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美的三月，便在举国哀悼皇后的日子里，一辆精简的灰蓬马车缓缓地驶出了京城。
陌上花开依旧，柳枝轻舒曼舞，十里长亭，不见一人，唯见马车孤寂地行驶在路上。
“主子，我们已经出了京都了。”青碧见她闷闷不乐地呆坐在一边，小心翼翼地说道：
“陛下……还要主持您的丧仪，所以可能不能来送您了……”
水幻抬起头，勉力一笑：“我知道。”
他已经为自己做得太多，为了让她自由，甚至不惜让她“死去”。她这一“死”，前朝后宫恐怕又是风波不断了，也不知道她的孩子是否可以……
“陛下还说，您大可放心，他总会护得皇子还有公主的安全，您就安心去做自己的事……”
“知道了。”
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一晃数年过去，当她终于离开了这个地方，心中竟然会生出一些不舍与难过。她忍不住掀开帘子，望身后的城门望去，那里白绸缟素，静然一片，什么都没有。
水幻望着那孤寂地城楼，心中默默道：
“若此番完成了愿望，我一定会回来，琰儿，瑾儿，还有……擎苍，我会回来的。”
城楼之上，见那马车渐行渐远，夏侯宸缓缓从阴影中走出，神色凄然。
常琦不忍道：
“陛下既然放不下娘娘，为何还要忍痛送她离开？臣见陛下难受，见皇子公主痛苦，实在是不忍……”
“她不属于这里。”夏侯宸苦笑道：“她的天地在更广阔的地方，从前是我想不明白，困了她许久。这些年都是朕赚来的……可是，总有一天，还是要还回去的……咳咳……”
“陛下……”
夏侯宸摆摆手：“罢了，天命如此。她救了朕的性命，朕的这一生便都是她的了……无怨无悔……”
夏侯宸兀自呢喃，常琦这才发现陛下手中一直攥着那枚玉兰金簪，仿佛那就是皇后一般。
常琦也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回想陛下与娘娘的点点滴滴，他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娘娘的心的确是不在这儿的……
只是苦了陛下……
也不知道，如果娘娘知道，陛下已经剩不了多少日子，是否心中还能存有一丝怜惜。
“陆连成应该也要到了吧？”
常琦回过神，应道：“算脚力该是到了，只是他似乎并没有去北疆，而是……。”
“算了，有他和常毅护送她，朕也安心。”
京郊官道，远远自林间传来悠扬的琴音，水幻缓缓睁开眼，道：“停车。”
扶着青碧下了马车，水幻循着琴音找去，果然，在流水清畔，那一袭白衣映入眼帘。
当年于玲珑宝斋，宫商羽便是一袭白衣胜雪，翩然如仙，指尖琴音清扬，清澈如水。
当年的画卷和如今交相重叠，她望着他，几乎分不清时空几何。五年了，物是人非，唯有这琴音还是当年的模样。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如见许兮，慰我彷徨。
原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
一曲《凤求凰》，让宫商羽走进了世人的目光之中，也让他一步步堕入无可挽回的余地。今日再奏此曲，商羽已逝，活着的是莲芝的哥哥，陆连成。
“参见皇后。”
水幻微微启唇：“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皇后已逝，从今日起，我是水幻，洛州孤女水幻。”
陆连成并未应答，他停了琴音，缓缓起身，邀她一起坐在了亭中。
“奉陛下之命，护送水幻前往清水郡。”
水幻微不可闻地蹙眉，道：“若我记得不错，陛下应该将你更名换姓送去了北疆，你为何留了下来？”
“因为连成欠您两条命，今生今世，愿辅佐在您的左右。”
水幻心下了然，只道：“莲芝与我情同姐妹，我又怎么会忍心驱使她的亲人。陆连成，若你真的想要报答我，不妨答应我一个条件。”
陆连成正色道：“任凭您差遣。”
“我孑然一身，此去他乡，生死难测。唯独放心不下的便是我的一双孩儿，瑾公主自小被娇宠，脾性古怪；琰儿虽抚养在我的膝下，小小年纪性子稳重，可如今我不在了，虽有他父皇庇佑，也难躲暗箭中伤。陆连成，我知道你心中并非没有真情，当年之事过往云烟，陛下既然赐你重生也是希望你将来能够报效朝廷，赎清罪孽，为陆家延续香火。你跟着我，无非成为隐卫，隐姓埋名一世。岂不辜负了陛下的好意？”
水幻起身望向远方：“不若前往北疆，以你的资质，加上陛下的扶持，相信你终有一日能够出人头地，然后，名正言顺地回去，回到你妹妹守护的地方，回到琰儿的身边。然后，替我，守护他们。这样，可好？”
陆连成望着她，一时竟找不出反驳的理由，只是喃喃道：
“据闻……我还曾害得你失去了一个孩子，那是个男孩，水幻，你难道从未恨过我吗？”
水幻眼中闪过一丝痛色，她平静道：“恨过，莲芝死在我的怀里，我恨你连自己的亲妹妹也不放过；我那苦命的孩儿我还未曾好好看过，我恨上苍总是让我受尽折磨……可是，恨有什么用呢？就因为恨，所以就能犯下杀戮，残害的无辜地人吗？因为自己的悲惨，就要连累其他人配上性命吗？”
水幻硬生生道：“我自认自己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从前是我的懦弱和逃避，害得身边人一个个离我远去，我只恨自己太过柔弱，不能早早明白这些道理。如今我不想再去恨了，是该我面对的，迟早要去面对，是该我承担的我也不会退缩！连成，上苍是公平的，前世今生，因果循环，不论此刻你经历的是幸福还是苦难，不论你承担的欢乐还是泪水，那都是上苍的恩赐。你应该尝过恨人的滋味，也尝过众叛亲离的苦楚，为何你还要让我去尝呢？”
“我……”
“我不会原谅你曾经对我，对其他人所做的一切罪恶。那是你的债，你自己去还，不用去博得他人的原谅还妄想逃避谴责。只有有一天，你原谅了你自己，那才算是解脱。”
“水幻……陆连成不敢再求你原谅，但在此向你起誓，今生今世，我一定护的他们周全，不论是琰儿，还是公主瑾，绝不会让他们受到一丝伤害。”
水幻点点头，微微一福：“愿我们再见之日，你已没有良心的罪责，可以堂堂正正地守护在琰儿的身边。告辞－－”
马车渐行渐远，唯有琴音相送。相思种种，情根深种。陆连成心中微涩，那样的女子也许他终其一生也只有仰望，他永远无法忘记他见到她的第一眼，那个出尘淡漠的身影，于尘世间，万千流光他只一眼望见了她。
再后来，阴差阳错，她是仇人的妻子，他按下那份莫名的悸动，为了复仇，还有什么不可以放下？
再后来，他被太子重伤，她来牢中接他出去。
她说：“你就是宫商羽？”
再后来，为了报仇，他推波助澜，让她立于风口浪尖，惹昭宁帝自乱阵脚。
再后来，他败了，躲在皇宫里的日子，他听说了很多关于她的传言。失子、疯魔、黯然凋色……他愧疚，后悔，不安，原以为这一生他都不会再见到她，可是最后的最后，还是她站出来再一次救了他。
他慢慢坐在琴前，碧池犹在，琴音依旧，只是不复当年心境……
“若为此弦声寄入一段情
北星遥远与之呼应
再为你抚奏这把碧池琴
我又弹到如此用心
为我解开脚腕枷锁的那个你
哼着陌生的歌谣走在宫闱里
我为君王抚琴时转头望向你
弦声中深藏初遇的情绪
月光长长常常到故里
送回多少离人唏嘘
手握你送我的那支药膏
这年月能悄悄的过去
灯火摇曳满都城听着雨
夜风散开几圈涟漪
城门外再为你弹一曲
我为你千里送行
琴声传到寻常百姓的家里
有人欢笑有人哭泣
情至深处我也落下了泪一滴
随弦断负了思念的情绪
你转身如蝴蝶从这里离去
飞过我指尖和眉宇
呼吸声只因你渐渐宁静
吹熄了灯火让我梦见你
暮春君王释放我孤身归北地
我背起琴步步凝望宫闱里
哼起熟悉的那半阙曲
它夹杂着你低沉的抽泣
路途长长常常至故里
是人走不完的诗句
把悲欢谱作曲为你弹起
才感伤何为身不由己
月光长长常常照故里
我是放回池中的鱼
想起你离去时对我叮嘱的话语
这回忆就完结在那里
这年月依然悄悄过去
……”
（本卷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