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看到了他们在打麦场里出操练兵的情景。只见一个当官模样的人，手中提着皮带，喊着口令，要一排人或走步或立正，或扛枪或冲刺。如果谁稍有跟不上，或者做错了动作，他便会冲上前去，挥动皮带劈头盖脸一顿饱打。那被打的士兵，痛苦得尽管眼里噙着泪花，却连躲闪一下也不敢，否则，便会招来更厉害的惩罚。我看到，在我家院内房檐下躺着一个脸色蜡黄，不停呻吟着的兵。听说患有疟疾，便没人理他。当官的一声“集合”，他还得颤抖抖地爬起来，—步三摇地去列队……直到现在，那个满脸蜡黄不断呻吟的士兵痛苦的样子，还不时在我眼际出现！他，也许是一个贫家子弟，不幸被拉来当了兵。他生病了，按理该给他看，可有限的医疗费用也许已被长官们占作别用了……这是怎样一支军队啊！他们连为自己卖命的士兵的死活都不顾，这样的军队，能打仗吗？果然没几天，他们半夜跑了，跑得那样仓皇狼狈，连整箱整箱的弹药也弃之不顾！怛他们并未忘记掳人财物，稍稍值钱的家什，好点的衣服被面，都被他们卷走了许多！
这一切，如同一团肮脏的云团，凌乱而又牢牢地印在我童稚的眼底上，凝在我孩提的记忆中，给了我爱与恨的启蒙。
我的眼里，也问时印着一幅清晰的、至今忆及，仍使人为之感动的画面。
当故乡小镇跟原野土地一起获得新生的时候，我的稍谙人事但还童稚的眼晴，终于见识到另一种军队，一种上兵。那阵子，人们纷纷腾房让屋，欢迎人民解放军住到自己家里，并以此为幸。我家也住进了一部分战士。这又是怎样的军队呢？他们总是那么开朗乐观，见年龄大点的人便叫“大婶”“大爷”，见小孩就抱着或逗着玩。由于旧军队留给我的恐惧，起初我还不敢接近他们。慢慢熟了，这才闯入他们的居地，听他们唱歌说笑，新奇地观察着他们的？举一动，并把这一切摄入眼帘，一种崇高的向往，在我的心田浦起。
那时正值酷暑。新鲜、好奇、兴奋、奔跑、欢闹、炎热，我的眼晴生病了。一夜起来，眼晴像被什么东西牢牢封着了似的，怎么也睁不开。用手摸，硬巴巴的像胶一样的东两糊着，抹也抹不去。我急了，哭出声来，喊着母亲。母亲看了，说是“害眼了”！便端来盆热水，用毛巾蘸了，敷在我的服晴上，说：“不要急，一会儿就会好的！”说也怪，不大会儿，那原本糊着的硬巴巴的东西终于变软了，我试着猛一睁眼，竟然睁了开来，但眼睫毛上仍然附着一块块的眼屎，洗了好一会儿才洗去。里说眼晴可以睁开了，但却异常胀痛，稍有强光，便又睁不开了。母亲找出半瓶叫“沃古林”的眼药水，让我躺下，滴儿滴在眼内，让我轻轻合上。这样一8数次地点，两大过去了，仍不见好。多窒闷啊！我再也不能去那个既陌生又熟悉的新天地里玩了，再也不能去看解放军战士的各种有趣的活动了。我娃至埋怨有己的眼，早不生病晚不生病，偏偏这个时候生病！第三天早晨，母亲搀着我去厕所，被一位解放军叔叔看见（，便立即背着我去设在邻居家的野战军医院去治。这时，我的眼晴依然紧闭着是怕光啊！大约刚进那家大门，我便嗅到了股浓浓的药味。我被放到一张床上，接着听到一阵玻璃杯盘的丁与之声。有谁将我半扶起来，一手掰开我的眼晴，一于用什么东西，“哧哧哧”地朝我眼中喷着水。凉冰冰的药味很浓的水，冲洗着我发烧肿胀的双眼，上我感到一阵轻松。末了，又给我点了眼药，用纱布蒙了，说：“不要紧的，冉冲一两回，便会好的！”说完，便将我背着送回家。入夜，我做了一个梦：满天的星星，眨着明亮的眼晴，朝着我笑。是笑我的眼晴不如它们明亮有神吗？不像是的，倒像是向我祝贺，祝贺我又有了一双可以看到一切，分得清好坏真假的眼晴。蓦地，我觉着自己的眼晴也一下变成了——颗星星，高高悬挂丁璀璨闪烁的星海之中……
这样，我又被叔叔背去送回的冲洗治疗过几次，0疾，终于好了。我又能看到一切了，无论是在灼目的阳光下，还是明月朗照的夜晚，我都感觉得到，我的眼晴较之以往都更明亮更管用了。——个新的光华灿烂的世界在我眼前展开，一群新的有着慈祥面月和一颗颗火热心肠的人，前进在大道上；一切自私的、丑陋的、凶残的鬼魅在纷纷溃逃！
岁月，让我的眼晴近视了，并且不时给我带来过困扰和焦灼，但我依然觉得，它有时还是非常管用的，特别是当我忆及孩提时经历的那一系列跟眼晴有关的往事的时候。
1982年10月7日
庭院也闻四时歌
久居小城，听厌了嘈杂的市声，蓦地里听到几声虫吟鸟唱，便如烈日下赶路，喝到了上佳清凉的饮料一般爽心提神，不禁心头躁气为之一扫，且绷紧的神经也会顿时松弛下来。
听这美妙的天籁之声，无需涉足芳草萋萋的郊野，也不必寻觅树幽石奇的山林，就在机关的院子里。
记得十多年前调来这里时，这数百平方米大的院子里，除过三二棵枝干老燥的柏树外，便再也看不到别的草木了，而四处散乱堆放的杂物甚至垃圾却触目皆是。偶有风过，纸片飞扬，沙沙然有凄凉之声。那时，大约人们因为忙于名因繁多的“斗争”和“批判”，所以这院子才受到了忽视和冷落。怛要说一点儿也听不到鸟虫之声也是不确的，不过那是蚊蝇的嘤嗡、麻雀唧喳的单调罢了。
儿年前，恢复了周末打扫卫生制度，只两个卫生日，便淸理了院内的杂物垃圾，使人的眼界一下子变得清爽起来。赶上冬末春初，有人提议在院子里植树养花，美化环境，竟获得大伙儿一哇声的响应。于是，—棵棵泡桐、枫树，挨排儿站在了院中；一畦畦花草，如美人蕉、大丽花、万寿菊、雁来红、紫罗兰、秋菊、月季等，也都次第入圃。春来春往，只几个年头，这花草树木，就仿佛通人性似的，可劲儿生长，很快地便已翠盖婆娑，妙姿可人了。每于工余，同事们便喝王喊李，三五相邀，或漫步于花从谈天说地，或蹲伏于树荫，读书看报，那分愉悦，非三言两语町以道尽。
更可喜的是，愈来愈多的听到了悦耳的虫鸣，妙曼的鸟唱。“家有梧桐招风凰”，这是旧戏舞台上常常念叨过的一句吉祥的词句。可那风凰到底是什么模样儿，除了从画上、书里看到过对它的绚丽的描摹外，大约从来也没有谁真的见过它的样子。可如今，在我们机关的庭院里，倒真是“栽下绿树有鸟鸣”了。
泡桐飞紫花，枫枝乍露叶的早春，突然传来阵阵鸟儿的鸣叫。那“布谷、布谷”的啼声，如同浑厚明亮的小号；那“喳喳嘎嘎”的叫声，如同铜鼓板般节奏刚烈。多么熟悉的声音，这不是布谷、喜鹊在唱吗？！顿时，不由你不心神飞驰，童年的记忆便如画轴一般徐徐在眼前绽开：鞭影吆喝声中，犁铧闪亮，泥浪翻滚，赭褐色的原野上空，声声清亮的布谷啼鸣，报告着繁忙紧张的春耕春播季节到来……斜对门的会祥娶亲了，喜联红如花，客人闹嚷嚷，唢呐锣鼓声中，嘎嘎一串喜鹊啼叫，一队人马将新娘簇拥迸新房……多么浓郁的乡音乡情！谢谢你，布谷鸟儿！谢谢你，喜鹊们！你们的啼声，送给了我一幕幕多么美好的回忆啊！
还有叫不上名字的鸟儿的啼鸣。那像噙着的露珠儿在喉头滚动的声音，清脆，悠长，听之使人灵魂为之战栗。这音乐般的鸣唱，带来的欢快愉悦，对于从沸反盈天、歇斯底里的鼓噪袭扰折磨声中逃出的人来说，不啻是灵魂的—次伟大解放！鸟声悦耳，虫声也迷人。
我至今还难以忘怀在这儿听到第一声蝉噪时的激动。那是仲夏一天午后，突然，一串“吱吱吱”的叫声响彻院落。蝉鸣！第一声蝉鸣！我惊喜地从椅子上跳起来，跑出宿舍，想向同事们报告我对“蝉讯”的发现，谁知，人家也如我一样早就听到了，并且跟我一样兴奋喜悦。我们站在屋檐下，瞅着院中那棵如同硕大的绿伞一样张开巨冠的泡桐，刚才那第一声蝉鸣，便自它的枝叶间发出。“吱吱吱”，蝉儿继续啼着，那声音，如同江河春汛一样奔放，有如轻雷一样振聋发聩，一下打破了仲夏晴午的窒闷。
一时间，仿佛让人觉得，那泡桐树，一下就变成会唱歌的树了！一声惹来声声鸣。不儿天，这蝉声便啼成了一片，如同大型合唱那样雄浑昂扬，让人闻之热血鼓荡，一股奋发的劲头，不知不觉中产生于骨节之间。对于蝉声，也有人以为烦的，常常埋怨它的单调、沉闷。同一个時人郎士元，在刚刚表露了“昨日始闻莺，今朝蝉又鸣”这一对蝉声的不乏喜悦之情后，却又以“暮蝉不可听，落叶岂堪闻”这样的诗句表达出对蝉声的厌弃。至于柳永的“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这一名句，则干脆是以蝉声来状自己那种无限悲凉的心境了。其实，只要潜心听去，那蝉声特别是在盛夏时的蝉声绝非用单调、沉闷所能概述得尽的。它们一样有着轻重疾徐的节奏，粗矿豪放的韵致的。哦，蝉儿，你们辛勤的啼鸣，为盛夏这一季节中的血性汉子，增添过多少刚健的气魄！蝉儿，你这火热季节的永不缺阵的歌手啊！
当然，也有浅唱低吟的歌手。
第一枚黄叶飘零蝉鸣凄切的深秋来到时，却有另一种草虫登上舞台，以它们清幽委婉的歌喉，为这庭院继续平添着生趣。这便是那众多潜伏于花荫阶隙中的蛐蛐儿。最有韵味的当属它们的“晚场演出”。每至静夜，细细听去，它们的鸣声，合成—片，如同急管繁弦，琴筝颤动；独个儿唱着时，却又如泣如诉，韵厚味长。据说，那是它们的求偶之声，那动听的歌喉，确也会使对方为之倾倒的。哦，蛐蛐儿这些夜的歌手们，它们唱得那么执著，即使在秋雨淋漓的夜晚，也绝不会停止歌唱。它们也好像意识到生之短促，因而才抓紧这每一刻，向世界贡献自己虽说微弱但毕竟属于自己的歌声！
冬来了。院子里的树木早己黄甲尽褪，花圃里的草花也大都红妆入箧，各自去做它们的又一轮春梦了。然而，鸟声却不愿休憩。一场大霄，覆盖了瓦舍院落；光秃秃的梧桐枝了，也都一律儿缀银挂玉。“嘎嗄嘎”，一声接一声的啼叫，清亮亮的，给枯索的冬季平添了几分活气。哈，又是你呀，喜鹊！它们三三两两的，从这棵树飞到那棵树，这条枝桠跳到那条枝桠，满肚子喜悦地叫着，飞着，然后，一展翅，又流星似的落在雪地上，跳跳蹦蹦，像天真无邪的孩童似的，在洁白的雪地上刻画下一行行潇洒飘逸的竹叶儿。“瑞雪兆丰年”。这“嘎嘎”的啼声，给人多少春的向往，秋的遐思，多少生的希望啊！
“庭院常闻四时歌”。当结束这篇随笔的时候，不知怎么的，忽地冒出这么一句像诗又非诗的话来。也好，权且以此作为对于那个充满枪声、斥声、口号声以及各种噪音的时代终于远去的庆幸，同时也作为对绿叶长驻、好花常开、好鸟常鸣的现在和未来的祝愿。
1981年10月4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