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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六指(8)

“我们拉钩。”秀米和他拉了钩,“这下你可以说了吧?”

“你先把糖给我,我才能告诉你。”老虎说。

秀米就把糖给他。那孩子接过糖来,塞入口中,嚼了嚼,脖子一缩,就咽下去了。随后,他拍拍屁股,站起来就要走。

“你还没告诉我是什么事呢。”秀米想伸手捉他,可他的身上光溜溜的,又黑又滑,一下没拽住让他跑了。

“没啦!”老虎跑到池塘的另一端,手指着天,冲着她喊道,“没啦!变成鸟飞啦!”

宝琛这次回庆港接孩子,顺道还去了上党、浦口、青州的一些地方,寻访父亲的下落。他几乎把这个州县附近的小村镇都找了个遍,还是没有半点关于父亲的消息。

眼看着就到了九月末。父亲出走的时候,地里的棉花才刚刚开花,现在,家家户户都传来了弹棉花的声音。有一天,母亲和宝琛商量,是不是可以给父亲造一座衣冠冢。宝琛说:“不忙修坟,老爷虽说是疯子,可也不能说他一准儿就死了。更何况,他临出门带了箱子,还拿走了家中不少银票,明摆着不是寻死。”“可我们也不能成天被他这事吊着,心里七上八下的。”母亲说。

“夫人不要着急,等到了农闲时,我再请人细细查访便了。只要老爷还活着就好。你若是无端修出这么一座坟来,老爷突然拎着箱子又回来了,那不是让人看笑话?”

母亲说,她已经问过菩萨了,此事倒也无妨。再说,依照普济旧俗,人已走失半年,造坟修墓,死活即可不论,“况他是个疯子,这世道又乱。即便是活着,山高水远,你又能知道他在哪里?替他造座坟,这事就算了了。”

宝琛还想争辩,母亲就把脸放了下来,“你只管雇人去修,其余无需操心。”吓得宝琛连忙改口,“修,修,我这就去张罗。”

最终迫使母亲放弃修坟决定的,是一件令人不安的消息。到了月末的一天,长洲陈记米店的老板派伙计来普济送信。这名伙计坐船来到普济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他说今天早上,不知从哪儿来了两位青衣僧人,到店里买米,“其中有一位僧人,长相与你家老爷一般无二。我家老板曾来普济收稻,见过陆老爷一面。又听说陆老爷走失半年,正在急急查访,因此一见僧人,便留了个心眼。我家主人问他是哪个庙里的高僧,出家前府上在哪里,两人都不言语,只是催促买米。因年头隔得久了,到底是不是你家老爷,我家主人倒也不能断定。正巧那天店里米已售完,新米还没有舂出来,因此约好先付定金,两日后再来取米。他们一走,我家主人觉得此事非同小可,想了半日,就命小的速来报与你们知道。我家老板的意思,到了明天,贵府去几个人,预先躲在店内,后天僧人一到,你们就可以隔窗相认。如果真是你家老爷,我家主人不枉这一番操心,也算是一件功德。如若不是你家老爷,幸勿怪罪。”

母亲赶紧让喜鹊弄火做饭,款待伙计。来人也不推辞,用过酒饭,也不耽搁,讨了松油,打着火把连夜赶回长洲去了。

10

第二天,母亲早早起来,带着秀米、翠莲和宝琛赶往长江对岸的长洲,喜鹊和老虎留下来看家。临走时,张季元冷不防从后院走了出来,睡眼惺忪的样子。脸也没洗,却揉着眼屎,拍着宝琛的肩膀说:“我与你们一同前去,如何?”

宝琛先是一愣,继而问道:“大舅,你知道我们去哪儿吗?”

“知道,你们不是要去长洲买米吗?”张季元道。

一席话说得母亲和翠莲都笑了起来。翠莲对秀米低声道:“买米?咱家每年佃户收上来的稻子,卖还来不及呢,这白痴竟然还要咱们去买米!”

宝琛笑道:“我们去买米,你去做什么?”

张季元说:“我去逛逛,这几天心里闷得慌。”

“你若肯去,那是最好,万一老爷发起疯来,我一个人真怕是弄他不住。”宝琛道。又回头看看母亲,似乎在征询她的意见。

“既是如此,秀米你就不要去了。”母亲想了想,皱着眉头道。

母亲话音刚落,秀米突然把手里的一只青布包裹往地上重重一摔,怒道:

“我早就说不想去,你死活要我跟你一块去,到了这会儿,又不让了,我也不知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这么一叫,自己也吓了一跳。母亲呆呆地望着她,半天说不出话来,那眼光就像是不认识她似的。母女俩目光相遇,就如刀锋相接,闪避不及,两双眼睛像是镜子一般,照出了各自的内心,两人都是一愣。

翠莲赶紧过来劝解道:“一块去吧。老爷果真出家当了和尚,只怕是也劝不回,秀米去了,也好歹能让他们父女见上一面。”

母亲没再说什么,她一个人在前面先走了。走了几步,却又扭过头来看她,那眼光分明在说:这小蹄子!竟敢当众与我顶嘴!只怕她人大心眼多,往后再不能把她当孩子看……

翠莲过来拉她,秀米就是不走。张季元嘻皮笑脸地从地上拾起那个青布包裹,拍去上面的尘土,递给秀米,给她做鬼脸:

“我来给你学个毛驴叫怎么样?”

说完,果然咕嘎咕嘎地乱叫了一通,害得秀米死命咬住嘴唇,屏住呼吸,才没让自己笑出声来。

母亲和宝琛走在最前面,翠莲和张季元走在中间,只有秀米一个人落了单。普济地势低洼,长江在村南二三里远的地方通过,远远望去,高高的江堤似乎悬在头顶之上。很快,秀米就可以看见江中打着补丁的布帆了,江水哗哗的声音也随之变得清晰可闻。

天空阴沉沉的,空气中已经透出一丝微微的凉意。大堤下开阔的港汊和水田里长满了菱角和铁锈般的菖蒲。成群的白鹭扑棱着翅膀,点水而飞。秀米不知道翠莲和张季元在说些什么,只是不时传出笑声来,翠莲还时不时地捶上他一拳。每当这时,张季元就掉过头来看她。

秀米心头的那股火气又在往上蹿,她觉得所有的人和事都有一圈铁幕横在她眼前,她只能看到一些枝节,却无法知道它的来龙去脉。她长这么大,还没有一件事让她觉得是明明白白的,比如说,张季元和翠莲在说笑,她只能听见他们笑,却不知他们为什么笑,等到她走近了,那两个人却突然不说话了。秀米就像是跟自己赌气似的,故意放慢了脚步,可前头两个人见她落得远了,又会站在那儿等她。等到她走近了,他们也不理会她,仍旧往前走,说着话,不时回头看她一两眼。快到渡口的时候,秀米忽然看见两个人站住不动了。在他们前面,母亲和宝琛已经走上了高高的堤坝。她看见翠莲将一只手搭在张季元的肩膀上,将鞋子脱下来,倒掉里面的沙子。她竟然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而张季元竟然也用一只手托起她的胳膊,他们竟然还在笑。他们根本就没有理会她的存在,他们又接着往前走了。她开始在心里用最恶毒的念头诅咒他们,而每一个念头都会触及到她内心最隐秘的黑暗。

渡口上风高浪急,浑浊的水流层层叠叠涌向岸边,簌簌有声。谭水金已经在船上挂帆了,宝琛也在那帮忙。小黄毛谭四正从屋里搬出板凳来,请母亲坐着歇息。高彩霞手里端着一只盘子,请母亲尝一尝她刚蒸出来的米糕。翠莲和张季元隔着一艘倒扣的小木筏,两人面朝晦暗的江面,不知何故,都不说话。看见秀米从大堤上下来,翠莲就向她招手。

“你怎么走得这么慢?”翠莲说。

秀米没有接话。她发现翠莲说话的语调不一样了,她红扑扑的脸晕不一样了,她的畅快而兴奋的神色不一样了。

秀米觉得自己的心不断往下沉。我是一个傻瓜,一个傻瓜,傻瓜。在他们的眼里,我就是一个傻瓜。秀米手里捏弄着衣襟,反反复复地念叨着这几句话。好在高彩霞端着米糕朝她走来了。她让秀米吃米糕,又让谭四叫她姐姐,那小黄毛只是嘿嘿地笑。

水金很快升好了帆,招呼他们上船了。当时江面上东南风正急,渡船在风浪中颠簸摇晃。秀米走上跳板,张季元就从身后过来扶她,秀米恼怒地将他的手甩开,嘴里叫道:

“不要你管!”

她这一叫,弄得满船的人都吃惊地看着她。

一路上谁都不说话。船到江心,太阳从厚厚的云层里露了脸,透过帆船的竹篷,像铜钱一样在船舱里跳跃。张季元背对着她。阳光将一道道水纹投射在他的青布长衫上,随着船体的颠簸而闪闪烁烁。

他们抵达长洲的时候,已经过了中午了。陈记米店坐落在一汪山泉冲刷而成的深潭边。潭水清澈,水雾弥漫。一架老旧的水车吱吱转动,四周一片静谧。潭边一处茂密的竹林,一直延伸到半山腰上。老板陈修己和那个伙计早早迎候在店门前。母亲让宝琛拿出预先备好的一锭银子,交与陈老板,权作谢礼。那陈老板与宝琛谦来让去费了半天口舌,死活不肯收。几个人寒暄多时,陈修己就带着他们穿过那片竹林,来到竹林后边的小院歇脚。

这是一座幽僻精致的小院。院中一口水井,一个木架长廊,廊架上缀着几只红透了的大南瓜。他们在堂前待茶。老板说,这座小院已经空关了一年多了,屋顶上挂满了蜘蛛,今天上午他刚叫人打扫了一遍,“你们权且凑合着对付一两个晚上。”

翠莲问起,这座小院倒也干净别致,怎么会没人住?老板呆呆地看了她半晌,似乎不知从何说起,长叹了一声,就抬起衣袖来拭泪。母亲见状赶紧瞪了翠莲一眼,岔开话头,问起了米店的生意。老板看来悲不自胜,胡乱答了几句话,借口有事,就先走了。

秀米和翠莲住在西屋,有一扇窗户通向院子。窗下有一个五斗橱,橱子上摆着各种物件,但被一块红绸布遮住了。她正想揭开绸布看看,忽然看见张季元一个人探头探脑地走到了院子里。

他似乎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新鲜。走到木架廊下,用手指轻轻地碰了碰悬在头顶的南瓜。然后,他看见木架下搁着一张孩子用的竹制摇床,就用脚踢了踢。厨房边摆着两只盛水的大缸,张季元揭开盖子朝里面看了看。最后,他来到那口井边,趴在那口井上,一看就是好半天。这个白痴,一个人在院子里东瞅西看,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翠莲倒在床上,没话找话地跟秀米唠叨。秀米似乎还在为早上的事生气,因此对她不理不睬,勉强说上一两句,也是话里带刺,连她自己都觉得有点过分。翠莲倒是步步地退让,假装听不懂她的话,歪在床上看着她笑。母亲进屋来找梳子,她连看也不看她,兀自站在窗前,一动不动。母亲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又是摸她的头,又是捏她的手,最后轻轻地搂着她的肩膀道:“走,到我屋里去陪我说说话。你别说,住在这么个小院里真还有点瘆人呢。”

晚饭就安排在米店里。一张八仙桌紧挨着扬秕谷的风箱。在风箱的另一侧,是舂米用的大石臼,四周的墙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网筛和竹匾,墙角有一个稻箱,一撂巴斗。空气中飘满了细细的糠粒,呛得人直咳嗽。饭菜还算丰盛,陈老板还特地弄来了一只山鸡。母亲一边和老板说着话,一边往秀米的碗里夹菜,同时拿眼角的余光斜斜地兜着她。母亲对她这么好,还是第一次。她的鼻子酸酸的,抬头看了母亲一眼,她的眼睛里竟然也是亮晶晶的。

吃完饭,张季元一个人先走了。母亲和宝琛陪着陈老板没完没了地说话,秀米问翠莲走不走。翠莲手里抓着一只鸡脑袋,正在用力地吮吸着,她说她待会儿要帮着人家收拾碗筷。

秀米只得一个人出来。她担心在回屋的路上遇到张季元,就站在门外的一棵松树下,无所用心地看着山坳里的灯火,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白天的事。那灯光像是星星撒下的金粉,浮在黑黢黢的树林里,看得她的心都浮起来了。她的心更乱了。

她估计张季元差不多已经回到那座小院了,才沿着米店山墙下的一条小路往前走。走到那个黑森森的竹林边上,她看见张季元正坐在一块石头上吸烟。他果然在那儿等她,跟她隐隐约约的预感一样。天哪,他真的在这儿!她的心又怦怦地跳了起来。她屏住呼吸,从他的身边经过。那白痴还在那儿吸烟,红红的烟火一闪一灭。她走得再慢也没有用。那白痴什么话也没说。他难道没有看见我吗?

就在秀米走过竹林的同时,张季元忽然没来由地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道:

“这陈老板,家里刚死了人。”

就这样,秀米站住了。她回过身来,看着她的表哥,问道:“谁告诉你的?”

“没人告诉我。”张季元朝她走过来。

“那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张季元说,“而且不止死了一个人。”

“你自己胡编罢了,你凭什么说人家死了人?”

“我来说给你听,你看看有没有道理。”

他们在这么说话的时候,实际上已经并排地走在竹林里,竹林里已经有了露水,湿湿的竹枝不时碰到她的头,她就用手格开。因为说起一桩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她剧烈跳动的心此刻安宁下来。张季元说:“你还记得翠莲问那陈修己,这么好的小院为什么没人住,老板抬手拭泪吗?”

“记得……”秀米低声道。她不再害羞了,即便是表哥的胳膊碰着她,她也不害羞。

“我刚才在院子里看见,南瓜架下搁着一只孩子睡过的摇床,说明这个院子里是曾经有过孩子的。”

“那孩子到哪里去了?”

“死了。”张季元说。

“怎么会呢?”秀米吓了一跳,停下脚步,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的表哥。

“你听我慢慢说。”张季元那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笑容。他们俩又接着往前走了。

“院子里有口井。我去仔细地察看过,那是一口死井,早已被石头填平了。”张季元道。

“可他们干吗要把井填死了呢?”

“这井里死过人。”

“你是说那孩子掉到井里淹死了?”

“那井壁很高,而且有井盖,井盖上压着大石头,孩子是不可能掉进去的。”张季元伸手替秀米挡住纷披的竹枝,却碰到了她的发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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