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水色,水墨丹青的水,秋色宜人的色。
我本是中州南部宜阳郡郡守之女。六年前,我遇到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还记得那年菩提寺请香,他站在一树玉兰花下,墨发如云,目朗颜清,满树的玉兰花皆失颜色,他就是无殇。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他与我是不同世界的人,只当他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公子。
后来元宵家宴,他来了,抬着重金前来向爹爹求亲,我这才知道他原来有如此显赫的家室。爹爹害怕我嫁他会受委屈,一直犹豫不已,他那个时候竟跪在爹爹面前义正言辞地说:“伯父,无殇能对天立誓,此生只娶水色一人,只爱她一人。”
我躲在屏风后,心就此不再属于自己,这世间的好儿郎千千万万,可只有他,只有一个无殇。我抛开女儿家的矜持,让母亲去向爹爹说情,后来爹爹拗不过,终于答应了。
我嫁给无殇的那一天,天光正好,云霞满布。据说,迎亲的队伍十分庞大,花车上装饰着数千株玉兰,那是我们初次相见的见证。我一身红妆,带着对他深深地钦慕和幸福远嫁。
洞房花烛,他温柔似水,他抵着我的额头说:“阿水,从今往后,你就是我无殇的妻子。”
我们在南部过了四年幸福的日子,举案齐眉,恩爱厮守。春日里他带着我踏春游园,夏晌我与他躲在檐下听雨品茶,秋夜共赏清风婵娟,冬日共寻寒雪红梅。我以为这也许就是我的一生了,唯一遗憾的是我还未曾为他抚育一个孩儿。
直到有一日,我伏在窗前等他为我买来杏仁茶。天色骤变,云起风涌,天空像是在一瞬间暗了下来。我只觉得眼前一花,院子里便站了十几个人,他们面色僵硬,各个都泛着一种诡异的光芒。
最可怕的是其中一位竟然生一头华发,他目光森然地看着我,道:“你就是水色?”
我喉头发紧,根本发不出声音来。那个白发男子冷笑一声,道:“无知的人类--”随即一道暗紫色的光芒向我划来,我下意识地闭眼,脑海中一片空白。
等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华贵精致的床上,床顶帷帐竟绣着紫色华丽的蛟龙,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气,我转头,眼神便落进无殇担忧的眼神中。
“阿水,你醒了?”
“阿殇……我,这是怎么了?”
“你只是太累了,休息一下就好。”
“这……是什么地方?”
我喃喃地看着他,我发现他此刻不再穿着锦缎寻常人家的长袍,一身暗金色金线织就的流云缎,不,似乎这缎子并不是我平时所见的布料,连我都说不出它究竟是什么。他的发色微微带紫,竟然还有淡淡的光晕,这样好看的长发被一只盘踞着紫龙的发冠箍住。整个人就像是从画卷中走出来的神仙一般,我一时看得痴了,也没有听清他说了些什么。等我回过神,他已经为我端来一碗热腾腾的汤药,他的眼里眉间还是如从前一样爱我怜我,我的心慢慢安定下来,我就知道他不是普通的男子。
后来,我慢慢才知道,他竟然是魔界之主,是像中州皇帝一样尊贵的地位。可是我并不后悔嫁给他,他是普通的贵公子也好,是高高在上的一方之主也好,我只知道他是我的夫君,是我托付一生的男人。
我渐渐适应了魔族魅紫色的天空,渐渐适应了会有人可以不用走路就可以瞬息千里的画面,渐渐适应那些有着紫色头发的子民叫我水后娘娘。
我知道对他们而言,我是一个异族女子,我也知道那个有着一头白发叫做灼狼的将军并不喜欢我,我也知道阿殇为我空着后宫让很多人都说我是个祸水。
可是我并不在乎。
阿殇他对我很好,我们于天麓台上共祭皇天后土,彼此携手并肩,还像在人界一样。可是他也变得不太一样,他有时候会很久都不来看我,他毕竟是一位魔尊,他的子民需要他,这个国家需要他。可是就算他再忙,午夜梦回,他的呼吸就在我的耳畔,有时他也会忙中偷闲带我再去人界我们曾经的家住一段日子。
有一日,他带我又去了天麓台,他说有一份礼物要送给我。
灼热的剑池中,静静悬着一把碧青色的长剑,剑柄雕琢七朵姿态不一的霜花,剑身灵气逼人,我虽不懂剑,但也知道这是一把绝世好剑。接近它就会有丝丝凉气探来,使剑池灼热的温度散去一些。
我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中,阿殇已从我指间取到一滴血,他说:“你我血液相融,这把剑是我们共同的继承。从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生生世世爱,永不分离。”
“嗯。”
我眼中泛出的泪花伴着那血线一丝丝注入剑池中,我带着最美好的祈愿,希望真的可以像阿殇说的那样,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阿水,为这把即将出世的剑赐名吧。”
我扭头看着他如玉的面庞,轻声道:“水墨云光,媚而不妖。便唤它‘水妖’吧。”
可下一秒,剑池中涌出一道血色的光芒,原本碧青色的剑身被丝丝血红色蛇身缠绕,紧接着,那血蛇忽然声声凄厉朝着我与阿殇扑来!
他将我护在身后,结印将血蛇避开,血蛇攻击不到我们竟然转身朝着天麓台下观看我们祭剑的子民冲去。他们来不及防备,只听见一声声惨叫便被血蛇吞噬。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的惊呆了,无殇神色暗沉,转身为我设下一个结界,轻声安慰道:“你先在这里,我去去就来。”
我点点头,看着他划出一个繁复的结印,消失无踪。
淡银色的结界外,我看到天麓台下,那几抹灼热的血蛇还在疯狂地屠杀周围的百姓,凡事被它沾染到,身上就像是着火一般,冒出青色的烟气。
耳畔是他们凄厉的惨叫,我的心里泛出丝丝害怕,就像是第一次得知他的真实身份时候的感觉一样。
原来不管是人类还是魔族,在绝对的武力面前也显得毫无还手之力。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只记得后来阿殇更加忙了,我也更加沉默寡言。我把自己关在寝宫里,为他绣一件春日里穿的寝衣,那一个初春,乍暖还寒。我一边想着他穿着我亲手绣的衣服一定很好看,一边又有些想念他。
恍惚间,指间一疼,我绣了一半的龙角上落下了殷红的血迹。
究竟是怎么了?
“不好了,不好了!”服侍我的小鱼忽然冲进来,慌慌张张道:“娘娘,他们,他们说要杀了您!--”
我回过头,是族中八位显赫的长老闯了进来。
“娘娘,请跟我们走。”
我知道这也许就是我最后的结局了,这几日宫外一直流传我的种种。狐媚惑主,异族倾天。
天麓台那一幕已经将我打入万劫不复,我虽然只是一个平凡的女子,可这几年耳濡目染,我知道这里的人并不欢迎我。长老们或许是背着阿殇要将我处决吧,三日前他远去北荒魔族衍生的地方寻找解决的办法。在这个未央宫里,我唯有束手就擒。
我扶一扶身,回寝室换了一身红装出来,那是我与阿殇成亲时的礼服。
我想,如果我的死真的可以平息子民的愤怒,可以不让阿殇为难,那么,我心甘情愿。
天麓台之上,五芒星腾起五道耀眼的光芒。赤、紫、墨、碧、青,就像是凤凰身上五彩的羽毛,飘摇着直冲云天。
我看到灵光的尽头,那光源处的珠子各个有婴孩拳头大小,而在这光圈之中,各有五件流光溢彩的武器。
一琴、一镜、双匕、一扇、一剑。那是我此生见过最美的景象。
“水后。”低沉的声音唤我。我转身微微一扶:“八户长老。”
“看到了吗?这便是我魔族最神圣的祭奠。”八户长老看着我的眼神发杂而深沉,他指了指祭台:
“我魔族能繁衍至今,全靠神器守护结界。而今水妖剑出世本为守护结界,却因为你的凡人之血致使血脉被污,造成今日之劫……唉……”
“对不起……”除了这句话,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今日趁尊上外出,将你带到这里,并不是要让你一力承担。老夫只希望你能亲眼看看我族,看看魔尊守护的天下。他不仅仅是你的丈夫,他更是我们魔族的未来,而水后也不仅仅是尊上的妻子,更是一国之母。”
我的心中溢出丝丝愧疚,是的,我一直都将自己掩藏在阿殇的羽翼之下,我只希望过像在人界一样的生活,从未尽身为水后的责任。
“水色惭愧,若能弥补一二,我绝不会推辞。”
八户长老捋须道:“天劫提前而至,我与其他长老只能拼劲一身功力看能否将神器净化,只要结界不灭,魔族就还有延续下去的希望。若此计不成……”他欲言又止,我道:“长老请直言,水色定当尽力协助长老修复结界。这个祸是我闯下的,我有责任弥补。”
他目光沉沉,思索良久才道:“若此计不成,愿水后可以以身殉剑!”
那四个字犹如一道晴天霹雳,像是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我转身看着那五彩的光芒,轻声道:“好。”
八户长老没再说什么,我的目光一直望向遥远的天际,脑海里全部是我与阿殇的点点滴滴。
“水墨云光花问柳,色浓城邑春碧透。吾宁倾城常笑靥,爱莫相依自成愁。”
忽然想起他扶着我的手写下的这首藏头诗,想起这六年时光,想起初见他时,堪比玉兰的绝世容光。
朝朝暮暮,情情爱爱,从此梦中相见。
“龙神乾坤阵,开--”
长老们声声厉喝,天麓台华光冲天而起,魅紫色的天空像是被什么搅动了一般,开始风卷云动,巨大的光环将整个靥都包围其中。
我渐渐失聪,周围的一切像是慢了下来,我看得清楚,那原本透明的结界显出形来,然后出现细小的裂纹。
这一赌,是要失败了么……
我不由自主地靠近祭台,看着七位长老各自伤亡惨重,而结界仍在以肉眼的速度龟裂着。
裙裾边缘沾着丝丝血迹,我终于明白,我为何会如此爱他。
轻轻阖目,心中感受着与水妖剑的灵识接触,默念:
我愿,以身殉剑。
丝丝血脉从我的皮肤中慢慢渗出,我忽然记起那几日无聊时,从魔族古籍中翻出的一些轶闻。
魔族不同人类,拥有不老的生命和永驻的容颜,人间百年对他们来说只是沧海一粟。可人类生命只有短短几十年光景,若要凡人拥有驻颜长生之术,唯有注入魔族血脉……
他是爱我的,所以才会以自己的血脉滋养我,他说的“生生世世,永不分离”从来不是一句空话。
可是,这个代价太大了。
水色难以承受……
我在一片浮华中转身,水妖剑与我彼此相融,我看到他一脸仓皇地以越境之术穿来。
我的身上被他种下追踪,我若生命危急,他怎会不知?
可我不悔。
以我之命,换你太平天下。
浮生未歇,愿你永世静安。
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