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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小东西(5)

有一次,老虎听见他爹对喜鹊说:“夫人要真的走了,我们爷儿俩在普济就待不住了。”这么一说,就触动了喜鹊的心事,她就咬着手绢哭了起来。老虎听他爹这么说,就知道夫人恐怕快不行了。

这天深夜,老虎在睡梦中,忽然被人推醒了。他睁开眼,看见喜鹊正一脸慌乱地坐在他床边,“快穿衣服。”喜鹊催促道,然后背过身去,浑身上下直打哆嗦。

“怎么啦?”老虎揉了揉眼睛,问她。

喜鹊说:“快去请你干爹来瞧瞧,夫人又吐血了,吐了一大碗,脸都变黑了。”

“我爹呢?”

“他不是去梅城了吗?”喜鹊道。说完,她就咚咚地跑下楼去了。

老虎记起来了,他爹今天下午去梅城替夫人看寿板去了。孟婆婆说,要做寿材,她家门前的那棵大杏树是现成的,宝琛想了想,说:“还是去梅城,看一副好的来。”

小东西睡得正香,他正犹豫要不要把小东西叫醒了跟他一块去,喜鹊又在楼下催他了。

老虎下了楼,来到院外。繁星满天,月亮已经偏西,看时辰,已是后半夜的光景了。他穿过弄堂朝后村走的时候,村里的狗一个跟着一个都叫了起来。唐六师的家在后村的桑园边上。他家世代为医,传到他手上,已经是第六代了,他一连娶了三个老婆,还是没能生出半个儿子来。宝琛曾托夫人登门说情,让唐六师收老虎做义子,传他医术。唐六师碍不过夫人的情面,就勉强答应说:“请贵府管家把那孩子带来,让我先帮他看看相。”

那是前年的正月十五,宝琛穿戴整齐,提着漆盒礼品,喜滋滋带着老虎登门拜师。那郎中一看见他们父子俩,就笑呵呵地说:“歪头,你让令郎认我做干爹,是笑话我生不出儿子来吧。”

宝琛赶忙说:“这是哪儿的话,这是两全其美的,两全其美,这个那个,唐家绝学后继有人,犬子也可以日后有样手艺,在世上有碗饭吃。”

那郎中说要替老虎看相,却连正眼也不瞧他一下,只用眼角的余光朝他轻轻一扫,就摇了摇头,道:“令郎这副材料,让他去跟大金牙学杀猪还差不多。”

一句话把宝琛说得笑也不是,急也不是。

过了一会儿,那郎中又说:“我倒不是在说笑,你看他眉眼粗大,骨骼英武,让他学医,只怕是大材小用,若从武行出身,将来必有大的造化,做个一两任府尹不成问题。”

明摆着是推托,可宝琛居然还信以为真,带着儿子乐呵呵地回去了。他说这唐六师给人看病有下错药的时候,可给人看相却是丝毫不差。打那以后,老虎觉得,因这唐六师“府尹”的预言,父亲连跟他说话的语气都跟平常不一样了。

老虎来到唐六师的门前,敲了门,半天,屋里才亮起灯来。这唐六师果然有几分仙气,他也不管来人是谁,就在屋里干咳了两声,送出一句话来,“你先回去,我随后就到。”

老虎一边往回走,就忽然有点担心,他也不问问谁来找他看病,就让我先回,万一走错了人家怎么办?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回去跟他叮嘱一声,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孙姑娘家门前的池塘边上。黑夜中,他听见那扇院门吱嘎一声就开了。老虎吃了一惊,他知道孙姑娘家住着一个从外乡来的弹棉花的人,可这个时候,他出来做什么呢。

隔着树丛他看见一前一后两个人影从院里出来。他听见一个女人娇滴滴的声音在说:“你还真是属猪的?”

那男的说:“我是光绪元年生的。”

“你可不许骗我。”那女的说。

“心肝,你自己算算不就知道了?我骗你干吗?”说完,那男的就一把将她拖过来,搂住她腰就亲起嘴来。

难道是她?她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这么说,他们俩早就认识,这个弹棉花的人果然有些来历,只是他们说的话,什么属猪不属猪的,听上去让人如坠五里雾中。老虎的心怦怦直跳,他想起几天前在孙姑娘屋里看见的那个绿头巾和竹篦,果然是她。

他听见,那个女人把男人推开说:“我底下又潮了。”

那男的只是嘿嘿地笑。

他们又低声地说了几句什么话。那男的转身进屋,随后,门就关上了。

老虎看见她正经过池塘朝他这边走过来,想躲已经来不及了,吓得一时手足无措,只得硬起头皮急急地往前走。那个女的显然是已经发现了他,因为他听见身后的脚步声越走越快。到后来,她就跑了起来。

老虎走到孟婆婆家旁边的弄堂口,那个女的已经追上他。那女人将一只手搭在他的肩头上。老虎的周身一阵冰凉,站在那儿,手和脚都不会动了。那女人将脸凑在他的脖子里,低低说:“老虎,这么晚了,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她的声音像雾一样,细细柔柔,丝丝缕缕。

老虎说:“请郎中给夫人瞧病。”

她紧紧地搂着他,热气喷到他的脸上,可她的手指却是凉凉的。“刚才,我们俩说的话,你可都听见了?”她问道,声音像叹息,又像呻吟,她的声音太轻了,如果老虎不屏住呼吸,根本就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跟姐姐说实话,你都听见了些什么?”

“你问他是不是属猪的……”老虎说。

他什么都不去想,哪儿都不会动,站在那儿任她摆布。

“你知道他是什么人?”

“弹棉花的。”

女人沉默了一会儿。她的手指滑过他的嘴唇,“几天不见,你都长胡子了。”她的手指抚过他的脖颈,“哟,都长喉结了。”又去捏他的胳膊,“瞧这身板,多结实!”

老虎的头有些发晕。在黑暗中他看不清她的脸,可他知道,她的手指,她说话的腔调和声音,还有她嘴里呼出的气息都是羞耻的,令人心醉的。

“好兄弟……”她的腹部紧紧地顶着他的脊背,她的手像水一样流向他的胸脯。老虎偷偷地吸气,以便让她的手从领口顺利地进去。她抚摸他的胸脯,他的肚子,他的两肋。她手那样凉,那样软,那样甜蜜。

“好兄弟,今天的事,可不许告诉别人。”她喃喃地说。

“不告诉……”老虎说。他的声音都变了,听上去就像哭一样。他在心里定下了一个主意,不管她说什么,他都答应,不论她要求自己做什么,他都会立即去做。“打死我,我也不说。”过了一会儿,他又补充说。

“那你叫我姐姐……”

他就叫她姐姐。

“叫好姐姐……”

老虎就叫她好姐姐。

“这事儿,谁都不能说。姐姐的性命全在兄弟手上……”突然,她松开了他,回过头去朝身后张望。他们俩都听见了不远处传来的咳嗽声,老虎知道唐六师已经快要撵过来了。

她在老虎脸上亲了一口,说了句:“有人来了。今天晚上,你到学堂来……”随后她冲他笑了一下,摆动着柔软的腰肢,走了,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孟婆婆家门前的树丛里。老虎仍呆呆地站在原地,脑子里空空的,他甚至都来不及细想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它就结束了。就像做梦一样,甚至比梦还要奇怪。他觉得身上什么地方肿胀得厉害,又酸又疼。

“我让你先回去,不用等我。”唐六师怀里夹着一个木头匣子,已经走到了弄堂口,嘴里嘀咕道,“其实我来不来这一趟,都没用了。你家夫人不中了。我昨天下午给她配了一服药,要是服了药,一个晚上太平无事,还有回旋的余地。晚上睡觉,我连衣服都没脱,这不,你一敲门,我就知道她没救了。”郎中絮絮叨叨地说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过了一会儿,郎中又问他:“宝琛去哪儿啦?”

老虎说:“他去梅城给夫人看寿板去了。”

“是该看看寿板了。”唐六师说,“不过,还没这么快,我看她还有个五六天的光景。”

进了老夫人的屋,老虎看见隔壁的花二娘已经在那儿了。她正在给夫人额上敷毛巾,夫人的脸有些虚肿,亮亮的,就像打了一层蜡。看见唐六师进来,花二娘道:“刚才她睁开眼睛,我同她说话,她已经不认得人了。”

唐六师进了屋,在床边坐下,抓过夫人的那只手来,捏了捏,就摇头道:“总有一道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事到如今,就是扁鹊再世,我看也是束手无策了。”说完,也不诊病,也不配药,从木匣子里翻出一杆水烟袋来,跷着二郎腿,吧嗒吧嗒地抽起烟来。

闻到烟味,老虎忽然有一种不可压制的想抽烟的冲动。他已经不像过去那样担心夫人的病了,眼前的这些人和事似乎都与他无关,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懵懵懂懂地从夫人的屋里出来,在院中的回廊下坐了一会儿,又去灶下喝了两碗凉水,心还是怦怦地跳。回到楼上,在床上和衣躺了一会儿,满脑子都是她的影子。他反反复复地想着的只有一件事:要是唐六师晚来一会儿,她会不会……

这时候,小东西忽然翻了一个身,嘴里突然说了一句:“要下雨了。”

他是在说梦话,可奇怪的是,他刚说完这句话,老虎果然听见屋顶的瓦上有了滴滴答答的雨点声。随后,窗外的树影摇动起来,刮风了。

老虎决定把小东西弄醒,他要是再不找个人说说话,就会憋死的。可他怎么弄,小东西还是不醒,他胳肢他,拍打他的脸,朝他脖子里哈气,他扶他坐起来。没想到,那小东西坐着也能睡。最后他只好用手捏住他的鼻子,小东西忽然张开嘴,猛吸了一口气,揉了揉眼睛,笑了起来。他就是好脾气,怎么弄他,他都不恼。

“你还记得那个弹棉花的人吗?”老虎问他。

“哪个弹棉花的人?”

“就是住在孙姑娘家的那个外地人。”

“记得啊,怎么啦?”小东西愣愣地看着他。

“你还记得我们去孙姑娘家的时候,桌子上有一块绿头巾……”

“什么头巾?”

“还有一把竹篦子。”

“什么竹篦子?”

“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可不能往外说。”老虎道。

“好,我不说。”

小东西说完了这句话,就往枕头上一靠,翻了个身,又睡过去了。屋外雨声大作。油灯被风吹灭之后,他才发现天已经亮了。

“那块头巾,是翠莲的。”

在半明半暗的晨光中,他听见自己自言自语地说了这么一句。

5

这场雨下到晌午才停。宝琛一身泥浆地从梅城回来了。他雇了一辆驴车,将夫人的寿板运了回来,还带回来几个木匠。木匠卸下担子,在天井里叮叮当当地做起活来,不一会儿,就满地都是刨花了。

丁树则和他老婆也来探病,他们围着宝琛,商量立碑和写墓志的事。花二娘正在厢房里翻看布料,她们请来了裁缝,要为夫人做寿衣。孟婆婆手里托着旱烟袋正忙着给客人们递茶倒水,她逢人就说:“夫人这一走,别的不说,普济的麻将搭子又少了一个。”那些客人照例坐在厅堂里,吸着烟,喝着茶,谈东说西。那个裁缝脖子上挂着量衣尺,手里捏着扁扁的粉饼,在布料上画着线,看上去喜滋滋的。不光是裁缝,除了喜鹊之外,似乎人人都是兴高采烈的样子。老夫人虽说还没死,可一个人躺在屋里昏睡,已无人过问。

当然,更不会有人去照管小东西了。他和老虎两个人在人群中跑来跑去,害得孟婆婆失手丢了茶盏,在地上摔得粉碎。

“你要是实在闲得没事,”宝琛看了老虎一眼,说道,“就去后院把那堆柴火劈了,别在这儿给我添乱。”

老虎正愁一身力气无处发泄,听父亲这么说,就撇下小东西去后院劈柴。一眨眼工夫,他手里拎着一把弹弓,又往前边来了。

“不是让你去劈柴吗?”宝琛道。

“劈好了。”

“那就把它搬到柴屋去码好。”

“码好了。”

“这么快?”

“不信你自己去看。”老虎说。

宝琛上上下下打量了儿子一眼,摇摇头,不再说什么,自己走了。

老虎不时地抬头望天,可太阳仍在天上高高地挂着,一动不动。他觉得时间过得太慢了。喧闹中,他听见弹棉花的声音悠悠地传来。他知道这个声音中藏着一个秘密,他觉得这个秘密是脆弱的,就像天上一朵一朵的浮云,让风一吹就散开了。他有点担心,在黑暗来临之前,还会发生什么事让他的期盼落了空。它是真的吗?真的会有这样的事?她会不会把衣裳都脱光了呢?他反复地问自己。每过一分钟,都会让他心惊胆战。

有人在轻轻地推他,是喜鹊。

她提着木桶来井边打水。

“发什么呆呢?”喜鹊说,“帮我打水,我的腰都快断了。”

她把木桶递给他,就用手按着腰眼,在那儿揉她的腰。老虎在打水的时候,闻到井底扑面而来的凉气,才知道自己的脸有多么的燥热。他把满满一桶水递给喜鹊,喜鹊伸手来接,他却不撒手。他似乎又听见翠莲在黑暗中的声音,她说,我的底下潮了。要是喜鹊说这句话,会是什么样子?他呆呆地看着她衣服上的蓝色的小碎花,看着她的手臂上细细的绒毛。

“撒手啊,二百五。”喜鹊急了,她一使劲,桶里的水就泼了一地。

“你这是怎么了?吃错药啦?”她狐疑地看着他,那样子,就像不认识他似的。

好不容易熬到天黑,早早地把小东西哄睡了,就一个人悄悄地溜下楼来。

在楼梯口,他碰见了他父亲。

“你不在楼上睡觉,又跑下来做什么?”宝琛说。

好在他只不过随便这么问一句,他的心思不在这儿。他的身边一左一右跟着两个戏班子的领头,他们正在劝说宝琛在夫人归天之后搭台唱戏。

“不唱戏。”宝琛不耐烦地说,“兵荒马乱的,不唱戏。”他背着手,头也不回地往后院走了。

寿材快要做好了。他看见一个木匠正在往棺盖上刮灰泥,看样子是准备上漆了。

他出了院门,在黑暗中定了定神,像是作出一个重大决定似的,猛吸了一口气,就往学堂的方向疾走。要是在路上碰到什么人,他应该怎么说?要是学堂的门关着他应当敲门吗?要是他敲了门,他们还是不放他进去怎么办?一路上,他乱七八糟地想着这些问题,每一个都难以对付。好在所有这些问题都不需要一个答案。因为他在路上并没有碰到什么人,而且学堂的门是开着的,当他跨进皂龙寺庙门的那刻,他真的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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