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李嫂索性守在女儿的床头,彻夜难眠,直到了拂晓时打了个盹儿,随即便被报晓的公鸡啼鸣声惊醒了。她出了屋子,看着清晨院落里的情景。那夜里的不速之客,不知是怎样进来的,又是怎样离去的,一点儿痕迹都没有留下。她不知道这来人的底细,但从他的话语中,感受到了一丝善意。她确信,这个人是来寻弟弟的晦气的。但是他把自己母女俩跟他明确地划分区别开来,这其间透着股子一言难尽的暧昧。这咋回事?身为地下党头头的弟弟,与什么人结怨了?这人绝非日伪,会是谁呢?
她知道弟弟眼下的住处,这件事必须立即通知他,将那个人的告诫全然抛在脑后。
一大早,李嫂挎着篮子离开了槐树街,在冷清的街头匆匆而行。大约二十分钟后,到了一处庙宇的后巷,拍打坚固的木门。不一刻,门开了,一个道士探出头来,问:“大嫂,找谁?”
李嫂指指门内,说:“找我弟弟,姓李,李先生。”
道士摆摆手,说:“李先生昨天黄昏时出城去了,说得有好些天不回来。”
李嫂有些失望,又问:“知道他去哪里吗?”
道士摇头。李嫂怏怏而回。
那道士关上门,回到园子里在一扇窗前轻敲一下,低声说:“是李嫂找您,已经打发她走了。”
房门微开,晋夫的眼神在缭绕的香火中愈发的犀利。他说:“我抽空儿回去看她,但会议不能耽误,马上就走。”
道士点头说:“离开吴尚的船,我已经准备好了,小王在城外的码头等您,到时候,他上船接应,顺水路去葛家村。游击队已经做好了安全准备工作,会议依照您定的日期和日程开始。”
晋夫笑了笑,说:“我中午时走,不过有些担心,我姐这会儿来,怕是有要事。你让人去槐树街瞅瞅,那里究竟有没有出事?”
道士答应了立即去前面殿堂外,找了个帮佣的俗家人,请他悄悄去一趟槐树街,看看李嫂家是否出事,不要声张,只看不说,不管有无意外,都赶紧回来报信。那杂役洗干净手,出了庙门,一溜烟儿去了槐树街,却见一路太平无事,李嫂拎着篮子,跟院子里玩耍的女儿招呼一声,带上门往街东头去了,神色如常,毫无变故。于是遵照吩咐,便回庙里去回复。
且说李嫂,并不知道弟弟间接派人来侦看自己,但她依旧系念着弟弟背后尚未痊愈的伤情,想先去王医生那里配置点儿伤药,等他回来后好续用更换。这一路来到天福街,却见不远处王医生诊所前,街坊邻居络绎不绝,个个神情哀伤。诊所里,传出王太太悲凉的哭泣声。她吃了一惊,忙向旁边的居民打听出了什么事。
邻居告诉她,昨天晌午,王医生在诊所门外被人开枪打死了。李嫂顿时手脚冰凉,急忙跑到门前看望。果然,王医生的尸体被摆在门板上,他的遗孀头扎白布,腰系白带,正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号啕大哭。来吊唁的人,一边安慰一边诅咒那杀害她丈夫的凶手。她随众进门,在王医生的遗体前磕头,心中不觉也悲愤起来。这王医生平日里肯帮助人,就是冒些风险也不在乎。这附近住户都得过他的好处,谁不尊敬他?却不知是哪个丧尽天良的人对他下了毒手,真是该受千刀万剐!
她这次本欲来配药,却遭此变故,心情黯然地离开了诊所,失魂落魄之际,迎面险些撞上个来人,仔细一看,却是附近姚宅的二少爷。姚锒望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她却被他这一眼盯得心头一阵子忐忑惊慌。她不明白自己因何产生这样的感觉,站在墙根处拍拍心口,先行回家去了。
姚锒旁若无人地走过去。王医生已死,此刻他刚刚去了城关的茶叶店,口授电文向根据地敌工部报信。他无暇为同志的意外之死难受,眼下有迫在眉睫更为重要的事情需要他去解决。距城十五里的葛家村会议即将召开,他必须作出应对措施。可偏偏这时候,辛雯带着一身刑伤被释放了,丢在姚宅门外。他现在既要出城,又丢不下辛雯,这左右为难,如何是好?
他回到宅子里,先去看辛雯。辛雯刚刚睡醒,听着窗外熟悉的鸟鸣声,恍若隔世。一时间,将前些日子落在宪兵队内的绝境当作了梦境。但背上伤痛却又不停地在纠正她的幻觉,将她扯回到严酷的现实中来。她微微闭着眼,聆听着那熟悉的脚步声穿过院子、走廊,抵近门外。
门轻轻一响,姚锒进了房间来到床前,俯看着她,叫了一声:“辛雯。”
她睁开眼,无力地望着他。他叹口气,说:“我要出去一两天,但却没人照顾你,你在吴尚还有些什么熟人可以托付?”
辛雯摇头,说:“我在这里举目无亲,就你一个亲人。”
姚锒踌躇了半天,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不禁笑了,说:“你举目无亲,我幸好还有个可靠的人可以托付,你且等一等,我去去就来。”
姚锒出了门,走捷径直奔天禄街去。在北条公寓对面的地方绕过去,来到照相馆门外。此刻,照常营业的木牌拴挂在门把手上,里面邹芳正在裁剪着冲印出来的照片边缘,听到动静,随口说:“请进。”
姚锒进了门,笑问道:“忙吗?”
邹芳闻言抬头,发现是他,有些意外,问:“你拍照片?”
姚锒摇头,说:“不,是另有件事情,想拜托你帮忙。”
邹芳笑道:“我只会给人拍照,别的可一窍不通。”
姚锒说:“没什么会不会,我明天有点儿急事去南京,有病卧床的妻子没有人照应,一时间病急乱投医,想到了你,只好厚着脸皮上门来了。”
邹芳一愣,反问:“哪个妻子?回娘家的那个?”
姚锒点头。
邹芳心下更是惊异,那个叫辛雯的女人,不是随北撤的队伍被鬼子俘获了吗?其他同伴均已死于敌人的屠刀下,她非但活着,且还被释放了,这其间存在着怎样的秘密?
近些日子,因为地下组织所有的人都突然中断了与她的联系,让她沦为孤家寡人,无处辩解,无处倾诉。姚锒登门求助,抛出了这样一个机会,她岂能不答应?但是,她表面上还是延续了旧有的姿态,佯作推辞道:“姚先生,我们之间那种准亲戚的关系似乎已经中断了,这种事情,我心里的感受你该想得到的吧?”
姚锒无奈道:“这不情之请,吴尚也只有你合适了,别人我都放心不过。小妹子,我这巴巴地来求你,当真不肯帮我?当真把过去的交情全都忘干净啦?”
邹芳听了这语气,不觉好笑,说:“在我印象里,你可从来没为我姐这样上心过。我是为我姐不值!”
姚锒跺脚道:“哎呀,到这时候了,还说这些疯话,我心里哪一刻忘记过邹琴啦?偏偏在这时候往伤口上撒盐,太过分了。”
姚锒两眼湿润,抬手抹了下眼。邹芳忍不住笑了起来,说:“你这人倒有趣,明明是逼我干这件不尴不尬的事情,反倒像是我伤了你的心,真是猪八戒,倒打一耙。”
姚锒听她的口气,意识过来,摇头道:“你这丫头,故意惹我着急,这可不成,你可对不住你姐。”
邹芳摆了下手,说:“算啦,瞧你急成这样,没良心的男人!算了,我就帮你这一次,不过,可没下次了。你休想再拿过去跟我姐的关系来要挟我。”
6
中午时分,太阳爬到了树顶,阳光在窗纸上留下了片浓烈的晕色。痛楚中漂浮无定的辛雯,从昏睡中醒了过来,几乎睁不开眼。依稀听到开门的声音,随后响起脚步声,有个女人在台阶上感慨地说:“你们姚家败落了,跟几年前的模样不好比了。”
姚锒感叹说:“这些年,又岂止我们家败落了,世事如此,也不稀奇呀。”
那女子沉默片刻,说:“对,我们家的照相馆也是败落了。战争,真是一言难尽。”
他们来到辛雯的卧室外,安静下来。姚锒轻轻地开门,探头朝里张望。辛雯对他们方才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姚锒带来了照相馆的女店主邹小姐,这位邹小姐还是引领她走向这条荆棘路途的主宰者。她咳嗽了一声,牵动了伤口处,疼得低低叫了一声。
姚锒说:“巧得很,她醒了,醒了。”
邹芳进了屋,站在姚锒的身后,仔细打量这个侥幸逃生的女人。只见她形销骨立,脸色蜡黄,完全是饱经折磨后的模样,不觉动了女性的恻隐之心,叹息一声,说:“她,怎么成了这样?是害了什么重症吧?”
姚锒苦笑,说:“哪里是得了病,她是被鬼子抓进宪兵队,遭了大罪,九死一生捡了条命回来的。可怜,一身的刑伤,日本人可真是歹毒。”
辛雯望着邹芳,佯作不识,问:“她,她是谁?”
姚锒说:“我妹,请她来照顾你的,我要去省城一两天,就把你托付给她。”
辛雯怀疑道:“你哪儿来的妹妹?”
姚锒说:“表妹。”
辛雯喃喃道:“那还不娶了她?”
姚锒摸摸她的脑门,说:“你发热了,尽说胡话。”
辛雯说:“好了,我怕是不成了,死不足惜,要是你能跟她好了,我死也瞑目啦。”
邹芳冷笑一声,说:“奇怪,嫂子怕真是说胡话。我去弄点儿冷水,捏个毛巾把子,给她降降温。”
辛雯微弱地笑了几声,说:“放心吧,我开玩笑呢。”
姚锒有些生气,丢开手去一边儿坐下,说:“我是再三恳求了几次,人家才答应来的,你乱说些胡话,把人家给气走了,我可再没法子了。”
辛雯向邹芳道声谢,说:“我这身子不好伺候,累你了。”
邹芳勉强笑道:“不碍事,谁让他是我哥呢,我伺候的又不是外人,是我嫂子。”
姚锒脸上渐渐显出笑来,旁观这两个女人的交谈,不再插话。不一刻,他起身来出门去买些菜蔬食物,准备招待邹芳,自己好脱身离开吴尚。等他的脚步声出了宅子,关门声传到卧室之后,这两个女人之间的氛围立即变味。
邹芳握住辛雯的手,关切地说:“知道你活着,我不知有多高兴!辛雯同志,你受苦了。”
辛雯眼中流泪,说:“我恨不能自己也随那些同志们一起死了,可是,偏偏我活下来了,这是我洗不清的耻辱!”
邹芳轻抚了一下她脸颊上的鞭痕处,说:“他们怎么放过你了,你出狱的原因是什么?”
辛雯迟疑了片刻,向上指指,说:“他托人到宪兵队去打通关节,只说我是迷路了,跟在这支队伍里走了,是场误会。鬼子对我日夜拷打,我宁死不承认自己是共产党的人,他们什么都没有得到,只当我没有价值无足轻重,这才放了出来。”
邹芳脑子里迅速地分析,她的话似乎有几分可信,辛雯不是吴尚地下党组织这条线的人,所有行动都与这边无关。倘若这批人是被出卖了,那叛徒也不清楚她的底细,虽然怀疑,但放松了警惕,这才可能将她释放。她身份独特,也许就区别于那几位死难同志结局之外。
但,她对于姚锒的身份的疑虑又加深了一层,悄声问:“辛雯同志,你确定不清楚这个挂名丈夫的底细吗?她和日本人之间又是什么关系?当真一点儿都不知道?”
辛雯摇头,说:“上级安排我到这里来时,叮嘱过,如果我们想突破挂名关系,更进一步,只要彼此愿意就行。但切切不可主动对他表达好感,只履行一个照顾日常生活的义务。我起先很有些犯难,甚至做好了付出的准备,但结果却发现,他根本就没有一丝这方面的想法。这样的潜伏任务,太奇怪了。我至今仍然无法理解。”
邹芳思忖着她这番话的意思,隐然觉得这个险些成为自己姐夫的人,很有些分量。要不,他是地下党组织重点监视的目标,要不,他就是独立潜伏,担负重要责任的同志。他,会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姚锒从外面回来,打断了她们的谈话。邹芳嫌他手笨,去了厨房,打发他去陪辛雯,自己亲自动手,手脚麻利地做了几样菜,用托盘盛了端进辛雯的卧室,放在方凳上,扶她坐起来,三个人一起共进午餐。
辛雯心情颇好,忍住痛坐在床头,斜倚住床柱,吃了一小碗饭和一根鸡腿,喝了半碗鸡汤,脸色恢复了一点儿红润。姚锒笑了起来,说:“看来,今天我请对了人。”
邹芳白了他一眼,说:“只限两天,过了两天,我把她接到照相馆去住,再也不回这里了。让你孤家寡人。”
姚锒吐了下舌头,说:“好厉害,这就替我的家事做主啦?”
辛雯也笑,说:“是啊,我要有这么个姐姐,谁还稀罕你?”
三人俱是一笑,内涵却各有不同。
辛雯不知道自己话戳中了这两人的心思,望着挂下蛛网的屋顶一角,说:“等我伤病好了,是得认认真真地把这座宅子清理一遍了,免得坏了我的名声,被人叫做懒婆娘。”
姚、邹二人面面相觑,无话可应,只得吃菜扒饭,应付过去。
下午两点,姚锒拎着只皮箱出了门,与邹芳道别后,去了下河码头。那里,早已有一艘船儿在等候。他坐上船,一言不发。船夫撑篙离岸,先向南去,沿官河行驶了约莫五六里地,看看河面宽阔,前后没有船只跟随,便向一侧岸边靠去。那里有一片树丛,正有几个人在等候,都穿着日军军服,手里操着三八大盖。见他到了,纷纷招手致意。
姚锒跨过跳板上岸,打发这艘船继续前行,掉头看这些等候自己的同伴,笑道:“走,都跟我去鬼子的老巢里转转,吃香喝辣,密西密西。”
这些人哄笑起来。有人问:“老姚,你这大模大样的气派可了不得,佩服,啥时我也能有这架势呢?”
姚锒接过一套少佐的军服,换在身上,笑道:“等到你看我这模样平淡无奇,那时候,你的架势自然就有了。”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姚锒戴正军帽,做了个手势,这一行十二人分成两行列队,他去树下牵过一匹膘肥肉壮的军马来,轻拍一下它的臀部,说:“伙计,又碰面了,可别乱蹶蹄子呀。”
马嘶鸣了一声,似在应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