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霞亭,并不是实至名归,而是一处半新不旧的禅房。
许是护国寺后山僧众上山砍柴作业时歇脚的一处避所,因此地人烟稀少,屋内颇为简陋。
水幻等人匆忙进来,顾不得风尘严寒,急忙生起高高的柴火,又将房门掩好,当做临时的产房。稳婆们有条不紊地烧水、裁布,为生产做最后的准备。
连翘胎儿不足九个月,此刻母体又十分虚弱,可想生产过程一定会万分凶险。
产房不吉,水幻却怎么也不肯离开,她只吩咐在屋内拉起一道幕布,内侧作为临时的产房,外侧让穆婆等人休息。
外头大雪虽停,此刻已是四更十分,天气最是寒冷。水幻也不忍他们再受冻,直接以命令方式强迫他们留下。
穆婆医术精湛,连翘的伤口血已经止住,但见他依然愁眉不展,水幻担忧道:
“穆婆,若要连翘母子平安,你有几分胜算?”
催产药已经喂下,只等连翘发作,好在马车里早早备好了药材,一应器材也算是完全,还不至于两手空空。那些药材原本是为备着水幻生子用的,所以十分充裕,水幻的意思,不惜吝啬,该用什么就用什么。
虽然条件不算最坏,但穆婆依然紧锁眉头,慎重回答道:
“娘娘,若良娣能在生产时不脱力晕厥,产后不发生血崩,那我也只有三分把握。”
“你说什么!?”
穆婆微微叹气:
“她九月落湖,那时虽然天气还不算太冷。但是寒气还是入侵体内,伤了根本。如果足月生产,且好好调理,或许还可以有望转圜。但是此刻良娣因为伤势,不得不提前生产,此刻她精血不足,我也只能尽力保孩子一命……”
水幻一怔,喃喃道:“不会的,莲姐姐吉人天相,她一定会母子平安的。”
“我已喂她服下人参丹,吊住力气,剩下的一切,全看天意……”
“我当日身中无解之毒,也是心口中刀,你都救活了我,她一定也可以的!”
穆婆摇摇头:“当时是一命换了一命,其中关窍我都告诉了娘娘。那换血之术,每一样条件都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不说千金难换的金风玉露,不说你那是气息已断,但生机未绝,只说帝尊为你耗尽全部修为……若没有水妖剑中一魂,他又怎么会活得下来?”
水幻心中一梗,难言其中滋味。
当初她虽什么都不知道,但如今听来,都觉得心痛如割。
思及命悬一线的连翘,更觉天都要塌下来一般。
“呃……”里面的连翘已经幽幽转醒,水幻低声对穆婆道:
“你只管拼尽全力,我相信天意一定会善待连翘!”
水幻说吧,就进了内室。两名稳婆已经开始上手了,一面喊着“娘娘用力”,一面在连翘裙下小心地看着。
连翘又痛又累,脑海中一片混沌。
她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把孩子生下来!
“娘娘,娘娘……?”王麻婆惊叫一声,赶紧过来,不顾两手的鲜血淋漓,颤声道:
“娘娘,她没有力气生不下来,而且,而且胎位不正,怕是要难产啊!”
水幻完全忘记自己的疼痛,她揪心地看着连翘无助,却坚强努力的样子,上前扶着她的手道:
“莲姐姐,相信我,这个孩子一定可以平平安安地生下来,你一定要坚持住!我,还有青碧,莫云都会守着你!”
“兰儿,我好累啊……”连翘脸色惨白如纸,发丝全部被汗水浸染,她目光里没有了往日的灵动和温婉,仿佛随时都会闭上。
“穆婆,穆婆!”水幻走不开,高声道:
“莲姐姐没有力气,生不下来,怎么办啊?”
“王麻婆,你出来!”穆婆急声唤她出去。
王麻婆急急忙忙出去,不一会又匆匆进来,对她道:
“娘娘,医师教我了一些方法帮助娘娘生产,请您过来帮忙……”
“好好好……青碧,你进来帮忙!”
“是!”
内室只闻连翘惨叫连连,水幻的心揪得紧紧的,指甲在掌心抠出一道道深痕。
一盆盆血水端出,触目惊心。
水幻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身上可以流出那么多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连翘的声音却越来越小,她的心也一点一点往下沉……
李稳婆忽然踟蹰着走了出来,水幻冷冷道:“你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进去帮忙!”
“娘娘,良娣娘娘难产,她产力不足,这孩子怕是生不出来了……”
“胡说!胡说!”水幻大叫,也不顾自己身子,提裙就冲到连翘床前,床褥几乎都如浸在鲜血之中,连翘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莲姐姐!莲姐姐,你不可以睡,你一定要把孩子生下来,醒醒!”
“兰儿……”连翘微微睁开眼,遗憾道:
“我……我真的没有力气了……”
“你怎么可以轻言放弃,你忘了自己说过什么吗?你说要看着孩儿平平安安长大,还要教他医术,教他做人的道理,你说过他是你的希望!不可以就这么放弃!”
连翘的眼中忽然凝出一丝决然,她转头恳求看着她道:
“我从未想放弃它……那是我的希望,我最宝贵的孩子……兰儿,你帮帮我吧,帮我带它来到这个世界……”
“所以你更要加把劲啊……”
连翘摇摇头:“我失血过多,无法用力。孩子……胎位不正,难以顺产……这个孩子,我无法生下它。”
“莲姐姐……”
“兰儿,我……请你把我的孩子取出来!”
“你说什么!”
连翘趁着还清醒,简短道:
“太医一定知道这个法子,我的……师父也曾亲自替一个孕妇破腹取子。我求你,快点把孩子……取出来,否则,它……它就活不了了。”
“你胡说什么……我绝不会这么做!”
“我活不了了……”连翘微微一笑:“我自己的身子,我很早就清楚……兰儿,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清醒,这是……我与殿下的孩子,我不能让它与我一起离开他……兰儿,求你……”
水幻声泪俱下:“不会的,一定还有别的办法……我怎么忍心……怎么忍心……”
连翘摇摇头:“这种情况,我在府里……就预料过,若我无力生下……这个孩子,那么……”
她冷汗涔涔,手指苍白地仅仅攥着她:
“工具……在我的包袱……里。请太医……动手吧!”
……
薄如蝉翼的小刀一字排开,穆婆小心翼翼地在火上烤过,嘴里嘀咕着“中州沉医谷不愧为神医世家,连这么大胆的事情都敢想敢做”之类的言语,手底下却毫不含糊。
他皱眉看着奄奄一息,毫无血色的连翘,迟疑道:
“娘娘,眼下并没有缓解疼痛的条件,我这一刀划下去,也只有六分把握。开膛破肚可不是开玩笑的,您真的想好了?”
连翘弯唇挤出一个笑容:
“太医……我虽是良娣,但也……是沉医谷之后。人……之生死早已看透,今日生即……是死,死即是生,用我之命……换我孩儿生,值得!”
“好!”穆婆赞赏一声,笃定道:“今日穆婆就拼力一试,成败与否,全看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