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又是一个秋高气爽的好晴天。三个人在梁园酒家饱餐了一顿并喂足了马料之后,又分别骑上各自的马儿即将出发时,一个容貌俊秀,穿戴人时的青年男子突然拉住了马头。高适一眼就认出了此人乃是宗璟,当即问道:宗公子,你拦着马头,意欲何为?
宗璟满怀诚意地说:我和家姐商量好了,想请三位大诗人屈驾到寒舍小坐,略尽地主之谊,并当面求教!
高适说:谢谢你和令姐的美意!今天我们已另有安排,三日后定然登门造访!
这——宗璟有些扫兴,转而面向李甶,欲请李白开口改变日程。
李白为这个青年人的诚意所感动,便很诚恳地说:小兄弟,谢谢你这个知音人!今天日程已定,不好更改。三天后一定过门叨扰。
宗璟说:那可一言为定啊!
一定!一定!杜甫也代为回答。
回见!三个人同时向宗璟招了招手。三匹马旋即撒开四蹄向前快速奔驰起来,三个人边走边聊天,不感寂寞。中午在路边酒店打了个尖后继续西行。下午夕阳西下时就到达了宋州城,住进了高适家中。
这是一个独立的小院,三室一厅掩映在桂花树丛中。高夫人是一个精明贤惠的主妇。她为三人准备了一席丰盛的酒食,酒桌摆在盛开的桂花树下。树下铺有一层落英,花香弥漫了小院。
三位诗人又是一番豪饮之后,便在一个大炕上抵足而眠。
第二天,宋州王太守得知曾被当今皇上赐金放还的翰林李白携诗友来此,便为之召开了一个欢迎会。会后亲自陪同客人们游览了宋城的名胜古迹。
第三天,有高适做向导,三人背弓带箭骑马去城东的孟诸大泽中打猎。这是一个长达五十里的大泽,放眼望,水草片片,芦花茫茫。他们放马追狐逐兔,时有收获。中午跑得饿了,三人就烧起野火,烤吃猎物,喝光了李白身背的酒葫芦中的酒。下午继续射猎。他们时而单射,时而合围。李白从小习剑习射,可谓得心应手,高适也好剑术,仅次于李白。杜甫体质较差,但也不甘落后。黄昏时,总共猎得狐狸两只,野狼两只,野兔十只,挂满了三匹马鞍,可谓满载而归。他们把猎物的一半,赠给了好客的王太守。
入夜,三人与高夫人一同动手烹烧野味。经过自己劳动汗水猎获来的东西吃起来特别可口。酒足肉饱之后,三人仍是抵足而眠。对于这次梁宋之游,杜甫在他后来的《遣怀》诗中形象地写道:
忆与高李辈,论交入酒垆。
两公壮藻思,得我色敷腴。
气酣登吹台,怀古视平芜。
芒碣云一去,雁鹜空相呼。
前后游猎三日后,三人又同归汴州。这是因为宗璟有约在先,更因为高适有成人之美的大事,想在此时抓紧办成。
(二)
宗璟家坐落在汴州城郊古梁园旧址当中,是一个青瓦红墙的独家大院。红墙的大门楼后是一个白色的照壁。照壁前有水池,中有假山;绕过照壁是个小院,穿过石砌的通道,正中是客厅,左右各有三间厢房。穿过客厅后是二进院落,四周都是住房。往后还有个后花园,栽着四季花卉。此刻桂花正在飘香,桂树下被秋风吹得铺了一层金黄色的落英。整个建筑样式古朴,很多油漆已经褪色斑剥,说明了房屋的古老。
宗璟祖父名叫宗楚客,乃是高宗时,则天皇后从姐的儿子。武后临朝称制及中宗执政时,曾经三次拜相,可谓风光一时。到了韦后之乱时,宗楚客虽然没有参与韦党阴谋,但因新皇帝睿宗李旦对他有旧怨,还是以韦党的罪名处以斩刑。家属被逐出长安。宗璟父母带着一双儿女回到原籍汴州,靠着祖传的庄园和儿十亩土地,闭门不出地过着隐居的生活。宗璟父母在郁郁寡欢中相继去世时,宗璟还是一个年仅十岁的小孩子,依靠着比他大十岁,成了大姑娘的胞姐宗芸外加一个叫宗成的老仆人苦苦地支撑这个破落的家。
宗芸美丽而聪明,琴棋诗画无所不能。自从祖父受难之后,淡泊名利,信奉道教。家中供有道教始祖太上老君神像。早晚她都要在神像前烧香祷告,祈望太上老君保佑幼弟健康成长,以后再造门庭光宗耀袓。因为要扶持幼弟成长,就一拖再拖了自己的婚事,年龄已过三十大关了,还是个老姑娘待字闺中。虽然不时有冰媒上门,却高又不成低又不就。平时,她除了理家和教弟外就是读书和念经。近几年来,她特爱流传中的李白的诗。每读一首都如获至宝,反复地赏析吟诵。因诗及人,对李白可谓崇拜至极。对其醉写吓蛮书时,让杨国忠磨墨,叫高力士脱靴的传闻更是听得津津有味,并到处传扬;及至李白赐金放还,又为之感到十分惋惜。几天前,她听说李白来到了汴州,太守为诗人在州衙内举行欢迎酒会,便欣喜若狂地真想去赴会亲见李白一面。但是在男尊女卑的社会里,太守的请柬上只有弟弟名字,没有她这个女流之辈。她便叮咛弟弟,有可能时一定请李白来家中做客,以便亲自聆听诗人的言谈,更好地理解其诗作。弟弟赴宴归来,告知李白去宋州三上后归来就来家中做客时,她高兴极了,当即着手做接客的准备:指挥着宗璟和宗成将宅院里里外外打扫一番,然后进城采购好酒好菜,品种丰盛得赛过了过年过节。
明媚的秋阳下,宗璟一早进城去迎来了并辔而来的李白和高适。宗芸盛妆打扮好了,以女主人的身份,不加避讳地到大门外热情相迎。她向客人施礼相见后询问杜诗人为何不来?高适与宗璟父亲有过交情,常来走动,便告知女主人:子美贤内助杨氏夫人突得急病。他昨夜就赶回老家去了。
宗芸遗憾地说:三位诗人缺了一位,有点美中不足。高适说:子美家与我等是近邻,将来有的是机会见面。太白兄家住南陵,实属远客,算是位难请的贵客!
不敢当!不敢当!李白谦恭地说:在下已经辞朝还乡,与达夫贤弟辞官还乡一样,都是个山野闲人了,谈不上贵客二字。听说贵府姐弟都是诗歌爱好者,我们就以诗会友吧!宗芸说:不是会友,而是会师!
高适说:一样一样!彼此不必过于拘礼。太白兄是一个闲散惯了的人!
客人的两匹马被宗成接走了。主人将客人迎进了大门,穿堂人室进人客厅。然后分宾主坐下。宗璟向李白介绍道:这是家姐宗芸。她和我一样,都是诗仙的崇拜者。
宗芸微笑着欠身向李白道了个万福:小女子宗芸久仰诗仙大名,今日得见,真是三生有幸呀!
李白双手合掌还了一礼:不敢不敢,在下徒有虚名。诗仙不敢妄称,酒鬼倒是名副其实。
高适说:太白兄是有名的酒中八仙之一。子美还为此写了一首诗哩。
宗璟说:此诗我早就会背诵了。
高适说:宗公子不妨背诵来听听。
宗璟当即清了清嗓子吟诵了起来:
太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
天子呼来不上殿,自称臣是酒中仙。
李白说:惭愧惭愧,子美太夸张了高适说:非也非也。太白兄有酒就有诗,喝得越多就写得越多。一个酒葫芦,从西蜀背到如今,走到哪就背到哪,不就是明证吗?
好!那就上酒来!宗芸以女主人的身份一声令下。
酒来了!老宗成又是厨师又是仆人,用大托盘端来了酒和菜。
宗璟忙替大家斟洒。第一杯先敬与李白:诗仙,祝你再来一个斗酒诗百篇!
谢谢!李白接过来一饮而尽。
宗璟第二杯敬与高适:多谢达夫兄的引见,要不,我们姐弟俩人微言轻,还怕诗仙请不来哩!
高适接过一饮而尽。
李白斟满一杯酒回敬宗芸:这杯酒敬与女主人。祝宗小姐万事如意!
宗芸满脸通红地说:谢谢!奴家不会喝酒。
李白说:来而不往非礼也。宗小姐不必推辞,还是喝了!
宗芸说:奴家用茶代酒行不?
高适说:宗小姐,恭敬不如从命!太白兄第一次敬你可推辞不得啊!
宗芸的确未喝过酒,很是为难。宗璟鼓励她说:姐,舍命陪君子,你就破例喝上一杯吧!
盛情难却,宗芸只好鼓足勇气举起了酒杯,闭着眼喝了个精光,顿时感到脸上发烧,浑身燥热,还干咳了几声。
李白有些不安地说:真叫宗小姐勉为其难了!罪过罪过!
宗璟把筷子一举说:吃菜吃菜,二位不要客气,穷乡僻野,没啥好菜。
李白指着满桌的鸡鱼肉蛋说:这么多的美味佳看,吾等岂能轻易放过?吃!吃!随即夹了一个鸡块放进高适面前的小碟中说:达夫贤弟,请吧!我这是借花献佛了!
谢谢!高适随即回敬了一块鱼肉说:请吧!我们一同美餐。
两位客人开怀畅饮。气氛非常随和。宗芸和李白有机会互相打量。李白认为女主人虽然年过三旬,但少女风韵犹存。圆圆的脸蛋,浅浅的酒窝,大大的眼睛,白白的牙齿,皮肤白里透红。高高的发髻上横插一支金簪,不说美丽超群,也算有七分姿色,比起当年许淑来毫不逊色。宗芸的目光一接触李白目光时,便像只受惊的小鹿似地低头掩藏粉脸含羞。李白虽说久闯江湖见多识广,面对此纯情少女,也觉难堪地而不敢正视对方。
宗芸听说李白新陚悼亡,留下一双儿女都还年幼,缺少母爱,顿生同情之心。她觉得一个家庭离了男人还可以凑合着过口子,少了女人那可是塌了多半个天,日子肯定过得缺这少那地非常狼狈。这也就是自己前些年不肯抛开幼弟出嫁的主要原因。她对李白顿生了同情之心。李白觉得一个姑娘家过干三十岁大关而不出嫁,这在世上真是少有。高适介绍说,这是因为其祖父遭凶杀,父母双亡,为了照顾幼弟她不忍离家出阁,每晚只有用书卷青灯为伴。李白心想:看来这还是个有情有义的奇女子了。如今其幼弟已经成人,今后如遇合适人家,不妨与她做个媒,以解脱其孤独之身。
高适见席上出现了沉默,便不堪冷场地说:有酒无诗,恐怕不行。请太白兄展示下你的新作吧!
宗芸拍手响应说:欢迎!欢迎!
宗璟也求之不得地说:我洗耳恭听!
李白明白面对两个年青的诗迷,不展示一两首恐怕不行,便当仁不让地说:好!我吟诵一首七绝,是前些时在南陵乡下,听说诗友王昌龄上表弹劾奸相李林甫遭到报复,被贬为龙标县尉而作的。写得不好,只表达了当时的一种心情,题目叫《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请诸位听后斧正。
高适说:岂敢岂敢!那不成了鲁班门前弄大斧,关老爷面前耍大刀了嘛!
李白又喝了一杯酒后,就朗声吟诵起来:
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
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
妙哉妙哉!高适激动得一拍桌子:连心都能寄出去,真是绝了!太白兄的想象力真是丰富呀!
宗芸第一次面对面的听到崇敬的诗人吟诗,心情非常激动。她回味良久,才轻言细语地说:诗仙此诗岂只是想象力丰富,更重要的是激情澎湃,字字都孕育着对友人的关怀和爱护之情。我想,友人读后定会感之肺腑而刻骨难忘。
宗環说:姐姐言之极是!请诗仙笔录下来,我家当永远珍藏。
宗芸响应说:那是最好不过的事情了。不知诗仙能否应允?
李白还未答复。高适又说道:莫忙莫忙,请诗仙再吟诵一首,来一个好事成双岂不更好!
宗璟当即拍手表示赞成:太好了!
宗芸又轻舒玉腕斟上一杯酒敬与李白:请喝此杯,以助诗兴!
李白兴致甚浓地接过来一饮而尽后说道:下面我再吟上一首《梁园吟》,是抒写这几天的梁园之游的。可谓是热蒸现卖的急就篇,错处难免,请诸位不吝赐教!
高适说:你就别客气了。吾等先睹为快,岂不美哉?李白从白袍衣袋中掏出一张诗笺,当即看着吟诵了起来:我浮黄河去京阙,天长水阔厌远涉,平台为客忧思多,却忆蓬池阮公咏,洪波浩荡迷旧国,人生达命岂睱愁,平头奴子摇大扇,玉盘杨梅为君设,持盐把酒但饮之,昔人豪责信陵君,荒城虚照碧山月,梁王宫阙今安在?舞影歌声散渌池,桂席欲进波连山。访古始及平台间。
对酒遂作《梁园歌》。因吟渌水扬洪波。路远西归安可得?且饮美酒登高楼。五月不热疑清秋。吴盐如花皎白雪。莫学夷齐事高洁。今人耕种信陵坟。古木尽入苍梧云。枚马先归不相待。空余汴水东流海。沉吟此事泪满衣,连呼五白行六博,歌且谣,意方远,东山高卧时起来,黄金买醉未能归。分曹賭酒酣驰辉。欲济苍生未应晚。
诗很长,抒情兼叙事,还夹有很多历史典故。大家听得很专心,生怕漏掉了一句半句。听完后都在回味诗意,静静的,一时无人说话。
宗芸毕竟年轻,有些句子一时还解不透,就接过诗笺从头再读。宗璟等姐姐读完后也接过去细读。
李白说:请诸位说话呀!轮到在下洗耳恭听了。
高适是诗人,又同李白刚刚同游,对全诗很了解,也备感亲切,当即说道:太白兄可谓诗坛快手,下笔千言,倚马可待。你把我们梁园的古迹写活了。虽然调子较为低沉,但结句的东山高卧时起来,欲济苍生未应晚!自比作先贤谢安,还要继续你的济苍生,安社稷的宏图大志,真是肺腑之言,其志可嘉呀!
李白见宗芸听得很专心,读得也很仔细,当即说道:宗小姐,请賜教!
宗芸沉吟一会儿方说:小女子我人微言轻,不敢说赐教,只能斗胆地说点读后感想:此诗诗意深沉,但用典过多,似乎有掉书袋之嫌,不如前一首那样明朗简练。大概只有文人雅士可读,这就影响了更多人的喜爱。
李白想不到一个闺中女子还敢直言陈述,并不曲意奉承,足见其不俗,当即说道:宗小妲言之有理,在下当闻过则喜!
宗璟见姐姐竟然与世人崇敬的诗仙直言指责,不由吃了一惊:怕得罪了好不容易才请上门来的贵客,连忙摇头说:不行不行,我姐这是孔夫子门前卖文章,贵客不要听她信口雌黄!她这是童言无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