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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衣着

几乎所有的针线活儿都由女性来做,包括剪纸、绣花、织毛衣,通俗的说法叫做针线,有时也叫“针黹”。

居民衣着的光鲜度受经济发展水平和收入水平的影响,同时具有强烈的地域特质。

当地属于农耕和游牧两种生产形态混生地域,农耕形态下,人们的生活资料主要来自于土地,而游牧形态下则主要来自于畜禽。两种形态混生状态下,二者兼具。

当地不产棉花,也不能养蚕茧,所用布料都来自于商贸。但在自然经济状态下,生产力不发达,收入不多,甚至不敷使用,所以,对于一般家庭来说,采购布料是一件困难的事。在旧社会,甚至在改革开放以前的整个可以记忆和想象的历史时期内,当地人对绸缎的使用极少,主要是使用晋南地区生产的土布,其后引进了洋布,成为当地居民的首选布料。洋布有两种,一种是染过色的,分黑色、蓝色和灰色,另一种是未经染色的白洋布。为了节省费用,多数人只买白洋布,再买一种名为“煮黑”或“煮蓝”的染料,自己上色。上色的方法是用开水加颜料煮布,可以想见,这样加工出来的颜色不会匀称,但在入不敷出的情况下难以顾及。

衣服的款式极为单调,在洋布引进前,普通居民的衣着似乎只有两种功用,一为御寒,二为遮羞。简单说来,就只有三大件:挽裆裤,对襟或偏襟袄,再加一件叫作“主腰”的背心。两性衣着的区别只在于上衣的开襟方式,男性为对襟,女性为偏襟。很少有人穿衬衣和睡衣,晚上睡觉,赤身裸体躺在炕席上,这是一种常态。

换季不换衣。晚春季节把棉衣里的棉絮掏出即为夹袄,直至深秋再把掏出的棉絮装上成为棉衣。从衣服换季的角度讲,一年只有两季而非四季。掏出的棉絮称作棉花套子。为什么叫“套子”?就是套来套去的意思,一件棉花套子会被掏出掏进许多次。掏过多次后会有短缺,那就只能用零星棉絮填补。人们把填棉花称作“絮”或“续”,“续棉花”或“絮个棉花套子”。填补棉花窟窿时,如用新棉花尚不费事,但如果用的是旧棉絮,则必须把边缘撕成毛状,以便粘合,这是一件很费时间也须有耐心的劳动,所以说是“续”,加进的意思,或说是“絮”,繁琐的意思。

有一种上衣叫“布衫子”,实际就是单上衣或短袖上衣,盛夏时穿,但只有宽裕人家才做得起或舍得这样做,因其专用,被视作浪费。有一个经典的说教案例,说:看人家穿布衫子哩,他把夹袄的里子撕了,人家穿短袖哩,他又把袖子截下了,到了秋天,人家又穿上夹袄了,他“猴儿掐球没捏”了!这个流传已久的小故事,教导人们要穷日子穷过,别瞎学别人。

有一种叫做“裹肚”的内衣,实际是因为做不起一件完整的主腰而只做前半件。主腰的作用主要是保护肚子和背心不致受凉,相较之下,护胃比护背更重要,所以,在无奈的情况下,只把肚子裹住了事。家境较好的女子也作“裹肚”,而且做得精致,用细布料,有的还绣边儿,那实际就是“护胸”,也称“抹胸”,即今之乳罩。

所有的鞋袜都要靠手工来做,更准确地说,是要靠妇女的手工来做,千针万纳。因为这是细碎活儿,要捎来搭去地做,所以就挪到晚上。油灯下,耗尽了一代又一代红颜薄命的良家女子。

袜子用布或者是刮了毛的羊皮来做,不纳针线,所以还不算太费事。费事的是做鞋,先量好穿鞋人脚的尺寸,用麻纸剪一个鞋样儿,然后按尺寸做鞋帮。鞋帮的内层用破布来垫,平时不用的大小布头新旧布头都是不会扔掉的,要攒起来打补丁或做鞋袜。做鞋帮或鞋底必须先“打衬子”,方法如下:用面粉打一些浆糊涂抹在一张废纸上,然后一层接一层地粘贴布头,粘到铜钱厚时晾干,比照着鞋样子剪鞋帮鞋底,鞋帮鞋底都要“纳”,一针紧挨一针。为节省劳动,鞋帮不是满面全纳,一般只是在脚趾处和脚后跟处纳一些。半大小子费鞋,也有满鞋帮全纳的。鞋帮纳好后,在外边包一层新布,鞋帮就算做好了。鞋帮上包布面儿称作“鞔”,问“你做啥哩?”你说“我鞔个鞋面儿”。

手工做的布鞋大致有两种,一种类似于现在市面上出售的“老北京”布鞋,分圆口、尖口、方口三种,比较新潮。另一种极具民间和传统特色,千针万纳,做得硬梆梆,鞋尖上还要纳制一条或两条鼻链子,总的目的是为结实。这种鞋在广大的农村地区较为普及,名称不一,有的叫“踢死牛”,而在我们研究的这个村庄及其周围,找不到一个统一而专有的名称。

鞋底的做法与鞋帮类似,不同之处在于,第一,鞋底当然要比鞋帮厚很多,二是纳时不能用线而要用细麻绳。当地种白麻,麻秆长到一人高时,割倒,放在水池里沤。麻秆割倒时是绿色的,沤到一定时间,捞出晾干,就成白色了。将麻秆表皮的白麻剥下,用“八吊”碾成细绳,用来纳鞋底。“八吊”是用一节牛腿骨做的,这根牛腿骨的两头是两个关节,稍粗,中间稍细,形似两个对接的“八”字,故称“八吊”。中间穿一个眼儿,安一个铁钩儿,钩上拴麻,手拧“八吊”,“八吊”就会转起来,绳子就被拧成了,把拧成的绳子缠绕在“八吊”上,续麻,再转,如此反复。

纳鞋底不仅用针,还要用锥子。用锥子先扎一个眼儿,然后用一根粗长的钢针导引麻线,然后勒紧。这是一种既辛苦又繁琐的活儿,用锥子扎眼儿,手心要用力,用力多时,手心会肿起来。勒紧麻线,需把麻绳缠绕在手上使劲,即使戴手套,也往往会在手背上勒出血痕。

鞋帮鞋底做好后,就要连缀,俗称“上鞋”。然后是“碹鞋”,用木制的“鞋楦子”楔入鞋里,放置一两日,一双新鞋就能穿了。“碹鞋”时,需在鞋面上喷些水,使其膨胀,这样,便于成型。手工布鞋做起来辛苦,也麻烦,但因有弹性,穿着舒服,也结实。做工精致的布鞋,其寿命不会比现在的工厂化产品短,特别是鞋底,即使磨到铜钱那么薄,也还成型,照穿不误。

几乎所有的针线活儿都须由女性来做,包括剪纸、绣花、织毛衣,通俗的说法叫“做针线”,有时也叫“针黹”,主要指针线活儿。谁家女人针线活儿做得好,人们就夸,说“那女人好针黹”或“针黹好”。生活在一个相对艰苦的年代,劳动是光荣的,包括妇女。女性能得到一个“好针黹”的名声比得到一个“好人样儿”更能使女性自豪,因之,女性在针线活上都有一种争上游的心态,力争在有限的条件下做到完美。做鞋是一个合适的竞争项目,鞋样儿剪得合适不,鞋帮裁剪得合适不,鞋底纳得结实不,楦鞋楦得夹不夹脚,都能显示出做鞋人的功夫和心智。《金瓶梅》里,王婆夸潘金莲“做得一手好针线”,“鞋样儿剪得好”,可见潘金莲实际是一个秀外慧中的女性,这样的女性在广大的农村地区到处都有。他们在做男鞋时,针脚尽可能紧密匀称,为的是结实好看,而在做女鞋时,会用丝线在脚面上绣一朵花儿,或者在纳制时直接用针线走出一个不起眼的图案,这就是媲美了。美不在花哨,而在于追求。女人们鞋帮上的图案和“喜儿”头上的一根红头绳一样,表现出她们的一种审美心态和爱美的诉求。

当地有众多的煤矿。煤矿从传统的人背驴驮改造到机器传送时,需要一种生胶做成的传送带,叫做皮溜子。这种传送带一层帆布一层胶,约有半厘米厚,正好做鞋底,于是就有在矿上做工的人将下脚料捡来,拿回农村做鞋底。其后就近于普及了。这种被称作“皮溜子”的鞋底免去了千针百纳的劳动,可以直接使用,缺点是较为硬实,而且不吸汗,容易臭脚。再后来,物质丰富,收入也多起来,买鞋来穿也就成为平常了。先买布鞋,然后买皮鞋,旅游鞋,这就与城市消费接近了。

动物皮毛是当地一种重要的生产和生活资料。在寒冷的冬季,人们会把自己整个儿装裹在皮毛里,如果条件许可的话。羊的毛皮最常用,做皮袄皮裤皮袜子皮手套和毡靴等等。羊皮要用时,须先疏制,俗称疏皮子。疏的过程是这样:在羊皮的内侧,即着肉的一面抹硝,放置一两日,使其具有一定的柔韧度。疏时,把羊皮挂起来,用脚踩着一柄特制的疏刀不停地刮。那把特制的疏刀实际就是一节犁铧片子。准确地说,脚踩得不是疏刀,疏刀是在手里把着,脚踩的是疏刀上拴着的一个绳套。脚往下踩时,疏刀就在皮子上刮过,如此反复。疏刀不能太锋利,否则会刮破,也不能太钝,刮不动。刮到茬子发白,皮张柔软如布时才能使用。一张羊皮要疏好,连同焖制,大约需要一整天时间。一个大人做一件半大皮袄大概用三张羊皮,前后襟各一张,两个袖子和领子用一张。皮袄的前襟连接处不用扣子,而是缀几根裁剪下的皮条子拴起来。皮袄不染色,俗称“白荐子”。其后,有人在皮袄外边包一层布,俗称“吊面子”。吊了面子的皮袄就不叫皮袄而叫“皮大衣”或“皮大氅”,但这只是爱学新潮的和家庭宽裕的人所为,一般人不事张扬,只钟爱“白茬子”。一般人也有“吊面子”的时候,那是在羊皮袄穿破以后,整修续用。皮裤的做法先前与普通的挽裆裤没有太大区别。其后西裤传入后就学西裤样式,前边开一个叉,这样无须挽裆,不像先前那么鼓鼓囊囊了。

与布袄一样,男人的皮袄是对襟,女性的皮袄是偏襟,一般开在左侧。这样的讲究,可能出于对女性身体的保护和遮掩。

皮帽子的用料选择更宽一些,除羊皮以外,狗皮、兔皮、獾子皮、鼬子皮、狐狸皮、狼皮都可。旧时自然生态好,野生动物多,有谁运气好,能打到一只獾子或狐狸剥皮鞔帽子或作褥子来铺,是很让人羡慕的,其后就只是奢望了。野兔是较易获得的,所以,野兔皮的帽子较常见。但野兔的毛色杂芜,较富裕的人家不屑使用。较富裕的人家舍得用剩饭菜养狗,他们喜欢用狗皮。

用毛皮做鞋费用较高,既用布料也用毛皮,而且两者之间的结合不易,也不耐穿用,所以用毛皮做鞋的较少。多数人只用毛,把羊毛或牛毛扞成毛毡,用来做毡鞋。扞毛毡是一种技术活,而且要用专门的工具。大致的工序如下:先把毛像弹棉花一样弹得干净松软,然后铺在一张相应的竹帘或苇帘上,加水,加适量面粉,然后卷紧,两头各拴一根绳子,两人坐在板凳上,手拉绳子用脚踩着碾压,踩出去,拉回来,如此反复。碾压到足够结实时,然后收边儿,然后晾干。做皮袄的叫毛毛匠,扞毡子的叫毡匠,还有一种做皮货的叫皮匠,就是把牛皮或驴皮去毛后疏制,做成车辆上的绳具之类。这三种匠人都是加工动物毛皮,但各有侧重。他们都是日常生产和生活中的技术人才,不可或缺。请手工匠艺人做活时,人们都会把他们奉为上宾,好酒好茶地款待,做活做到深夜时还要吃宵夜,这是成例。人们对手工匠艺人的用心款待,一是出于技艺崇拜,二是具有功利方面的考虑,招待不好,一怕做活时敷衍,二怕匠人“下手”太狠。所谓“下手”就是匠人窃料。物质匮乏时,匠人的工钱不会高,而且每个匠人一般都只在一个相对近便的地域范围内服务,大家都熟,在工钱的谈判中会包含人情的成份,当匠人觉得做这活的报酬与他付出的劳动和技艺不怎么相等时,他们就会在暗中获得平衡。而在东家来说,他们知道匠人还有一种灰色收入,这种收入既然是成例,他们不想也无法改变,所以,他们只在工钱上计较,同时也用上好的招待来感化匠人。这是一种建立在利益关系上的人际游戏,双方都有一条底线,双方就在这条底线附近较量。这种较量与现代商业欺诈完全是两码事,它是自然经济条件下人们争取和保护自我利益并能使双方心态平衡的一种处事方式,是一种模糊理论指导下的商业进化。

衣着的改变和演化与整体的社会经济发展水平相适应。从挽裆裤到中山装到西服到休闲服,从手工纳鞋底到“皮溜子”鞋底到塑料鞋底再到现在的工厂化生产的皮鞋旅行鞋,从捉襟见肘的破衣烂衫到现在的多样化着装,农村居民随着经济的富裕和时代的变化正亦步亦趋地享受着现代工业文明,同时也在一步一步地改变着自己。经济和商业的冲击是无法抵御的,时尚的诱惑无孔不入而且具有很强的传染性,没有人试图与历史的潮流作对。实际说来,家做的布鞋要比皮鞋穿起来舒适得多,中式的裤褂也比西服更严谨,手工棉布和自然生长的动物皮毛也比当今的化纤布料更环保更卫生更利于对身体的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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