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地巫风》(湖南文艺版,一九九七)是叶梦的一本“故土题材”的散文集。虽则怀念故土的散文时常可以从报刊上读到,但如《遍地巫风》这样,把浓浓郁郁的乡情乡愁融入故土的人事变迁,且能细细体味到其中的雅俗、其中的文化蕴含及命运感,还是很少见的。于是,读叶梦的这本散文集,很容易从宁静的叙述中感受到一种久违的朴实与亲切,一种生长在厚爱中的忧虑与伤感,甚至是一种现代人所渴望的单纯的梦幻般的精神满足。我想,即便是从未涉足过益阳或资水,也没有经历过那些岁月的读者,也可以从叶梦的思情漫溢中感悟到“自己”的某些精神真实的存在;《遍地巫风》所写的那些人事风景、那些记忆中的所见所闻,虽已成为那片土地上的历史渍痕,但又觉得并没有因了时代的迁移而流逝,似乎依然以别样的方式活跃着,或以新的形态延续着……
凡优秀的作品,不管它写了什么,总有一些人所共通的思或情流入读者的心田,并以此赢得某种精神的或文化心理的共鸣。《遍地巫风》的那些成系列的作品,无论是《三里桥一条街》、《长街上的风景》、《资水一条河》,还是《乡愁里的滋味》、《永远的城池》、《远去的故人》,或者是《遍地神话》、《遍地巫风》,不仅拥有一种相当实在的“写真”气息,而且所写的绝大多数都是益阳这片土地上的凡人琐事,或者是底层生活中的风俗民情。
因了抒写的细腻、生动、扎实、有味,也就不难感受到作者之于对象的深深投入:绝不是走马观花,绝不是那种刻上了旅游烙印的风情记述,而是作者的亲历及体验。当然,不仅仅是一般的回忆,而且是经历了自觉的访査及现代眼光观照下的再感知。于是,作者笔下的那些“芸芸众生”,也就因了新的观照而显得格外耐人寻味。这些终生寄托于街巷阡陌之间的“小人物”,虽则名不见经传,或者说是一些很快就会被人遗忘的人,但正是他们的存在,才构成了社会的生动与具体,而所谓时代特色或风俗民情,才不至于成为抽象的概念。中国的文人很时髦地喜谈“文化”,但在我看来,《遍地巫风》所提供的那些凡人俗事,倒是很值得高楼深院中的文人去关注一番的“文化”。“文化”在哪儿?根深蒂固的“文化”便在底层百姓的审世目光及精神流变之中。我读《遍地巫风》所感受到的,还不止于包括地域文化在内的“文化”的坚忍或难以动摇,而且读到了人的生命旅程的单调与丰富,读到了最具体的历史及人之于命运的无奈,读到了最让人感到悲哀的、但“小人物”们并无悲哀感的自满自足。当然,也读到了作者的目光在与故土的碰撞中所发生的火花,那是爱,那是愁,那是忧,那是一种欣喜与惆怅交织而成的特别体验,一种谁也无法替代的精神透视。
叶梦的乡情乡愁是炽热而沉重的,尤其是那种与爱相关的带有苦涩味的忧虑,不仅在《局外人》、《遍地巫风》的作品系列中传达得极为充分,如《巫城》、《谣言的季节》、《看热闹》、《流转的巫风》等,即使是其他系列,也同样隐伏着善意的揶揄或剖露,如《遭遇刘宝》所揭示的阿0精神。在《不蛮不拐好斯文》的抒写中,对那种喜好翻古的自以为是,曾有很含蓄的感叹:“如今的益阳人为壮乡威吹几句益阳人如何好的牛皮时,手心总渍着一拳冷汗。”作文的“几颂皆剌”或“亦颂亦剌”,恰恰是中国诗文的传统品格。倘若叶梦的这本散文集最终写成了“为乡情而乡情”,就折损了应有的文学品位。散文集中有《走近胡林翼》,作品既不乏推崇也不乏“现实感”即“颂”为显、“刺”为隐。对于“颂”与“刺”的关系,叶梦是自觉的。因益阳人而说益阳好,但也明白:“自以为斯文的益阳人,心理优势正渐渐倾斜。”是益阳人又不仅仅是益阳人,这正是叶梦面对故土的多情多愁的可靠姿势。
无论如何,叶梦是幸福的,因为她有一片故土;故土驮着她,也足以保证她作精神的远行了。
一九九八年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