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芳望着这个夜晚来访的不速之客,心中诧异,但却难以启齿叫出那个字来,改了口吻说:“姚先生,我姐过世多年,叫哥,有些不方便。这会儿你来这里,似乎也有点儿不便。”
姚锒叹口气,说:“我独自走走,散散心。看见这座照相馆,睹物思人,忍不住敲门,打搅你了。不过,我也就待一会儿就走,你不会现在就下逐客令吧?”
邹芳有些无奈,故作轻松地说:“好吧,随便看。我姐的照片,都收起来了,在暗室下面,我这会儿去翻找出来,可不容易。”
姚锒默坐片刻,望着灯火摇曳中她那有些模糊的面容,不觉说道:“你跟你姐姐其实挺像的,有八成像。”
邹芳脸上发热,偏开头,将灯放在桌上,自己坐在暗处,望着窗外的情形,说:“姚先生,拿我开玩笑了,你如今是有家室的人,还说这些不尴不尬的话做什么?”
她说这句话时,油然忆起那个俏丽的女子辛雯来,随即加了一句:“你,太太现在还好吗?”
姚锒想起了辛雯,淡淡地说:“她回娘家去了。”
邹芳再问:“有没有回音呀?”
姚锒不以为然道:“不过几十里路,放心得下,不必有回音。”
邹芳心中疑惑,眼看着这个险些成为自己姐夫的男人,到底是什么底细?他是自己人吗?辛雯受派遣在他的身边,是针对还是配合?倘若,他不是自己人,那么会是敌人吗?她随即忆起这个男人的生平来。在和姐姐谈婚论嫁之前,他是在日本留学的。这年头,多少这类人做了汉奸走狗。
她想到这里,脸色沉了下去,冷冷地说:“时间不早了,姚先生还请回吧。”
姚锒却说道:“阿芳妹子,最近那位渡边大佐似乎对这里感兴趣,也许是对你这个人感兴趣,我已经见过两次了。”
他这一句话,猛然间提醒了邹芳,她问道:“那晚在熊本会所,你也去了?”
姚锒盯住她,点了下头。邹芳假意笑了起来,确定了自己的判断,这个男人是个与日本人沆瀣一气的汉奸,她此刻倒不必急于赶他走,要从他的口中吊些有用的东西出来。她拿定主意,低头将煤油灯调得亮了些,说:“是啊,渡边大佐这个人,三番两次来纠缠我,弄得我是拒绝不好,答应也不妥,很是为难。我是个做生意的,以前北条中佐夫妇俩跟我就不错,北条太太一直跟我交好,他们夫妇俩的照片,我可都给留在橱窗里呢。不过,日本人的食物可实在难吃,他答应我下次请我吃本帮菜,不过,你怎么也去那里啦?那地方,中国人可稀罕着呢。不过,那晚你的模样像极了日本人,几乎就没有差别。”
姚锒笑道:“是啊,咱们两个中国人,那晚同时出现在那里,却又不在一起,那才叫煞风景。以后有机会再去,咱们预先说好了。我有一个小买卖,就在街那边,生丝代办处,有空请你赏光去坐坐,我可以请你吃本帮菜。”
邹芳妩媚地笑着,颔首同意了。姚锒不动声色,继续说道:“不过,吴尚城里这两天可不太平,日本人大张旗鼓地出入你这里,太张扬了。”
邹芳苦笑,说:“腿长在他们身上,我有什么办法呢?难道用大棒赶他们走?”
姚锒说:“也许,他们这样频繁地来这里,是有目的呢?至于什么目的,你自己意识得到?”
邹芳脑海深处浮现起渡边那张笑容暧昧的俊秀脸庞,心里不禁烦躁着急,说:“有什么目的?这些鬼子有什么目的,我怎么知道?”
姚锒察言观色,并不点破,轻描淡写地一笑,望着橱窗外夜色下宁谧的街道,若有所思地喃喃道:“我好久没有在深夜里走过这条街道了,陪我散一圈步,好吗?”
邹芳看着他凝视窗外的忧郁神色,想起了那位去世多年的姐姐来,心底一柔,便同意了。
4
老枪已死,这个消息在吴尚日伪高层、同时也在吴尚地区各方秘密组织之间流传。但就吴尚广大市民而言,老枪被杀的消息,早已几度大张旗鼓地上过报纸,对于这样的神秘人物时而死去,时而复生的奇迹,已然习以为常。渡边虽然应急反击,欣然得手,但也没有将这个结果公开大肆宣扬,除了通报各位同僚之外,又向上司密电报捷:已然击毙反日分子的象征老枪,当场缴获了那支老式雷明顿双筒猎枪。这把枪已经拍照留档后焚毁,祭祀那些死于枪下的亡灵。
山田骏大将已然抵达前方司令部,复电赞赏,叮嘱他挟此大胜之威,迅速剪除吴尚地区的反日分子的有生力量,近日大批军火物资即将起运,抵达吴尚后,必须得到绝对的安全保证,消除一切可能的隐患。
渡边瞟了一眼电报,将它挪移开去,继续翻阅芥川龙之介的文集。大约半个钟头后,副官持着一份密电进来,恭敬地放在他的面前。他放下书,解开外层的封套,低头看去,上面一行细密的铅字:网已张开,静待入瓮。
他的脸上终于露出笑容来,随即站起身,去整幅地图上浏览了一遍,胸有成竹地伸拳虚击,显现出志在必得的信心来。
与此同时,吴尚西仓大街的隆盛公司正式开张。鞭炮声声,硝烟味漫溢在整条街道,姚迅连连拱手作揖答谢。铺面大门顶端,姚锒手书鎏金的四个光彩熠熠的大字,精气十足,令他左看右看,赞叹不已。在此之前一个小时,已经派手下赶去姚宅,请这位宝贝弟弟前来。可是,等到现在,仍然没有踪影。正在狐疑之际,孰料街道尽头,来了一辆插着膏药旗的汽车,到了门前停下来,里面出来个少尉副官,手里拿着两份红纸包裹的物件,快步来到姚迅的面前,躬身递给他,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木村将军、渡边大佐派遣在下前来呈送贺礼,祝姚先生生意兴隆,大大地发财!”
这日本军官一露面,街上围观热闹的人霎时间散去了,起初的欢腾转为冷清。姚迅接过红包,冲收礼的账房挥手,吆喝一声:“木村、渡边二位太君有礼,记着了。”
那军官再行一礼,告辞上车。姚迅将手里的红包丢下,去街口张望等候兄弟。另一个部下走近来,悄声说:“老五殉职了,陷入包围后,用手榴弹自杀的,那把枪落在了鬼子的手里。”
姚迅踱步进了店堂,问:“究竟怎么回事?这次行动应该不会出差错的。”
部下答道:“本来是不应出纰漏的,但我们事先对于鬼子的反应速度低估了至少一半。枪声响起后,宪兵队、守备队几乎是立即出动,从各个方向围过来,并不急于抓人,而是以街区分割封锁。老五差了几分钟的时间,被围在里面,这才脱不了身。”
姚迅沉吟道:“这个渡边,果然有两手,特种战专家,不是浪得虚名。这是我的过错,低估了这个对手,对不住老五兄弟了。”
他眼角流出泪来,正待擦拭。门外,姚锒跨进门来,笑道:“哥,这样的好日子,感伤什么呀?得畅怀大笑才对。”
姚迅摆了下手,说:“刚刚落下点儿灰尘在眼睛里,没事,没事,一会儿就好。”
姚锒去檐下看自己的手笔,笑而不语。
姚迅抹着眼说:“兄弟,你也是的,拖到这会儿才来。我都等着急了。”
姚锒说:“本来是准备就出来的,但半道被个熟人拦住了,硬拖着闲聊了几句,好不容易打发走。这会儿赶来,没耽误事吧?”
姚迅拉住他,笑道:“不碍事,不碍事,这店里的股份,我留了三分之一给你,你以后手头儿紧了,就来找账房支取,你是半个老板,明白吗?”
姚锒道了声谢,也不推辞。兄弟俩携手进了经理室,看茶闲谈。
姚锒说:“夜里睡得不好,似乎有动静,响枪了,又有日本人的喧哗,我还以为出大事了,天亮后才听人说,打死个抗日分子,缴了把枪,你知道吗?”
姚迅摇头,说:“我忙着生意开张,没有留神这些,近来吴尚不太平,别影响了我们的买卖啊。”
姚锒一笑,说:“生意自古以来就不会断。交战各方的物资不就靠着商人给互通有无吗?共产党要武器弹药,国军要金条,日本人要粮食,呵呵。”
姚迅竖起大拇指,赞道:“不愧是姚家的人,躲在深宅里也能熟谙世事。”
姚锒摇头,说:“大街上,人人都明白的道理,哪有这么玄乎?哥,你这生意是准备跨三江通四海,还是就在本地附近转转?”
姚迅没有回答兄弟这一问,倒是话锋一转,问:“弟妹的事情怎么样了?要不要哥替你们打通关节,先放人出来?”
姚锒断然道:“哥,你生意刚开张,可别掺和进去。我自己的媳妇,心里有数,她就这么个神神道道的人,得给点儿苦头吃,才知道好歹。这事儿,你甭管,听天由命吧。”
姚迅叹口气,说:“兄弟,哥看得出你心里难受,待会儿跟我一起去醉仙楼,一起喝点酒,解解闷。这年头,自己别给自己添堵就成。”
姚锒摇头说:“不了,我来看看,回头还有点儿事情,改日我在家里置酒,替你庆贺。”
姚迅也不勉强,一口答应了。姚锒喝了半杯香茶,起身回宅去。从西仓大街的东头拐个弯,穿过袁后小街,从天福街的北头穿出。昨天夜里,这一声枪响,惊动了他,其后便再也无法睡觉了。这一刻,感觉到了倦困,便回去小憩,顺便将所知的详情和疑问跟王医生商量。
王医生跟他一样,也是直接受敌工部指挥单线潜伏,负责为根据地采购药品,为重症病人、伤员治疗。他是唯一可以与姚锒横向联系的人,这使得他们彼此在这座城市漫长的寻常日子里,不至于孤独。
他走过自家门前,没有停步,却听见有个人在低声地叫自己,声音熟悉。他扭头瞧去,只见门洞里蜷缩着个人,蓬头垢面,脸颊上还有一道醒目的血痕。他吃了一惊,再仔细辨认,原来竟是那托词回娘家,却半途中落入虎口的辛雯。
他快步过去,扶起她左右打量,问:“你这是怎么回事?”
辛雯无力起身,只说一句:“我浑身是伤,快要死了!”
姚锒赶紧扶住他,搀在胳膊间,急急忙忙地往王医生诊所走去。到了门前,接连喊道:“王医生!王兄!快些救人!”
王医生冷不防他这样着急,出门来看,急忙帮忙扶辛雯进屋,让她躺在床上。却不料,她后背刚刚挨着床板,就喊痛不已,拉起来面朝下俯伏着,这才止住了叫唤。
王医生问:“你背后有伤?”
辛雯点头,却已说不出话来。
王医生连忙检查,她虽然衣服完整,但是里面却渗出血水来,知道不好,也不搬动她的身体,去取了手术剪来,在衣服背面拉开一条长缝,两边撕开,再定睛瞧去,和姚锒不约而同地惊叫了一声。只见辛雯已然被重重叠叠的鞭痕所覆盖,几乎找不到一块好肉,脓血淋漓,惨不忍睹。
姚锒咬牙切齿地骂道:“这些鬼子,禽兽不如!”
王医生缄默不语,思索片刻,喃喃道:“这样的伤痕,我在这几天内,已经是第二次看到了姚太太伤势,比那人还重,我手里没有盘尼西林,只有用其他法子来治疗了。”
他摇摇头,取了酒精棉球,先替辛雯洗涤伤口,再用外伤药膏敷涂。辛雯呻吟不止,昏死过去两次。等到伤口处理完毕,姚锒要扶她起来,王医生摇手,将诊床两端抽出扶手来,俨然变成了一副简易担架,可以抬离床身。辛雯背部盖上一层轻柔的被子,被这两个男人抬出了诊所,返回姚宅。
街口的行人不知情,都关切地询问,姚太太害了什么病?姚锒只以发高热回答应付。等进了宅子,将辛雯送回她的卧室里,俩人才松了口气。王医生叮嘱姚锒,买些滋补疗伤的食品给她吃。这阵子,她怕是要受罪了。
姚锒送他出门,回头来思量如何应对这眼前的猝然之变。孰料,不过两三分钟,街头接连响了三枪。他的心往下一沉,心说不好,转身穿过院落奔出宅门,一眼便看见王医生面朝下扑倒在麻石路面上,鲜血从脊背处的弹孔里潺潺流出。街上一派空荡,只尽头拐角处,有个人狂奔而去,留下一抹模糊的背影。
他蹲下去,扳过王医生的身体,唤道:“王兄,王兄!”
王医生圆睁着眼,喉咙里咯咯响了两声之后,长长地出了口气,就此死去。
5
夜已深,街头只剩模糊的月色。槐树街东,李嫂家沿街的屋子一片漆黑,后院巷子里,却亮着盏油灯。李嫂坐在熟睡的女儿床边,正将一圈滚花窄边缝到衣袖上。困苦的日子,使得她的额头过早地爬满了皱纹,她两眼湿润,捡起手帕来,轻轻揩擦了一下,掉头又去看女儿圆润的脸蛋儿,不禁幽幽地叹了口气。
她放下缝制好的衣服,举起油灯出了屋子,反手带上门。在院子里刚刚走了两步,忽然间,有个黑影闪了出来,轻声地问:“李嫂,你的兄弟在哪里?”
李嫂骇然,下意识地要开口喊叫,但却被那人伸手捂住了,再叮嘱一句:“别怕,我没有恶意,只想找你的弟弟。”
李嫂惊恐地点头,那人的手一点点地松开,继续说:“你弟弟去哪里了?”
李嫂摇头,说:“他走了,带着行李走的,去哪儿,我不知道。”
那人沉默了片刻,说:“离开他远一点,也许对你和你的女儿都更好一点。”
李嫂并不相信,只是点头无语。那人不再说话,重新隐入黑暗里,远遁无形。许久之后,李嫂见身后再无动静,一只手捂住嘴,压抑着无法控制的抽泣声,回到了女儿的身边。小姑娘对于身边所发生的一切懵然不觉,正在甜蜜的梦乡里露出了甜美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