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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小东西(7)

丁树则只得苦笑,叹了半天的气,摇了摇头,一声不吭地走了。

杀死大金牙的时候,本来是让王七蛋、王八蛋兄弟俩动手。那王七蛋有点犹豫,哭丧着脸说,这大金牙熟人熟脸的,下不去家伙。临时换了一个外乡的刽子手,那人原是个耕田种地的,也没有杀过人,把大金牙从马厩里提出来,带到无人处,趁着黑暗低声对他说:“兄弟,我念你家中还有一个瞎眼的老母,待会儿我杀你之时,三刀两刀先割了你的绳索,你拔腿就跑,我在后面假装追你一阵。你脱身之后,三年两载,莫要回普济来。”

大金牙诧异道:“咦,怪了!那天在长洲弄那小婊子,你也有份儿,怎么单单我被捉了起来,你反倒没事,快快快,少废话,你先替我砍了绳索再说,我的膀子都麻了。”

那人听这话,吓得眉毛直抖,立刻跳起来,朝他肚子上就是一刀。大金牙狂叫一声,喊道:“兄弟住手,我还有一句话说。”

“你还要说什么?”那人道。

“你不能杀我。”大金牙嘴里已冒出血沫来。

“我为何不能杀你?”

“你杀了我,我,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那人不再说话,摸了摸他的心门,用了十足的力气,连刀柄都塞了进去。那刀子进去的时候,大金牙的脖子挺得笔直,眼睛睁得滴溜圆,待到刀拔出来,脖子软耷下来,眼睛随后也就闭上了。

7

这是老虎第一次来到校长所住居的伽蓝殿。这座殿宇又高又大,可房内的陈设却极为简陋。北墙支着一张小木床,床边有一张长条桌,桌上一灯如豆,如此而已。大白天的,校长为什么要在房里点灯呢?

房间内密不透光。本来,殿内的东、西两侧各有一扇窗户,北面有一扇大门,通往后面的天王殿,可现在,窗户和门都用土坯砌死了。屋顶上的一扇天窗,也被蒙上了厚厚的黑幔。老虎刚进去的时候,就闻到了积久未扫的泥土的气味,房内更是凉气逼人,阴森黑暗。

这个房间与他的梦中所见完全不同。没有黑漆描金的大屏风,没有光滑锃亮的花梨木桌椅,没有镶着金边的镜子,没有鸡血红花瓶。他留意到,校长睡的那张床也是那么的寒碜,蚊帐打着补丁,床脚绑着麻绳,床上被褥凌乱,床前有一块简易的踏板,上面搁着一双黑布的阔口棉鞋。

校长身披一件旧的红花的夹袄,棉絮外翻。只有一样和梦中相似,那就是她脸上的悲哀。就连她冷不防打个嗝儿,都能让人闻到悲哀的气息。当他的目光注意到床边放着的一只毫无遮拦的马桶时,忽然觉得校长真是太可怜了。可自从他跨进房间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你过来。”校长说,她的嗓音低低的,哑哑的。

她让他坐在床上,然后微微侧过身子,对他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吗?”

老虎一愣,低着头,嗫嚅道:“不,不,不知道。”

校长忽然不说话了,老虎知道她正打量着自己。

“你多大了?”

“什么?”

“我问你今年多大了?”

“十四。”

校长笑了一下,道:“你不用害怕,我找你来,只想跟你说说话。”

她说话时候,嘴里像是含着一个什么东西,老虎抬起头,看见那是一根银钗,校长正在把蓬松的头发重新盘好。他甚至能闻到她嘴里喷出来的气味,一点也不香,还有些微微的酸气,那是红薯的气味。

“说什么话?”

“只是随便说说。”校长道。

果然,她开始跟他说话。她说,老虎听。甚至,她也不在乎他听不听。她说她睡不着觉,总也睡不着觉。只有到了晚上,她一个人到河边转,闻到河床下的水汽才会想睡觉,可回到房间里又睡不着了。她说她怕见光。她说只有人死了之后变成鬼,才会怕见光。这时校长忽然冷笑了一下,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一下,道:

“你看看我,像不像个鬼?”

老虎被她一拍,吓得浑身一哆嗦。

“不用怕,我不是鬼。”她笑了笑。

她说,她不知道她正在做的事是否是一个错误,或者说,一个笑话。她提到了一个名叫花家舍的地方。说到那有一个坟,坟前有个碑,碑上写着一些字,那是一个跟她一样悲哀的人所写的碑文。有时候,她觉得他们就是同一个人。

她说起在日本的横滨,有一天晚上,她在空荡荡的街上碰到一个人,吓得一屁股瘫坐在地上。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猜猜看,我看到了谁?”

“不,不不,不知道。”老虎拼命地摇头,他仿佛觉得只要他把头多摇几下,校长就会放过他。

她又说起她做过的一个个奇异的梦,她相信梦中所有的事都是真的。你有的时候会从梦中醒过来,可有的时候,你会醒在梦中,发现世上的一切才是真的做梦。她的话渐渐让他听不懂了。她派人把他叫到这里来,难道就是为了说说这一大堆没头没脑的话?

“你说的话,我听不懂。”老虎第一次打断校长的话,“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因为没有人肯听我说这些话。”校长道,“我的头没有一天、没有一刻不疼,就像把人放在油锅里煎一样。有时候,我真想把头往墙上撞。”

“你真的要攻打梅城吗?”

“对。”

“可是,可是可是,你们为什么要去打梅城呢?”

“做一件事,才能忘掉其他的事。”校长道。

“你想忘掉什么事?”

“所有的事。”

“那,什么叫‘革命’?”过了一会儿,老虎问她。

“唔,革命……”校长的头似乎又疼了起来,她揉了揉太阳穴,懒懒道,“革命,就是谁都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他知道他在革命,没错,但他还是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就好比……”

校长闭上眼睛,在墙上靠了一会儿,接着说:“就好比一只蜈蚣,整日在皂龙寺的墙上爬来爬去,它对这座寺庙很熟悉,每一道墙缝、每一个蜂孔、每一块砖、每一片瓦,它都很熟悉。可你要问它,皂龙寺是个什么样子,它却说不上来。对不对?”

“是这样,”老虎道,“可总有人知道吧,他知道革命是怎么回事。蜈蚣不知道皂龙寺是什么样子,但鹞鹰却是知道的。”

“你说得对,鹞鹰是知道的。”校长笑道,“可我不知道谁是鹞鹰,谁在那儿发号施令。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信差来普济送信,信差是同一个人。有时是书信,有时是口信。他的口风很紧,从他嘴里套不出什么话来。我们试过,可我从来没见过那个写信的人。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就是一只蜈蚣,而且,被人施了法术,镇在了雷峰塔下……”

校长的话越扯越远,渐渐的,老虎又有点听不懂了。她虽然废话连篇,可老虎觉得她的心里是柔弱的,至少不是他平时看到的那个让人畏惧的疯子。

“好了,”校长突然用力吸了口气,换了另一种语气,并同时提高了声音,说,“好了,我不跟你说这些闲话了。老虎,你今年多大了?”

“咦,你刚才不是已经问过了吗?”

“我问过了吗?那就算了。”秀米说,“我来问你一点正经事。”

“什么事?”

“你有事瞒着我。”校长说,“现在你把它说出来吧,这儿没有旁的人。”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事。”

“昨天晚上,那么晚了,你跑到厨房里来,你是来找什么人的吧?”校长冷笑了一下。

老虎吓得脸都变了,“我,我我我,我是来找你,夫人不好了,我来请你回去看看。对了,老夫人快要死了,你……”

“说实话!”校长脸一板,怒道,“你人不大,编瞎话的本事倒不小。”

她的眼光湿湿的,既严厉,又温柔。既然她可以一眼就看出别人的心事,这说明,她不仅没有疯,而且还相当精明。他甚至觉得自己此刻正在心里盘算什么,校长心里都一清二楚。

“村里来了一个弹棉花的……”他就以这样的话开了头。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心里吃了一惊,仿佛这些话不是由他说出来,而是自己从他嘴里跑出来的一样,他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要把那天晚上的事全部告诉她。

“弹棉花的?他从哪里来?”校长问道。

“不知道。”

“你接着往下说,那个弹棉花的怎么啦?”

是啊,这个弹棉花的人究竟从何而来?他到普济来干什么?他是怎么和翠莲认识的?翠莲为何问他是不是属猪的?翠莲碰到他,又为何那么慌乱?她为什么会说“姐姐的性命全在兄弟手上”?想到这里,他的背上就冒出一股冷汗来。

“校长,你是属什么的?”老虎忽然抬起头,问道。

“属猴的,怎么啦?”秀米茫然不解地看着他,“你刚才说,村里来了一个弹棉花的……”

“他,他,他呀,他的棉花弹得真好!”老虎愣了半天,终于下定决心,这样说道。

他紧紧地抿着嘴,似乎担心,只要一张开嘴,那些秘密就会蹿出来。

“好吧,没事了。你走吧!”校长懒懒地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说道。

老虎从伽蓝殿出来,屋外炽烈的阳光使他意识到现在还是白天。他的脑子里乱哄哄的,他昏昏沉沉地往院外走,刚走到药师房的屋檐下,一个影子从身后撵上了他,是翠莲。他甚至都没有回过头去看她,就知道她是翠莲。他已经记住她身上的香味。老虎不知道她是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手里捏着一把湿淋淋的葱。

翠莲紧走几步,追上了他,老虎的心又怦怦狂跳了起来。翠莲与他并排走在一起,两人都没有停下来。

“你抬起头,朝西边看。”翠莲低声对他说。

老虎朝西边看了看,他看到了一道高高的院墙,院外有一棵大槐树,树冠伸到院子里边来了。

“你看见那棵大槐树了吗?”

老虎点点头。

“你会爬树吗?”

“会!”

“那好,你只要爬上那棵树,很容易下到院墙上。我在墙这边放上一把梯子。不要让人看见,晚上一准来。”

说完,她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老虎再次抬头看了看那棵槐树,树冠顶上衬着一片又高又蓝的天。树梢上还有一个老鹊窝,它仿佛就是一个许诺。静谧中,他听见自己的血流得很快。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了克制不住的抽烟的欲望。

回到家中,老虎就坐在天井的路槛上,只等太阳落山。他已经打定了主意,晚上要从后院出去。不能再出任何差错了,要不然,他一定会胸膛炸裂而死的。不能有丝毫的闪失。为了晚上出门时不至于惊动家人,他甚至还偷偷地溜到后院,往门窝里加了点豆油,又来回开关了几次,发现没有任何声音,这才安下心来。

8

晚上,老虎从床上起来,下了楼,悄悄地溜到院中。就像白天预先想好的那样,脱下鞋子,拎在手里,蹑手蹑脚地朝后院走去。

他轻轻地拨开门闩,拉开门,走到院外。除了村中偶尔传出的几声狗叫之外,没有惊动任何人。他意识到自己正在做有生以来的第一件大事。他并不急于到学堂里去,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反而不急了。他来到了河边。这条河里长满了菖蒲和芦荻,一直通往长江。月光下,菖蒲的叶子都枯了,风一吹,沙沙地响。

他在河岸上坐了很长的时间。他一会儿看看树林中的月亮——它像一块布在水里漂着,一会儿又看着河水碎碎的波光,河面上散发着阵阵凉气。他打算把那将发生的事想想清楚,可奇怪的是,心中隐隐约约感到了一丝忧伤。

他很容易就找到了那棵槐树。

树干离院墙很近。很快,他已经骑到了院墙上了,散了窝的马蜂在他眼前飞来飞去。当他从梯子上往院里下来的时候,才觉得脸肿了起来,他并不觉得怎么疼。

果然有一架梯子。他笑了一下。心里沉沉的,嗓子里咸咸的。月光下,他看见她的门开着,他又笑了一下。

他刚走到房门前,正犹豫要不要敲门,房门就开了。从门里伸出来一只手,将他拽了进去。

“这么晚?”翠莲低低说,“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

她搂住他的脖子,热气喷到他的脸上。她抓过他的一只手按在自己的胸前,大口大口地喘起气来。

老虎的手里满是这样柔软的东西,很快,他将手挪开了。翠莲又将他的手捉住,重新按在那儿。她用舌头舔他的脸,舔他的嘴唇,咬他的鼻子,咬他的耳朵,嘴里哼哼唧唧地说着什么,不过在呼哧呼哧的喘息声中,他什么也听不清。

果然是个婊子。

她让他使劲捏,老虎就使劲捏。她让他再使劲,老虎说他已经很使劲了。他闻到她身上微微的汗味,就像是马厩里的味道。他又听见她在耳边说:“你想怎样就怎样。”随后,她就手忙脚乱地帮他脱衣服,她让他叫她姐姐,他就叫姐姐。姐姐,姐姐姐姐……

当他们脱光了衣服钻入被窝,紧紧搂抱在一起的时候,老虎听见自己说了一句:“我要死了。”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在顷刻之间被融化了,随后他就轻声地哭了起来。黑暗中,他听见翠莲笑了一下说:

“兄弟,这话一点不错,这事儿跟死也差不多。”

她压在他身上,又拧又捏又咬。他平躺在床上,身体绷得紧紧的,像一张弓。她让他照她的话去做,他的确很听话,她教他说一些让他心惊胆战的话。月光下,老虎看见她的腰高高地耸起来,随后重重地摔在床上,像卷上岸的波浪一样,一次又一次。她使劲绷着腿,她的腿坚硬如铁,牙齿咬得咯咯响,她使劲地掐着他的肩膀,她的头在他眼前乱摇乱晃,那样子,真是可怕极了。有一阵子,老虎吓坏了,不知拿她怎么办。翠莲闭着眼睛,嘴里不时地叫他乖乖。乖乖,乖乖,乖乖。

月光冷冷地透过纱窗,照到床前。他看见翠莲光裸、白皙的肌肤上像是结了一层白霜。在很长一段时间中,他们俩都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一句话也不说。身上的汗水让凉风一吹,很快就干了,剩下的就是弥散不去的气味。现在,这种气味不再让他感到羞耻了,她的脖子里,臂弯里,肚子上,腋窝里都是同样的气味。他还闻到了一种隐隐的香味,他不知道是院子里的晚木樨的香味,还是她脸上的胭脂的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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