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小花又从包里拿出毕业照,大家一个个点着名字,点评他们的前世今生。忽然大家都沉默了。好一会一个同学盯着照片说:“想不到这一晃就十多年了呢,人到中年了呢。再晃两晃,就喊要退休了。”许小花说:“再过三十年我们见面,凌子豪都死了三年了。”凌子豪说:“在时间的羽翼之下,我们都是尘埃。”许小花说:“当年的诗人回来了。”我说:“凌子豪当年开口齐天意识,闭口超天意识,我们都觉得自己俗得不敢开口。现在张口就是洗脚,闭口就是按摩,怎么境界掉了这么多?”凌子豪说:“这叫接地气!人生就这几年,禁不起晃晃。前面有什么呢?除了钱就是寂灭,想来想去,想去想来,最后的一句话就是,把每一天当作人生的最后一天来过。还能怎么样?谁挡得住时间?”伸出双手,两根食指指着我:“你挡得住吗?”又指着老照片:“谁想回到当年他回得去?等会吃了饭请大家洗脚按摩。”一致通过。
在凌子豪的指点下,我们开车到了附近最好的酒家冰火楼。坐下来我想:蒙天舒要我安排一下,这个场面,我口袋里一千多块钱够不够呢?就有点紧张,给蒙天舒发了信息。楼面经理来了,是个漂亮女孩,见了凌子豪很熟,说:“外公来了!”我说:“他有那么老吗?”她说:“外公,外公,就是外面的老公。”凌子豪说:“你这么年纪轻轻就有内公了吗?”经理说:“可能明年就有内公了。”许小花指着凌子豪说:“那他该叫你外婆,外婆,外婆,外面的老婆。”经理说:“外婆外婆,好难听哦!”又给我们每人一张名片,盯着我们一个个把她的手机号输入手机,说:“以后用餐千万记得我们冰火楼,更要记得冰火楼有个小张,来之前一定要先跟小张打电话,不要自己就这么来了。小张一个月有十万块钱的业务量呢!”凌子豪点菜,说:“先来一个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小张就记下了。许小花说:“到底是什么东西?”抢过菜单看是苦瓜炒猪肠。凌子豪说:“既然不怕屎,就不要洗太干净了。”我说:“我读博士的时候,导师也说猪肠要有点猪屎臭才有味道。”凌子豪说:“看看!这点道理人家要混到博导才知道,我本科毕业就知道了。你说博导有意义吗?他那点文化我也有呢。”吃饭时,凌子豪发给大家每人一包烟,许小花说:“女生就不要了。”凌子豪说:“反正我每天一条烟是要发出去的,不发出去就觉得今天有件事没做。”我拿起烟看看是软包装的芙蓉王,六七十块钱一包呢。我说:“子豪你太作了。”他说:“做无用之事,度有涯之生,一点都不作,这日子不是过得太没味道了吗?”
饭吃到中途,蒙天舒来了,抱拳作揖说:“对不起各位!我们处干学校都分配了工作,我好不容易脱身来了。”凌子豪说:“怕是那边没安排你们处干入座吧!”蒙天舒不接话,说:“今天出大事了!”就说起省政府秘书长魏武,政治系七七届校友,原来定好了今天要来的。昨天秘书打电话来说,省长临时找他有事,来不了。可今天突然就来了,一看主席台没有自己的位子,掉头就走。童校长马上开车去追,追到省政府门口才追上,怎么劝怎么求,也求不回来了。本来他答应了,想办法要财政厅给学校拨一千万的,大概要泡汤了。许小花说:“怪不得童校长的位子上是空的,追人去了。”凌子豪说:“一千万分到你手里没有一个子儿,午宴上一个座位都不赐给你,要你去吃盒饭,你急得满头大汗干什么?”蒙天舒拿餐巾纸擦汗说:“我是赶过来热闹的呢。”
凌子豪要蒙天舒喝酒,说:“茅台呢,我只喝茅台。”蒙天舒说:“那是我的最爱,我基本上也只喝茅台。致远知道的。”我根本没见他喝过茅台,说:“知道,知道。”蒙天舒说:“我今天开车来了,被揪到局子里去就不好了,我们处干下午还有任务呢。”凌子豪给他斟了酒说:“找代驾,我给你找代驾。有车的兄弟姐妹我都给找代驾。”喝着酒,蒙天舒和凌子豪说起了年龄,都说“我比你大些”。凌子豪说:“你说大些就大些?你怎么可能比我的大些呢?眼见为实,掏出来看看!”许小花“哧”地笑了,大家都笑了。我一想,也跟着笑了。凌子豪说:“你们这些人心术不正,总爱往邪处想,我是要他掏身份证出来看看呢。”又举了杯对许小花说:“来,搞一下。”许小花也举杯伸过去说:“搞一下就搞一下,怕你吗?”马上又缩回来:“美得你呢,谁稀罕跟你搞一下。”大家都笑了。
吃完饭凌子豪跟蒙天舒抢着买单,凌子豪说:“你一个月才几个钱,就别充大头了。”我说:“别小看他,别人的工资是养家的,他的工资是给韩佳嗑瓜子的。”蒙天舒说:“是院里的钱呢,我现在是处干了呢。”有个女同学说:“今天我就不跟你们抢了。下次一定要给我一个机会,我请大家吃香的喝辣的!”许小花说:“你那点毛毛钱就算了吧!”她说:“我最近不是调到重点中学去了吗?我老公的领导都来求我了!”唉,她是一个教师,她竟把这话说得这么自然,难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不但是潜规则,简直就成了规则本身?
最后还是凌子豪买的单,连酒水差不多五千块钱。我吓了一跳,世界上还有人是这样活的啊!我想着蒙天舒是个副院长,居然有买单的资格,这不合学院的惯例。学院是个穷院,那点钱经不起几个人的折腾,从来都是院长一支笔定乾坤的。看来他这个副院长的确是有实权的。凌子豪要蒙天舒也去洗脚,蒙天舒说:“我们处干下午学校还有安排,要去陪那几个从外省返校的省部级领导,身不由己呢。”凌子豪生气说:“处干处干,听你说一天处干处干了。谁没见过几个处干,小萝卜头来!打酱油的!”又说:“我还在省委大院里买了一套房呢,从一个处干手里买的。其实我也没住几天,我就是要赌这口气。”走到停车的地方,几个代驾已经等了一会了。凌子豪给每个代驾一百块钱,又走到蒙天舒车前对代驾说:“我这个朋友是个处干,知道不?处干!属于那种特别要紧的人,下午还有特别要紧的事,你把车开好点,安全送达,我再给你一百。”又给了一百。
这次同学聚会让我郁闷了好几天。大家都发达了,连最不起眼的都发达了,我倒是落到了最后,想充大头买个单,话都说不出口。钱是老虎,它能伤人,我觉得自己受了伤。说自己不用这世俗的眼光看人生吧,可大家都是这样看的,我说我额外一根筋,谁信呢?我觉得有点对不起平平,也对不起安安,这担子我不挑起来,又推给谁去挑呢?一个在大学教书的教师,又怎么发达?想来想去,也只有向蒙天舒学习,把他走过的路再走一遍。想到这点我就气馁了,真要那样我还不如让自己就这样穷着呢。唉唉,本来我的职业就是教学生该怎么做人,可是现在,我连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做人了。宁静以致远,可我不知道那个远在哪里,又该怎么去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