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花又谢。随着季节更迭,中秋的到来,昼长夜短的日子慢慢远去,下午七点光景夕阳西沉,满天红霞,轻纱般的暮色渐渐飘落下来。
这天是一年一度的中秋节。这座四壁透风、屋顶漏雨、里外坍塌得不成样子的,小破屋,显得冷清,落寞,没有笑声,没有丝毫节日的气氛。四方桌上桐油灯的火苗被挟带几丝凉意的夜风吹得摇曳不定,叫人昏昏欲睡。
旧历八月十五的月光果然非同寻常,天井上空皎洁的月色像流水似的铺满一地映照得满屋子亮堂堂,宛若白昼一般。
刘满嫂一家三口坐在昏暗的桐油灯下,面对破桌中央小茶壶中插着的那几枝飘着淡淡清香的桂花,思绪万千,心情无比复杂。古人说得好,每逢佳节倍思亲。望着明月,多少辛酸往事,多少国恨家仇,一股脑儿涌上心头,历历犹在眼前。想到这些他们怎么也笑不出来,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刘满嫂和小妹静静地坐着,聆听着刘阿林有头有尾地讲述“肖府”门前有惊无险的那一幕。
“妈,事情经过就是这样,说简单也很简单,要不是碰到刘老师,嘿嘿,肖小姐说不准真把我当坏人看待呢。”刘阿林比划着手势,将事发现场的许多细节描述得有声有色,让刘满嫂和小妹听得十分出神,连眼皮也不眨一下。
“哥,肖家那条牧羊犬真的很凶?会咬人?”小妹打破沉默,紧张地问。
“当然。”刘阿林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好家伙,肖家那条叫‘大虎’的牧羊犬凶极了,见了生人龇牙咧嘴,浑身黄毛竖起来,绿幽幽的眼睛瞪得大大,乱蹦乱跳乱吼乱叫,发疯似的朝我扑来,恨不得一口把我吞掉。”
小妹吓得吐吐舌头,大气不敢出一声,停了停,出于好奇,她忍不住追问:“哥后来呢?它没咬你?怎么不咬你?”
“它敢?它敢咬我?”刘阿林有意逗逗她,跟她开开玩笑,营造一种轻松氛围,让喜庆的晚上增添几许乐趣。他神气活现地拍着胸脯,夸口说,“事到临头,没有退路我一想,豁出去了!你凶我比你更凶,你能拿我怎么样?我大吼一声,摆出张牙舞爪的架势,狠狠盯住它。这一招妙极了,居然把它给镇住了。这一下,它才夹紧尾巴老老实实蹲在一边,不吼不叫。我跟刘老师告别的时候,嘿嘿,它还没少朝我摇尾巴,表示道歉呢。”
起初,小妹听得倒也着迷,后来,发现刘阿林越说越玄乎,越说越离谱,眉头一舒,看出破绽,拍手哈哈大笑,腰都笑弯了:“哥,哥,你别来这一招,不要说大话,不要糊弄我了!我可不是傻瓜!我懂得,那是因为刘老师来了,肖小姐听刘老师吹了你一通,她心中有数,懂得你至少不是坏人,才把‘大虎’唬住,替你解了围。‘大虎’根本不是朝着你,是朝着刘老师摇尾巴。你呀,打肿脸充胖子,好事全往自己身上扯,好意思吗?”
这番精辟独到的分析,合情又合理,句句说到点子上,逗得刘满嫂开怀大笑,戳着她的小鼻子骂道:“你这个小人精,没人骗得了你,没人蒙得了你,将来肯定不会吃亏的!”
说笑一阵,刘阿林言归正传,一脸正经地回归主题:“小妹,你也别瞎蒙了,实话实说吧,后来是肖小姐一声大吼,才把‘大虎’镇住,使它不敢再放肆,乖乖地摇尾巴了。”
刘满嫂见兄妹之间逗来逗去,斗嘴斗得起劲,嘻嘻哈哈,谁也不让谁,家里充满着乐趣。她坐一旁听得津津有味,不由得勾起好奇心,打断话头,问道:“阿林,照你这么说来,肖小姐为人不错啊。”
“当然,当然不错!性格开朗,心地善良,通情达理!”凭良心说,刘阿林说得一点不过分。事实如此。尽管他们初次谋面,接触也很短暂,更谈不上深交,肖素芳却给他留下一个善良、活泼、灵巧、耿直的极好印象。总之,是个蛮不坏的印象。他的回答既干脆又明晰,一点不含糊。“妈,我相信,你见了她,一定会喜欢她的。”
“算了算了,头一回打交道,就听你好话说了一箩筐,看你把她吹的!要是多见几回,说不准会把她吹上天呢。人家没少骂你,你呢,反过来夸她,真好笑。”小妹扮个神秘兮兮的怪脸,狠狠挖苦他几句。“真恶心!”
“话不能这么说!肖小姐骂是对的,这件事明摆着是阿林做得不对,叫我我也会骂得他抬不起头来!”刘满嫂不偏不倚说,“别人家的东西,哪怕是一朵花一根草也动不得,更不用说把它摘回家来。”
刘阿林口服心服,红了红脸,不好意思地笑道:“妈,你说的道理我听得进去。问题是,那时候火烧屁股,来不及多想,只记住今天是你的生日,我总不能空手回家,别的事想也没想……”
“错了!妈不在乎这些!妈在乎的是你们的心意!有这份心意就足够了!我们人虽穷但得穷得有骨气,不要有非分之想。一家人和和美美,平平安安,纵然吃的是粗茶淡饭,喝稀喝汤,也心里舒坦、踏实,远比山珍海味强百倍!”刘满嫂朗声笑着说,“阿林,刘老师见了你,他还说些什么?”
“刘老师来到,见肖小姐发火,还在吹胡子瞪眼睛……”刘阿林说。
“哈哈,”小妹脑袋瓜特灵光,尤爱挑刺找茬子,听刘阿林这么一说,忍不住打断他的话,捧腹大笑,“哥,你又瞎说,又信口开河啦!”
“没有瞎说,句句实话,事实就是这样。”刘阿林正色争辩道。“不信,你去问问刘老师。”
“我问你,肖小姐是不是女的?”小妹步步为营,发问。
“废话!没话找话说!女的,当然是女的!”刘阿林不快地答。
“问题来了,女的哪来胡子?”小妹鸡蛋里挑骨头,抓住把柄,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刘阿林呆了一下,见她存心挑刺找茬,好气又好笑,狠狠白她一眼,慌不择言,脱口回敬一句,“你怎么知道她没胡子?”
“哈哈,肖小姐有胡子?你再说一遍!”小妹眉飞色舞,有意抬抬杠子,得理不饶人,更是认起真来。
刘阿林明知自己失言,涎皮赖脸地诡辩道,“有没有胡子无关紧要,意思对了就行!吹毛求疵!”
“少打岔!少打岔!”显然,刘满嫂对肖小姐同样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连声催促道,“阿林,不要理她,说下去!说下去!”
“刘老师先看看她,再看看我,忍不住哈哈大笑,手指着我对她说:我很了解阿林,他这样做必定事出有因,情有可原。阿林,你快说说清楚,不然人家误以为你是坏蛋,怎么会饶过你呢?”提起刘向阳,刘阿林赞不绝口,“刘老师善解人意,非常热情,乐于助人,是个可信赖、非常靠得住的人。我跟他实话实说,把这事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告诉了他。他听了,非常关心我们家的情况,他估计我们的日子好不到哪里去。临走时,三番五次对我说,他会和宋小姐一块来我们家看看。”
“到我们家来?来看我们?真的呀?”小妹喜形于色,拍着巴掌,将信将疑地反问,“那太好了!那太好了!”
“当然,真的。”刘阿林口气硬得不容置疑,“刘老师说话从来不渗水份,说了来肯定会来的。”
“哟,让人家来这里一看,冷锅冷灶,破墙烂瓦,算什么家呀?简直是草窝!真不好意思呀!”刘满嫂笑笑,回头想想,坦荡地说,“行,来就来吧!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我们一家人和和美美、平平安安,喝杯白水也比喝蜜甜,草窝也比金窝银窝好上千百倍!”
刘阿林和小妹听得开心,咧开嘴巴笑个不停。
“妈,今天是你的生日,我和小妹力不从心,没办法替你做个像模像样的生日,这样吧……明年……明年……”刘阿林心情激动,愧疚地对刘满嫂说。
“不要许愿!阿林,你们这份孝心妈心领了!如今鬼子打来了,中国百姓遭殃受罪,谁还能顾上生日不生日!等着吧,等着将来赶走鬼子再说吧!今年的生日固然过得穷巴巴,穿没好穿吃没好吃,可我舒心惬意,心满意足,有你们兄妹在跟前,妈知足了!”刘满嫂抚摸着小妹,动情地说,“妈看着你们兄妹一天天长高长大,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啊!”
“妈,我来给拔掉头上的白发,让你年轻些。”小妹不容分说,伸手要替刘满嫂拔白发。
“小妹,不用啦,越拔越多。”刘满嫂笑着推开淘气的小妹。
一家人沉浸在幸福温馨的氛围中。
说话间,忽听得外边有人急促地敲门:“嘭嘭嘭!嘭嘭嘭!”
“谁呀?”刘阿林一怔,迟疑片刻,迷茫地扯开大嗓门问。
“怪事,天黑透了,我们无亲无故,有谁来敲门?”刘满嫂心中犯疑,慢慢站起,嘴里自说自话。
“是我,是我呀,”对方提高嗓门回答说,“阿林,我是刘向阳呀!”
大家一下子傻了眼,好半天反应不过来。
“刘老师?”刘阿林缓过神,既惊且喜,一跃跳起,飞快地开门去了。“果然,刘老师说来就来了。”
始料不及的是,事情并不是他想象的那么简单。大门开处,如水的月光下面,站着的不光光是刘向阳一个人,还有一个剪着短发,身穿中学女生校服的姑娘——肖素芳,她手捧大红纸盒,笑盈盈地看着刘阿林,大方中透出几许羞涩,嘴唇嚅动几下,想说什么却又没有勇气说出口来。
刘阿林摸不着头脑,困惑地打量着他们,嗫嚅地问:“刘老师,你们,你们这是……”
刘阿林那副单纯、憨厚的模样,使得稍稍有些拘谨的肖素芳变得轻松活泼起来,情不自禁地“扑哧”一笑,落落大方地打趣道:“哟,阿林,你好健忘呀!下午刚刚红过脸、吵过架,刘老师还说不打不相识,这么快你就忘得光光,不认识我啦?”
“不敢,不敢,刻骨铭心,哪能呢……”刘阿林臊得满脸通红,多亏屋里屋外黑乎乎的,除了一抹淡淡的月色,连盏照明的路灯也没有,肖素芳也就无法看清他那副滑稽可笑的难堪相。
“是刘老师吗?”刘满嫂快步走来,满脸堆笑。
“刘老师!刘老师!”小妹连跑带跳地赶来,抬头看见门口站着一个漂亮少女,心中猜到八九分,忙替站着发呆的刘阿林解围说,“哟,还来了位漂亮小姐,是肖小姐吧?哥,你站着发呆干什么?快请进,快请进呀!”
“请进,请进!”刘阿林缓过神,一叠声招呼。
“刘老师!”小妹甜甜地叫着,抓住刘向阳的手拉着他就走,“刘老师,快进来坐,快进来坐!”
“走,进去,”刘老师推了推肖素芳,指着刘满嫂介绍说,“这就是刘满嫂,阿林的妈妈;这个女孩嘛,一脸俏皮相,人也不老实,一看就知道是大名鼎鼎的小妹,刘小妹。”
肖素芳毕竟出身书香门第,言谈举止大方得体,朝刘满嫂一鞠躬,眉开眼笑说:
“刘姨,祝你生日快乐!”
“刘嫂,”刘老师急忙添上一句,“祝你生日快乐!”
刘满嫂一听发了傻,急得直挠头,手脚不知所措地笑道:“不敢当,不敢当!你们这是做什么呀?乱世年头,人心惶惶,谁还有心思过生日?有碗饭吃能填饱肚皮就谢天谢地啦……”
“刘嫂,四万万中国人都是一样的命!话说回来,尽管生活不安宁,日子还得过下去,生日也还得照做不误啊。”刘向阳乐呵呵地搓着双手说。“我这个人是个地道的乐天派,从来不懂得发愁,因此小宋老是笑话我,说我三十好几的人了还一点不懂事,像个孩子,一天到晚嘻嘻哈哈,难得说上几句正经话。我才不管她,照样过我的快乐日子!”
肖素芳将手中的蛋糕盒轻轻放在桌上,笑着对刘满嫂说:“刘姨,一点小意思,表表心意。”
“你们这是做什么呀?不行,不行,使不得的!使不得的!”刘满嫂有生以来头一遭看见这个稀奇古怪的玩意,一时半时猜不透其中奥妙,“这是什么玩意啊?我们乡下人可没有这规矩啊!”
“刘嫂,这是生日蛋糕。我们中国人过生日爱吃长寿面,外国人过生日就爱吃蛋糕。”刘向阳笑着解释道,“这是素芳的一份心意,她想让你高高兴兴地在新州过一个有意义的生日。”
“刘老师,这不是中国人开洋荤吗?”小妹俏皮地插嘴说。
“对,对,开洋荤,开洋荤!”一句话,惹得大家笑破了肚皮。
“不行,不行,这么大的糕,该花多少钱呀?怎么能让肖小姐破费?无功不受禄,不好意思!真不好意思!”刘满嫂惊诧不已地看着桌上的大蛋糕,面临两难的抉择,收下不行,不收下也不行,弄得手忙脚乱,不知所措。
“刘满嫂,这是城里人时兴的洋规矩,大家围着桌子,中间点几支小蜡烛,分吃一块蛋糕,甜在嘴上喜在心头。这是素芳出的好主意,你就不必客气,当她是自己人,是做晚辈的孝心吧。”刘向阳耐心开导说。
“不敢当,实在不敢当,请肖小姐收起来吧。”刘满嫂难为情地婉拒道。
“刘嫂,收下,还是收下吧!”刘向阳耐心劝说。
“蛋糕?”小妹瞪大一双充满惊喜的眼睛,左看右看,赞不绝口,“妈,看看,好大的蛋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