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凌给张子虎打电话时，虽然已过了上班时间，但张子虎还没有来到办公室里。他正在上班的路上走着。
每天早饭之后，张子虎都有下步走的习惯。政府宿舍与县府大院坐落于同一条路上，相距四五里路远，不紧不慢地走，大约需要半个小时。
作为常务副县长，也是县政府的核心人物，稍晚一点儿上班，别说现在正主持政府工作，即使县长在位，属于真正的“常务”时，只要没特殊情况，误不了大事，也没人肯与他攀比。这样做的目的，张子虎自有他充分的理由。
一来随着年龄的增长，尽管水平没有多大长进，可肚子渐渐高了，血糖渐渐高了，血压也渐渐高了，每天早上坚持半个小时步行，无意中锻炼了身体，增强了体质，自然会提高干好工作的本领。
二来县里正在开展以增收节支、禁止动用公款大吃大喝和反对铺张浪费为主要内容的党风廉政建设活动，因为毕竟是“老河东”了，只要县里有重大活动，一般都会在电视上抛头露面，走在街上，不认识他的人很少，弃专车不坐而代以步行，在公众的心目中，无意中平添了不少威信。
这第三条，应该说最重要了。张子虎分管的几项工作，人事工作徒有虚名，财政工作就那么回事儿，唯有城建工作有点儿希望。该着他的事业再现辉煌。就在县里对今后的发展一筹莫展，无计可施之时，市里突然决定给河东县下拨多达一亿元的城乡建设改造基金，这对一心想着蓬勃发展而又两手空空的河东县来说，无疑是枯木逢春，天降喜雨。早在江凌来河东县任职之前，情况便基本明了。可围绕资金的运用问题，资金尚未到位，几大班子领导之间便产生了重大分歧。说起来是一个简单的资金运作问题，其实是“两班人马”、“两种势力”、“两个派别”之间的决斗。令张子虎欣慰的是，经过一番激烈争论，或者说是尖锐搏杀，其最终的结果是，县委“服从”了县府，书记“服从”了县长。说到底，也就是县委、县政府以及书记和县长等头头脑脑们最终服从了他张子虎的意志。踏在这条即将化作历史的路上，他要让人们看看，他张子虎所分管的城建工作，作为一大亮点，不久将会展现在世人面前。
尽管如此，张子虎近来的心情并不轻松。
关于今年，乃至今后一个更长时期内如何定位全县工作重点之事，本来不成什么问题，可在昨天的常委会上，江凌不仅提出异议，还以“商量”的口吻让他重新审慎考虑。明摆着要改变原来的工作思路。官大一级压死人，不顺从又有何法？在这方面，张子虎算得上头脑精明。与她的前任书记刘德明相比，虽然都来自异地，可来路不同。刘德明是正常的调动与交流，而江凌却是大机关出身，还是市委梁书记的秘书，应该说势力强大，背景深厚，惹得了刘德明，却不敢轻易得罪江凌。所以他只好暂时忍受委屈，起码不能当面顶撞，拿着鸡蛋往石头上撞。
再就是关于“两会”中需要补选增选的副县长候选人问题。
当时，尽管县委、县政府处于“两张皮”格局，但鉴于他和胡长林的强大势力，连县委书记刘德明都甘居下风，在内定的几名需进政府班子的副县长人选对象上，完全屈从了他和胡长林的意志，将县政府办公室主任赵玉山和财政局局长周发起作为往市里推荐的副县长候选人，正式确定了下来。
可目前的种种迹象表明，江凌随时都有调整和推翻的可能。相比之下，这一点比哪一样都重要。没有人，尤其没有自己的人，一切的一切皆归于零。这个女人着实不简单。她的这一手比什么都厉害。更确切一点儿说，就叫作釜底抽薪，剔骨换血。即便自己的事儿没有大问题，可整个政府班子出现新的格局，将来也难免不被孤立起来。
而县委那边呢，更是势单力薄，令人失望。数来数去，眼下也就是县委副书记徐光辉和县委常委、办公室主任李学明两人了。
徐光辉马上就要卸职，不必多述，唯李学明还有点儿希望。但是，李学明也有明显不足，那便是心狠手毒，行事从来不计后果。而目前这种不利局面，与李学明不无关系，尽管是他凭着种种现象分析出来的。
那时，书记刘德明和县长胡长林之间的矛盾已发生尖锐对立，正闹得不可开交，甚至连常委会都开不起来了。当时，社会上有关两人的小道消息满天飞，可谓家喻户晓，人人皆知。其中的一条消息，算得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其内容是，刘德明和胡长林在会上翻脸后公开骂娘，并且动手打了起来。胡长林下手狠毒，差点抓瞎刘德明的眼睛；刘德明手疾眼快，出手更是不凡，趁其不备，一个飞脚便踢残了胡长林的“小弟弟”。
那只是传说，其真实情况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儿。在一次工作调度会上，因两人意见分歧，刘德明怒火中烧，当面拍了桌子，胡长林更不示弱，也当众摔了茶杯。刘德明正巧害着眼疾，胡长林隐睾炎加重，散会后又同时到县医院进行治疗，被人发觉后，所以才演绎成那个形象逼真的“美妙”传说。
李学明本想着时机成熟之后接替徐光辉，可自己是胡长林线上的人，估计刘德明要死也不会推荐自己，便想着给刘德明一点儿颜色瞧瞧，同时也为胡长林出一口恶气。李学明曾在张子虎面前含糊地透漏过这样的动机，因没有明确地表白心迹，张子虎因而也没当回事儿。
结果不长时间，刘德明就出了车祸事故。不是车与车相撞，而是在路上正常行驶时，刘德明的汽车忽然撞在了路边的一棵大树上。事故不太严重，刘德明断了两根肋骨，他的司机杨波头上只擦破一层皮，汽车几乎完好无损。
而车祸的真正原因，也许只有张子虎能估计个差不离儿。
刘德明突然调离河东县，虽然是正常的干部调整，但与发生的本次车祸事故不无关系。市里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如果让刘德明继续呆在河东县，不论对工作还是他本人，皆百害而无一益，所以才下了最后的调整决心。而胡长林也许身受其害，才无意中当了陪绑的角色。
张子虎的怨气在于，如果胡长林顺利升任书记，对自己再有利不过了。即便胡长林调走，刘德明留任，也总比现在这个娘们儿好对付得多。可这锅好粥，全他娘的让李学明给搅烂了。
在不知不觉中，张子虎便走到了县府大院。
就要进门时，他的手机忽然响了。
掏出来一瞧，发现所显示的原来是谢小青的电话号码时，心里便顿时咯噔了一下。那天在电话里说好了的，这段时间工作繁忙，没闲心考虑这些儿女情长之事，过些日子后再行联系，才这么短时间，怎么就来了电话？他知道不接对方不死心，愣了片刻，还是不情愿地接了电话。
张子虎打着哈哈说，原来是谢小姐啊，刚上班就打来电话，是不是有急事呀？
电话里传来娇滴滴的声音，说没急事就不能给你打电话？从上次见面，到现在都半个月了，你倒挺沉着的，可人家呢？天天都在思念你哩！早听说了，过不了几天，你就是河东县堂堂正正的县大老爷了，手里握有大权，身边美女跟随，要多气派有多气派，说不定呀，张县长早把我这小妹给忘到了脑后边！
张子虎一边走路，一边观察着前后左右行人，发现的确没有熟人跟随后，才压低声调说，没那个事嘛！什么县长不县长的，别听田照东胡咧咧，现在八字还没有一撇呢，哪来的大权和美女？再说了，就是到了那个地步，我也绝对不会……那件事怎么样了？
那边依然大声喊叫着说，这么说呀，我还真放心了呢！哦，你说那件事呀，张县长慌什么呢？表哥正在马不停蹄地给你努力着呢！表哥说了，那件事不仅没有问题，他还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呢！
眼看就上办公楼了，人也渐多起来，说话不方便，张子虎就问谢小青现在哪里，谢小青更是让他大吃一惊，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一大早她就赶到了河东县，现在已经来到了办公楼上。真的！还让他抓紧到办公室来。
张子虎扣死电话后，心里不禁骂道，胡闹呀！真他妈的胡闹！
因无法躲避，张子虎只好加快步子，心情不安地走向办公楼。
张子虎走到政府办公楼前时，时间已是八点半钟。
以往这个时刻，楼前多是人员噪杂，不是无理取闹，便是喊冤叫屈前来上访的，还有许多办理正常公务的，楼前楼后停着一大片汽车、摩托车、自行车，从乡下进城者有的还赶着牛车，骑着毛驴，各色人等五花八门，比赶山会还要热闹。今天却出奇地宁静，不仅楼下的停车场上没有几辆汽车，连设立在门厅一侧的信访办公室门口也悄然无声，见不着一个晃动的人影儿。
愣怔片刻，张子虎才稍许明白过来。心想，是否真的应验了那个传闻？连普通老百姓都洞察到了县里的政治动向，因干部调整，县长职位空缺，虽然自己在主持工作，可县政府这边实际上还是无头苍蝇。即使能看出些门道来，也无法判断县长头衔到底花落谁家。所以就是有重大事项，他们也要等到“两会”之后再说。而眼前非办不可的事情，大多跑到县委那边去了。
然而，看到眼前的萧条景象，张子虎心里却不大自在，于是就愤愤地想，没有县长又怎么着，我这个主持政府工作的常务副县长是他妈的吃屎的啊！正履行县长职责，代行县长权力呢！
但沉下心来冷静分析，形成如此局面并非没有道理，而社会上的传闻也不是空穴来风，无风树不动嘛！起码也有这样的传闻与猜测，即下一任县长还不一定姓张姓李还是姓什么呢！这样的传闻即使不是出自上层，也是从班子内部透漏出去的。因此在无意中，张子虎又增添了几多烦恼和危机感。像原来估计的一样，树欲静而风不止，情势一点都不乐观。
但他唯一担心的还是那个令人生畏而又无法回避的新来的女人。目前县里的情势，看似四平八稳，宛若一潭静水，其实这只是一种假象，连夜里做梦时的幻觉里，他都能隐隐听到传来的令人胆寒的磨刀声。
拉回思路之后，张子虎倒是庆幸今天这少有的宁静，因为有一个人正在楼上等着他。这个谢小青也太大胆了，才见过一次面，就敢直闯自己的办公室，县长办公室是随便人进得的啊！其实，他最担心的是眼多嘴杂，即使没有问题，传言多了，也得活活让唾沫星子淹死。他一门心思考虑的是，见面后如何对付谢小青，三言两语就能将她打发走了。他爬着楼梯，还一边估计着，谢小青现在不是躲在偏僻的墙旮旯里，就是以自己亲友的身份，让秘书们打开会客室，在里面等待着他。
怕谢小青等急了，爬完两道楼梯，他便三步并作两步，一气来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见办公室的门已被打开，张子虎就知道不负责任的秘书们被巧言蜜语所迷惑，将谢小青放进了自己的办公室里。
因情绪有些激动，心窝里怦怦乱跳，在门口镇静了许久，他才干咳两声，推开门闪了进去。
然而，进门之后，闪现在眼前的情景却让他大吃一惊。在办公室等待他的并不是谢小青，而是惧怕见面又迫切见面的老同学田照东。
张子虎担心意念上出了问题，先掏出手帕擦了几下眼睛，认定坐在沙发上的是真真切切的田照东时，才开口喊道，哦……原来是田总经理！过来之前，也不打个招呼，搞突然袭击啊？
秘书当正儿八经的客人相待，早端上了茶水和水果。田照东正坐在沙发上喝着水，见张子虎进门，连忙放下手中的茶杯，欠欠身子，旋即又坐下来，咧嘴笑道，这也算突然袭击？田照东眨巴着眼睛说，呵呵，不是有人给你打了招呼？……那话一点不假，媳妇上了床，媒人靠南墙，我知道你们在单线联系，早把我这个媒人一脚踢到一边儿了。张县长，不，还是称呼老同学更亲切一些。咱们说好了的，下一次见面，还得喝你们的喜酒哩！
张子虎有些惊慌，脸色都变黄了，慌忙将门掩死，拉下脸来，表情严肃地对田照东说，说话要注意影响，这里是县政府，可不是你那鱼龙混杂的经理办公室，更不是言行放荡的娱乐场所。至于女人嘛，我们革命干部，怎能像你们大老板们那般随随便便？回家有老婆监视，上班有组织监督，时时处处有人盯梢，浑身上下钉着枷锁，身不由己啊！再说，保持晚节是我追求的最终目标，就算一生的功名吧，我可不想轻易地毁在女人的手里。
田照东哈哈一笑，眯着眼睛说，我呀，早就看透了你们这些官僚政客的虚伪本质，本来是芝麻粒大小的东西，偏偏看得比西瓜还要大呢！打个最简单的比喻，就说喝酒吧，酒杯都端了起来，而且还放到了嘴唇边儿上，扑鼻的酒香味儿馋得直流涎水，可就是不往嘴里面送，得等到别人死死相劝，恨不能下跪时才假惺惺地喝下去。
张子虎说，这是一种礼貌，也是人的本性，何必借题发挥呀？
田照东专注地望着张子虎，解释道，我说的是普遍道理，并没有影射老同学的意思。老同学那时是我们的班长，现在依然是田某人的崇拜偶像，在我的印象里，老同学从来都是遇事果断，优柔寡断并不是老同学的处事风格。人生在世，其实还不就那么回事儿？老同学注意到没有，如今那些大官儿，哪个不是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屁股后面成片连串。往近一点儿说，即便你手下的那些局长、乡长、镇长们，还不是社会上传说的那样，中午一只鸡，晚上一只羊，到处都是丈母娘？常言道，少壮不努力，老来徒悲伤嘛！哈哈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