，是它永远葱茏的生命
从骊山脚下，那群
披甲执锐的秦陵卫士，
到泾渭平原，那些
耕耘希望的专业户主，
一代又一代乡亲父老，
都曾吮着它的乳头繁衍、生息，
那甘洌的乳汁，即使今天，
也比
神奇的魔泉还要充沛！
一切动物、植物，
最终都会成为烟云，
一切贪欲，
都会迅速化为灰烬！
唯独这土地、水渠，
不靠虚幻的灵丹妙药
全仗源源无私地给予
赢得了青春永存！
乡野的声音
散发泥土潮润的、
镀着阳光金黄的、
充溢鸡雏喧嚷的、
裹着机床轰鸣的
一支繁富、宏大的乐曲，
踩着山桃枝一样娇美的铝线
颤动迷人的波弧，
从田野上响起，
向世界，骄傲地
扩散、延伸！
越过田垄，越过
牧歌的古老和闲适；
越过小河，越过
泛滥过激情的岁月；
越过青山，越过
罐头盒一样窒闷的封闭
越过
欢乐、忧郁缠绕成的
坎坷小道
和古老格言砌成的
正在风化的历史栅篱
飞向只是在梦中
千百次光临过的
天南海北！
于是，他摊开那本
记着一长串姓名、地址、号码，
重叠着汗渍和指纹的笔记，
跟大刀阔斧的企业家们对话，
跟高声疾呼的改革者对话，
跟无数亲切的、陌生的面孔，
跟城市、乡镇、码头、市场、仓库、集装箱
跟当代文明，以及
中国的今天，明天
对话！
坚定、自信的声音，
谦和大度，而又分明带有几分
庄稼汉可爱的狡黠的声音，
像晨露一样闪光、新鲜的
野的声音，
便从古老的土地上发出，
谈供与求，
市场反馈，
技术与专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