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里寻他千百度
也许是由于职业和长期写作的原因，或者完全是一种偶然。从1990年2月18日黄昏的那一瞬间开始，我便一直在寻觅他。他是那样的突出，在呼呼的寒风中，他从亚运村走到安外大街，风尘仆仆，穿一身沾满颜料的上装，骑着一辆赛车，蓄一头已完全盖过双耳的长发，匆匆地穿行于南行的车流、人流间。像事先约好在等待，我一下子便发现了他。从他那高大的身躯，严重烧伤已变形却不失自信的面部，我思忖着他的职业、岗位、性格、家庭乃至人生的境遇。就在那一瞬间，凭我的直感和多年的经验，我确信他可以作为我采访的对象。然而，如同一块飘来的云朵，片刻的停留，他便随风消失了。于是，从那天开始，几乎每天的清晨和傍晚，我都站立在安贞大桥的桥洞旁，苦苦地寻觅和等待着，甚至连下雨天都未中断。可是，如同石沉大海，半个月过去了，他依然杳无音信。我不免有些沮丧，也为自己的笨拙而暗自好笑。就在这时我想到了公用电话，一连打了上百个电话，连亚运村村长办公室、党委宣传部都打过了，由于没有姓名也无有地址，得到的回答几乎是同样的“不知道”、“没听说”、“神经病”……真好像失恋一样，那些天，除去正常的工作之外，我经常漫步在亚运村的街头，我遍访了十几个工地的数百名干部、工人、部门领导。每到一地、每采访一个人，总要问起是否看到过他这样一个人。时间又过去了二十多天，还是没有一点信息。尽管那些天我依然写了6篇采访报道，但似乎均是在例行公事。我的心情始终是焦急不安的，经常吃不下睡不着，有时半夜起来跑到褛下去散步。不知是一种天生的性格，还是职业所养成，我这个人执拗得很，认准了的事便——条道走到“黑”，直到办成为止。开始时周围的朋友，包括爱人均不理解，时常会听到他们对我甩来一些揶揄的语言，有时甚至“攻击”我神经不正常，说我得了一种“创作癫狂症”。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一个个沉默信服了，开始理解我们记者这项工作，对我的工作表示支持。正是他们给予了我极大的启示，我才跑到亚运村工程指挥部的。那天下着雨，急忙中我未来得及带雨具，浑身湿淋淋的像个落汤鸡，回到家便发起了高烧，整整躺了三天。可我非常高兴，甚至觉得，病这场也值得，因为，终于觅到了他的踪迹。指挥部的领导赞不绝口地告诉我，他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你应该去采访他，应该去写写他和他的艺术。
采访受挫
我是带着一种激动、兴奋、希望，在五洲大酒店总经理秘书闫小军陪同下找到他的。那时的五洲大酒店房屋框架刚建成不久，内部装修正在紧张地进行，到处是各种支架，到处是施工人员，在那黑乎乎的走廊中，闫秘书一边打着手电，一边招呼我，几层楼上去下来，我的头已三次撞在支架上。终于在东楼的前大厅二楼平台上，我们停了下来。闫秘书指了指楼下那高高的支架上一个浑身沾满泥土的人。当时他正在给一个助手讲着什么，一边比划，一边用工具砸着那石柱。“是他，就是他。”不知是回答小闫，还是自言自语，我脱口说出了这句话。“李老师，有记者找您。”小闫以手当话筒，老远地喊着。半天没有回音，也没有声响，他依然干着自己的事情，像没有听到一样。无奈，闫秘书又喊了几声。还是一阵沉默，依然没有回响，又过了许久，他才慢悠悠地从支架上爬了下来。如同一堵高厚的墙，他的走来使我感到了一种魁伟；如同一尊巨人的步履，那沉重的非同一般的由远而近的脚步声，使我感到了他思想的凝重。他稳稳地立在距离我大约四五米的地方，一言不发。那表情、神态完全是淡漠的，既流露着一种不屑一顾和不信任，也保持着一种艺术家所特有的警惕，隐隐中可使人感到他对这采访怀有一种反感。整整一个多小时，一直是我问他答，有时他甚至用沉默来回答我。尽管我用尽全身的本领，也未彻底打破这个僵局，看来这次采访要“失败”。陪同的闫秘书也为我捏着一把汗。凭我平时接触人、采访人的经验看，他属于内涵深沉型的性格，单纯靠问话进行采访恐怕很难成功。于是，我记下他的姓名、职业、工作单位、电话、家庭住址后，便也开始沉默起来。我停止了问话，只是不停地观看那6根大柱上的作品，观看那一幅幅极，为壮观的画面，并不停地笔录着。
真令人心魂惊悸呀！犹如神灵在目的，并不是那天国之境的空灵、澄净和金碧辉煌的偶像神秘的微笑震动了我，而是在那块圣洁的极地上，在众多或龙蛇腾舞，七彩飞虹；或飞天奔雷，光映日月；或一览无垠的金河绿野上，我看见了一个真正的巨神，一个凝聚着古老民族奋发不息精神和信念的不朽精魂，不屈地崛起于茫茫乾坤之间，用其溢满着雄性热血的粗犷情怀，沉默着古往的悠悠岁月，沉思着迷蒙如烟的未来，包容和净化了人间的风云雷雾，使人生变得更加气象万千，以至我虽然从他的口里和所谓的“采访”中未得到丝毫的满足和收获，可他的这些立在我面前的根根大柱上的幅幅作品，却完全地吸引、感动，乃至占有了我，使我得到了一次真正的艺术享受，从而意外地获取了许多。
应该承认，我是带着一种激动和钦佩观看他的作品的。那是一些极为引人注目，周身用汉代壁画雕造而成的艺术躯体，游动着的是一头头长尾长脖的巨兽。“晕淡眉目，绾约头鬓”，衣饰修广之度色泽匹配，尤具怪艳的是一群群宫廷仕女，端坐八角莲池之上，具有光感的臂、圆润柔美的手；使人感到生命感、血脉感的尊尊佛像，形象逼真，神情各异，时而吹竽、击鼓、弹筝、拉琴，时而衣带飞扬；舒展粉臂，翩翩起舞的是一队队美丽的舞女；皇帝出行的威武车阵；在战场厮杀的壮景；文人对弈的安恬，神话传说中的奇光异彩，可谓应有尽有。
《龙王迎战》是直接表现神仙世界的强悍与英勇，画面从深层表现了人类的伟大，透过画面，可以看到伟大的人类在战胜自然时的那种英俊、永恒、崇高和充满创造精神的力量。
《宴饮舞》营造了一种欢乐的气氛，盛大的场面，宾主席地而坐，握盏把樽，“乐饮今夕，一醉累月”；舞女则长袖拂地，翩翩袅袅。据说画像的场面，主要是写照原画石上主人的浮华奢侈的生活，可今天当我站在这组浮雕面前时，感觉则全然是一种国家昌盛、人民富足的感受，而那杯中满斟的不正是我们这个民族“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的盛情吗！
《萨埵那本生故事》则展现的是佛教意识，那扩张的塔身、屋面，萨埵那头顶上那根长长的带子，均给人以深深的内涵。我发现那6根大柱上处处布满了图案，而每一幅图案均是一个故事，一段典故，一个神话，一段传说。《牛郎织女》、《女娲补天》、《精卫填海》、《后羿射日》、《晚周帛画》、《西方净土变》、《铜壶》、《云水》、《汉代帛画》，真是丰富多彩。直到后来我才知道，那6根大柱上共有80幅图案，而这些图案均是他一人所为。我看到，这些作品具有浓厚的汉代壁画夸张、凝炼、生动、端庄、气魄的艺术特色，注重了真的境界，突出了神韵和美，把握了健康明朗的气势，讲究流畅的运动，追求创造和突破，既富有传统特色，又具有鲜明的时代气息。因此，那天的采访虽然和他的接触一直处在非常沉闷的尴尬的氛围中，以至后来过了很久，闫秘书都在为我“打抱不平”，可我从心里还是满意的，因为，从这些作品，我开始了解了他。
我们交上了朋友也许与我曾在一个较大的企业就任4年党委书记的经历有关，长期做人的工作，尤其在各种行业不正之风一度比较严重的时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得复杂起来了，而彼此间要建立一种信任关系，就更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有心的人们时不时会发现，在我们这支队伍中，有时会发生一些不应该发生的事情，出现一些不应该出现的问题。一些个别人身为记者，却说了许多与记者身份极不相称的话，甚至干了一些有违于记者职业道德的错事，结果在许多善良正直的人们心中，记者以往的荣耀失去了，形象被丑化，伴之而来的便是疑惑和不信任。我判断在这位艺术家面前，他的警惕和那种漠然恐怕完全出自于此。事后我才真正地了解，他当时的那种情态，除去前面的原因，更多的是本身就不愿过多地张扬自己，他认为，艺术要依赖于自身。
是的，艺术是具有强大功力的，它不仅能使一位真正的艺术家永远保持一种纯净的品德，高尚的心灵境界，而且能够沟通人们。正是从他的那些作品中，便我窥见了他的性格，感到了他的独特，看到了他的超人的艺术才华。因而，更展示了我对他进行采访的价值，坚定I了我对他追踪的信心。
然而，人与人之间的信任，除去真诚外，是需要时间的，有时更需要做几件事情。本来，开始时我准备直接写他，初次采访的“失利”，他留给我的深刻印象和那些使人留连忘返的艺术作品，使我修订了自己的采访计划，我准备对他进行系列报道，但第一步要从外围迂回，试着起步。3月18日《北京日报》以大篇幅发表了我的文章《亚运村不朽的丰碑》，当时社会各界和作为他工作单位的中央美院，许多人都看了这篇文章。在文章的第三部分，我用一千多字的篇幅写了他和那6根大柱。我是带着一种激动，在一种完全被他的性格和艺术感动的情绪中写完的。因此，许多读者都是带着感情读完的，很多人还掉下了眼泪。文章发表的当天，我在报社接到了他的电话，当时是我所负责的部门一位编辑将电话转给我的，当她一说出是中央美院一位叫李林琢的教师打来的，我的心倏地动了一下。他在电话上首先表示了歉意，然后便表示真诚的感谢，他觉得文章写得很有激情和文采。后来我相继收到了他的两封来信，每信都是热情洋溢的，不仅介绍他的作品，而且谈了自己的人生，并真诚地约我去他家做客。那些天，我特别忙，为纪念世界人口日，我正在和《中国日报》合作搞英文特刊。然而，这样的机会是不能放弃的，尽管那样忙，可我还是挤出了时间。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我们谈得特别投机，完全是一种相互信任和极为融洽的气氛，完全是无拘无束的。并非我问他答，而是随便地谈，随便地讲，随便地问。他给我讲了十几年前172作为首钢工人的那段生活，他留恋着那片土地，留恋着那里的工友们。正是那火红的生活造就了他的性格，正是从那一刻开始的粉笔画，使他走向了绘画艺术之路。作为工人考生，他被录取了。然而，就在他实习回到转炉前，体验生活的那一瞬间，事故发生了，从此他便躺在了病床上。整整三年，多次手术，不知吃了多少苦。四名严重烧伤的病人中，他是惟一活下来的。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揉了揉已湿润的眼睛。看得出他内心很痛苦，于是我便将话题岔了开来。我和他谈起了月坛体育馆他那座雕塑《月》，他请我看了许多作品照片。从南国厦门、珠海，到山东曲阜，北京几大宾馆、亚运村等数十处场馆，他侃侃而谈。从下午到黄昏，一晃已快到了末班车的时间，我匆匆要辞行，他一直将我送到106路电车站，直到车开出好远，还在向我招手。这次谈话我收获很大，听到了许多关于他的闻所未闻的故事。尽管那天当我倒两次车，安定门再次换车，已过了末班车时间，我是在暗夜中步行近一个小时才回到家的，两脚都打起了泡。可我觉得值得，因为我开始了解了他，交上了一个像他这样的真正的好朋友。几天后，我的又一篇作品《月魂》在《北京日报》发表了，这次社会上又有较大的反响，甚至远在美国的一位心理学教授也来信一再地赞美他。
他给我来了电话。顶着炎热我们又一次在他那间小小的画室促膝谈心。这次他谈了母亲，谈了受伤前的恋爱，谈了他的爱人魏玉勤，谈了中央美院的领导和导师们，继续谈了他的艺术，我们甚至谈了许多话外之话，末了他真诚地邀请我前去观看他的作品。
8月的北京是最热的季节，那天他带着一辆装有空调的高级小轿车来接我，当我得知是出租车时，很受感动。我坚决让他退掉，但他执意不肯，我深知他完全是为了我，怕耽误我太多的时间。从五洲大酒店和国际会议大厦出来，我还是请他退掉，否则我不走了，无奈他只好退了。我们又去了华都饭店、历史博物馆，我们留连于那些万里江山的《山河颂》和《血肉长城》之下。我很受感动，在这些伟大的艺术面前，我进一步了解了他。那天，我们一直漫步在天安门广场的东侧，最后才沿着正义路东下到了台基厂，进了一家苏州餐馆。他非常诚恳，想请我美美地吃上一顿，我总怕他花钱，一再地阻止不要买太贵的莱，随便吃点就行了。我俩坐在一个很安静的位置，一边聊着，吃着，我不时地拿起笔记着，一直到很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