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抹晚霞,融人了积雪的西山,上京临潢府内一盏盏华灯相继点燃,伴着缓缀合拢的夜幕,繁华的街市,熙攘的人流,全都在灯海中浮闪,上元观灯,本是汉人习俗,世宗为使辽国的汉人高兴,传旨普天共庆举国同欢。皇帝内苑,更是彩灯灿灿、笙箫悦耳,一派欢乐景象。
世宗与皇后正在万寿宫陪生母萧太后赏灯。一盘明月冉冉升上东天,如水的清辉,映照着冰封雪裹的玉树琼枝,装点出一个水晶般的世界。绣幕朱帘隔断了严寒,一队宫人赤脚踏着厚软的大红毛链边舞边唱:
佳节庆上元,
华灯伴月燃。
金杯佳酿满,
玉盏珍馐全。
瑶池罢夜宴,
妲娥乘风还。
富贵神仙羨,
天堂在人间。
世宗举起琼浆:“母后满饮此杯,福如东海,圣寿无疆!”萧太后满脸笑开花:“皇儿孝顺,治国有道,先王在天之灵也会欣慰。”
端庄贤淑的皇后轻移莲步,姗姗走过去为萧太后把酒:“恭祝母后寿与天齐。”
萧太后端起金杯,看看皇后,眼角滚出一滴眼泪,叹口气又放下了。
世宗大惊,赶紧躬身起立:“母后,莫不是皇后惹您生气?”“非也。”萧太后拭一下眼角泪花,“我是想起了苦命的女儿。”“母后但放宽心,儿这就派人接她进宫。”世宗吩咐内监尚未动身,宫人传报公主阿不里求见。世宗略觉突然,降旨说,“宣。”阿不里乃萧翰之妻,自萧翰谋反事败,她与萧翰一直被屋质派人看管,行动颇不自由。进宫来满面哀怨,见过世宗与皇后,就俯在萧太后怀中,哭作了一团。
世宗不觉皱起了眉头:“阿不里,你有多少委屈?今日进宫就是为了哭吗?”
阿不里直起身擦去泪:“皇兄,我是思念母亲。”
世宗数落说:“妹妹,萧翰谋叛本当斩,是我念及妹妹才网开一面,也算得仁至义尽了。”
“皇兄,”阿不里趁机进言,“驸马和我莫不感念天恩,只是萧翰他官职全免,出入有人暗中看管,实在不好受。乞皇兄格外开恩,给他点事干,也好有立功报效机会。”
“萧翰不甘心吧?”世宗终归难忘同胞之情,怕过分伤了阿不里的心,“他先老实待上一段,真正悔过自省,我会有所考虑。”
“但不知要何年何月。”阿不里并不领情。
世宗现出不悦:“你耐心等待就是。”
正在这时,内侍又来禀报说屋质求见。世宗暗想,屋质连夜进宫必有军情大事,便抛下阿不里等,径到外间便殿召见屋质。
屋质参拜过后,人座奏道:“臣安在东丹同扶余城的内线,方才送来密报,安端在东丹暗中征召训练了一万铁甲骑兵,看来他怀有异图,臣不敢耽误火急来报。”
世宗颇为吃惊:“有这等事?”
“臣派的坐探干练可靠,绝不敢以国家大事为儿戏。”
“若果真如此,安端便有谋反之意。”世宗告诉屋质,“前曰朕召见他,要他筹措军马五千匹,以便充实扩大皮室军,他推却说东丹瘟疫马死十之七八,却原来另有打算。”
“万岁对此不能掉以轻心。”
世宗点点头:“明日早朝朕便加处置。”
这些对话,恰被在里间的阿不里公主全都听去了……
阿不里一无所获回到驸马府,萧翰满怀希望迎上来:“公主一定马到成功?”
“屁!”阿不里愤愤然坐下,“皇兄让你耐心等待。”
萧翰立刻凉半截:“看来今生是没有希望了。”
阿不里满腔怨气:“皇兄说不杀你便是开恩了。”
“哼!”萧翰的怒火被勾起来,“我就不信他能坐稳江山!”
“若没有屋质,我们或许还有出头之日。”阿不里把适才听到有关安端欲反的消息告诉丈夫,“看光景安端是性命难保了。”
“原来安端早有反心,而且有了那么大的势力。”萧翰受到鼓舞,“公主,趁万岁尚未动手,我们立刻向安端通风报信,他父子逃归东丹,只要举起反旗,定会群起响应,兵发上京,我们做内应,管叫令兄成为阶下之囚!”
“使得!”阿不里不但赞成,而且立刻提笔按萧翰之意写成一封书信。叫过颇为信赖的内侍,“有一件机密事交你去办。”
内侍恭立:“请公主吩咐。”
“这封信立刻送到明王府中,务必亲手交他,不许半点有误。”阿不里又叮嘱一句,“快去快回,我听你回话。”
“小人记下了。”内侍出了驸马府,掂了掂严封的信件,再想想阿不里的反复叮咛,越发感到这封信不比一般。他瞄瞄身后不见有人跟踪,便一阵风似的跑进了详稳府。
屋质闻讯,立刻单独召见:“夜间来此,定有重要情况?”
内侍将经过讲述一遍,递过信件:“大人请看。”
屋质立刻设法将信启封,抽出内函一看,不禁大吃一惊。想了想照原样封好,又交与内侍:“你还给送去。”
“大人,信中可有阴谋?”
屋质夸赞说:“你办了一件大事,我会奏明万岁封赏你。”
“大人,并非小人吃里爬外,公主与驸马不走正道,我早就看不惯,又蒙大人数度教诲,怎能不明是非?”
“好,你快些送去,以免引起怀疑。”屋质送走内侍,心中暗想,幸亏自己早对这个内侍晓以大义,否则安端逃走与萧翰联起手来,说不定就要闹出大乱子。他感到事不宜迟,来不及更衣就乘马匆匆进宫去了。
屋质前脚走,他府中的一个小厮后脚也溜了出去,小厮直奔明王府,费尽周折才说通守门人为他通禀。
这时,安端和察割正接待驸马府内侍,安端看罢书信,一言未发又交与儿子。察割看后暗暗吃惊,知道不便在内侍面前多说,便写了收条,又给了五两赏银打发内侍回去。
待内侍一走,安端咬着牙说:“想不到东丹有内奸,一定要查出来碎尸万段,方消我心头之恨!”
“父王,为今之计应考虑一下是否按萧翰所说行事。”
“我看可行。那萧翰上次谋叛未成,绝不会甘心。”
“现在他形同被囚,度日如年,不推翻当今,绝无出路。”察割赞同,“萧翰愿做内应倒也是真心。”
“既然如此,我们连夜收拾一下,明早城关一开就混出上京。”守门人躬身而进,告知察割,有一小厮求见。
安端并未在意:“哪里的小厮,叫他改日再来。”
守门人答:“他说事情紧急,刻不容缓。”
察割赶紧接过话来:“父王且稍候,我去看看就来。”
他来到大门,见果是详稳府小厮,急忙领到无人处,急切地问:“出了什么事?”
“大王,适才我看见驸马府的内侍进府,详稳大人看了他带来的一封信……”
“怎讲?”察割未等听完就慌了,“你看清了?”
“小人在窗外偷窥,亲眼所见还会有错?”小厮又补充说,“详稳大人把信糊好嘱咐内侍给你们送来。”
“糟了!”察割急得直跺脚。
“大王,我怎么办?”小厮问。
察割这才想起小厮尚未打发,赶紧取出一锭银子递过去,“给,快悄悄回去,莫被人看见,以后但有情况就速速报与我知。”
小厮乐得合不拢嘴:“大王放心,我誓死为大王效力。”
察割心中说,屋质呀屋质,别以为你足智多谋,又怎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察割暗中收买了你身边的小厮。他暗自得意,又怕小厮被人跟踪,亲自送小厮出府,又走了一段路,感到没问题了,又叮嘱一遍:“千万小心。”目送小厮走远消失,他才急步返回。未出巷口,忽见一队队兵士手持武器从前面迅跑而过,全都脚步极轻,很快就将明王府围了起来。
察割立刻呆了,自己本想立刻回去告诉父亲马上离开,想不到屋质的行动这样快。怎么办呢?察割急得直搓手,思前想后,如今也顾不得父亲了,先设法保住自己性命要紧。
察割庆幸自己没被围住,他抄近路直奔城墙,意欲凭武功潜出,然后改姓埋名投奔他乡。走了一条街,他又站住了,心中又想,这样就算得以逃脱,今生今世岂不也形同死去?不!男子汉人生一世,死也当轰轰烈烈地死,他思忖一会儿,又有了新的主意,掉转头来,又急步奔向皇宫内苑。由于他官封泰宁王,又颇为世宗宠信,所以察割夜间入宫也未受阻拦。直到世宗起居的仁信殿,他才止住脚步由内监总管人内通报。
世宗与屋质正在商议如何处置萧翰、阿不里、安端和察割。总管跪奏说察割求见,真令二人大为意外。屋质对世宗说:“万岁,察割这人太难以捉摸了。”
世宗适才就有意开脱察割,此刻虽觉察割来得突然,但内心却求之不得:“爱卿,这正好可以问个明白。”
察割进宫来跪在世宗面前叩头:“万岁,臣特来请死!”
世宗故意问:“卿这是为何?”
“臣只求速死,”察割泪眼模糊,“万岁就成全我吧!”
“究竟为何,你总要说个明白。”
“叫我如何有脸说?”察割痛哭流涕,“万岁对臣父优礼有加,而臣父竟然勾结驸马萧翰意欲谋反。”
“有这等事?朕却不信。”世宗在考验察割。
“臣不敢妄奏,今晚驸马府派人送来信件,驸马劝臣父起兵,他愿为内应……”
世宗赞许地看着察割:“你出首安端,岂不要送掉父亲性命?”“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万岁对臣皇恩浩荡,臣粉身碎骨也难报万一,亲爹谋逆,臣亦不容,父命怎如君国为重。”
“好!”世宗忍不住叫出声,“卿真忠臣也。”
屋质一直冷眼旁观,心中不住盘算,若说察割这番表演是假,他又真来出首安端,而且确是闻讯即至,不然自己派兵围住明王府他也出不来呀。要说察割是真心,屋质又无论如何不相信,看得出听得出,察割的哭不够自然,说话过于表白。见世宗已相信察割,屋质抓住一个要害处突然敲他一下子:“泰宁王,请问一事,安端在东丹国私下组建一万铁甲骑兵,以为谋反主力,你是否知晓?”察割只能回答:“不知。”因为如若知道,为何不早奏闻?屋质不肯轻易放过:“父子之间,这样大事竟会一无所知?”“只因父亲与我政见不和,素来不睦,凡事背我者多。”
屋质紧跟着问:“萧翰串联谋反,安端并未背你?”
“这时我恰好在场。”察割堪称能言善辩。
屋质又提出一个要害问题:“据你看,安端有否反意?”
“私招一万铁骑,令人不能不疑。”
“他是否已应允同萧翰里应外合?”
察割还想尽量保住父亲性命:“他当时未置可否,大概是犹豫不决。”
世宗感到屋质对察割太过分了:“察割既来出首,就足以说明忠心,还是将萧翰等拘来审问吧。”
屋质决定侧后再向世宗进言,就分别派人将萧翰、阿不里、安端押解人宫。安端最先带到,他一见察割立在一旁,不禁心中暗恨,逆子为了贪图富贵,竟然出卖生身父亲,他当然不知察割得到小厮报信。
世宗满面怒容:“安端,你可知罪?”
“臣罪该万死!”安端急忙交出阿不里的亲笔信件,“公主写信约反,臣未能及时奏闻。”
屋质听他为自己开脱,冷笑一声问:“明王看信后是怎样想的呢?”
安端知道世宗最喜诚实之人,就假作诚恳之状:“当时我有些动心,但又害怕事败。”
世宗果然相信了:“你倒是说了实话。”
屋质又问:“明王,一万铁骑不是为叛乱准备的吗?”
“大人,起初我只是想以实力做后盾,后来也曾想过,真要在万岁前失去信任,也可能铤而走险。”安端又磕一个头,“以上句句实情,不敢有半点隐瞒,只求万岁处死,绝无半点怨言。”
察割也挨近父亲跪倒:“恳请万岁将为臣一起处死。”
世宗命察割起身,对安端说:“尔图谋不轨本当问斩,念察割忠心可嘉,尔又直言不讳,有悔过之心,特从轻发落,免死,削去明王封号,贬出京城,往领迭刺部王院之军。”
安端没想到还许他领兵,赶紧叩头:“谢万岁隆恩。”
萧翰、阿不里同时押到,世宗将阿不里亲笔信出示:“你们还有何话说?”
萧翰自知争辩亦无用,只是磕头求饶:“万岁,我乃一念之差,这是公主主意,千万开恩饶我这次,以后再也不敢了。”
世宗不住冷笑:“去岁你与天德、刘哥谋反事发,也是这等言论,我不想再听第三次了!”
“万岁,这次我是被公主拉下水的!”
世宗深恨推托之人,传旨下去:“推出斩首!”
少时,萧翰首级端来呈验,阿不里几乎吓昏,口中不住喃喃自语:“皇兄,看在同胞份儿上,饶我一命吧,饶我一命吧。”
世宗思之再三,吩咐内监:“将阿不里下狱,终身监禁。”
阿不里精神业已失常,金枝玉叶之身哪堪狱中受苦,不久便染病而死,这是后话了。在这次事件中,本当问斩的察割非但没死,反而得到了世宗更大的信任,被留在世宗身边,身居要职,越发骗取了世宗的欢心和宠信。屋质认为察割给人的全是假象,是戴着面具做人,他详细开列了察割的不实之处,上本面奏世宗说:“察割貌恭而心狡,不可信。”然世宗付之一笑:“察割舍父事我,可保无他。”以后屋质又多次揭发察割,世宗全不动心。屋质暗自叹息:“终将萧墙祸起!”
世宗在屋质的辅佐下,挫败了两次政变阴谋,认为内部稳固,应当拓展疆土以扬国威。遂于951年召群臣于百泉岭议事,提出联合北汉合攻后周。
屋质首先反对:“万岁,我国连年灾害,国力不盛,正当休养生息,不可轻易出兵。”
各部夷离堇也都纷纷发表不同意见:“去冬大雪,牲畜冻死过半,元气大伤,不宜对外用兵。”
世宗现出了不悦,转向察割:“卿以为如何?”
“臣以为北汉称侄,中原分裂,正好乘隙进军,合攻后周稳操胜券。万岁名垂青史,威镇外邦。”察割极力赞同。
与察割交好的燕王牒蟥、六院大王耶律郎五等也都同意出兵,这样就形成了意见明显对立的两派。而世宗此刻急于建功立业,最后决定起兵南征。
大军浩浩荡荡进发,渐渐来到归化州境内。天色近暮,世宗传告在祥古山脚扎营。布好硬寨行宫,世宗因年马劳顿就要早早歇息,察割进帐跪奏:“万岁,莫非忘记今天是什么日子?”
世宗一时倒怔住了:“朕却记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