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春秋
灾难深重的中华民族,经历百多年艰苦卓越的斗争,成立了人民共和国。
我们这代人『生在旧社会,长在红旗下』。亲历和见证了翻天覆地的灾难辉煌,奔向小康。
为人民献身的人,人民是不会忘记的。每个人的生平,都是一部独特的传奇,不可复制,它折射出的是当时社会历史的一个斑点。
中宁
父母与子女是血肉亲情,而我与父亲却无缘谋面,但他给我取的名字——延军,却伴随我走过了70年的风雨历程。若单从这俩字的字面讲,无疑是“根红苗正”的革命后代。然而在宝塔山下、延河岸畔,我们一家三人的命运,却上演了一出波澜起伏的悲壮戏剧。
特殊的社会环境带来特殊的成长过程。在我还是三个月的胎儿时,便随母亲被羁押在了延安的监狱里。1940年3月7日,我出生在寒窑中,算是最小的囚犯了。我近两岁时出狱,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孤儿,被寄养在一个日本人的家里。那时延安东半部住着不少日本的“反战同盟”人士,我就跟着十几个中日孩子爬摸滚打,常常还比摔跤,比格斗。
我4岁多进入延安保育院,院里的小朋友都是干部(包括中央领导干部)子女和烈士子女,生活费用由边区政府供给,全天由保育员管理。记得一个大点的女孩送给我一个小皮球,那时在延安是个稀罕物件,我和小朋友玩了许久。后来升入保育小学,与习富平同班(边区政府副主席习仲勋之子),才知道那小女孩是他姐姐。
1946年之后,西北剿共总司令胡宗南,受蒋介石之命,进攻陕甘宁边区。保育院的孩子小,随同军民一起撤退转移,解放军叔叔就用箩筐一头一个挑着我们走,有时我们坐在驴背上的驼筐里行军。一次国民党的飞机来轰炸,一个小朋友来不及躲到桥下,被当场炸死,十分凄惨。有一部电视剧《啊,摇篮》,真实地反映了我们那时的生活。
母亲出狱后,先是给外祖父做抄写工作,后入延安大学财经系读书,次年任陕甘宁边区政府干部子弟学校教师。这期间家里来了一位爸爸(后父)。
随着西安的解放,我们延安第二保育小学迁往西安,同学们乘坐大卡车向西安进发。那时道路质量很差,弯曲不平,颠簸十分厉害。师生全部呕吐,一闻到汽油味就恶心,大约走了一个星期才辗转来到西安。
新中国成立后,我们学校改名为西北保育小学。校长是彭德怀副总司令员秘书的妻子,她了解我的情况。彭总到北京开会前知道了我的事,说:“他们两口子(指我母亲与继父)早到北京了,却还把儿子留在西安,太不负责任了!”彭总走前,把我接到他们临时在西安的家。这是一个类似北京四合院的建筑,不新不旧,至今我还有记忆。我在彭总桌上见到了一个“备忘录”,有几项活动时间都精确到“分钟”了。我感到非常惊讶,使我更加尊敬彭老总。
彭总一行包了两节车厢,一节当他的办公室,另一节后勤人员工作食宿。车到北京后,彭总派人用吉普车把我送到了我妈工作的单位——教育部。
开学时,我考取了北京育才小学四年级。1954年,我考入北京101中学。3年后我又考上了35中的高中(初高中都是市重点中学)。
小时候的朦胧中,似乎觉得我不是父亲(指继父)亲生的,但家人却说是,因为母亲和继父还生了3个弟妹。
由于我一年365天长期住校,寒暑假都在学校过,没有父母管束,成了个“野小子”。学校的各种运动我都拔尖,我是育才小学的足球队员,101中学的足球队长,35中学的足球队员,获得了足球三级运动员证书。在篮球、乒乓球、长跑、游泳、滑冰等运动项目上,我也很出色。少不更事,反觉生活自由自在十分快乐。我的成长依靠了国家的供给制政策。
长期住校锻炼了我的独立思考和生活能力,但由于很少得到家庭温暖与关爱,造成了我的性格内向、话语不多、比较孤僻,家庭关系淡薄,对社会上人际关系的知识懂得很少,因而很少与人交往。
水有源,树有根。我懂事后有时自问:“我的生命之源来自哪里?我的根又在何方?”
1955年夏天,我正在颐和园游泳,来人让我马上回学校。原来是中央一位副部长陪同甘肃省副省长孙殿才来学校找我,并把我接到他们开会的北京饭店,还让我住在他的房间里。晚上,他是世界上第一个告诉我亲生父亲家史的人。
我的祖父叫王成绩,是当地的大富户。父亲名叫王绪祥,1914年生于甘肃省中卫县恩和堡(今宁夏中宁县恩和镇)。1930年16岁,在北京念书时加入共产党,化名张子华。孙叔叔说:“我与你父亲亲如兄弟。在北京念书和搞地下党工作时,你父亲经常在钱物上接济我,还介绍我由青年团加入共产党。我俩既是老乡、校友,又成了革命同志。我了解他、信任他,我敢用人格和党性保证,他绝对不是叛徒,更不是特务。延安审干冤枉了好人……”说着说着,流下了辛酸的眼泪。当时的我既新奇又感动。那么大的年龄了还流泪,又是省级干部,还为父亲抱不平,可见父亲是个不简单的人物。
以后孙殿才每年都来北京开一两次会,每次都把我接到他那儿住几天。1958年,孙殿才先被任命为宁夏回族自治区筹备委员会主任委员,后被甘肃省委打成了反党集团,从此我再也没见到他。平反后他任甘肃省政协副主席。后来我看了一些相关资料,才对父亲传奇式的革命生涯有了较全面的认识。
父亲理想远大、立场坚定,是个职业革命者。在京津唐地区搞工人运动,曾任全国总工会华北办事处秘书和代理党团书记。在领导天津学生运动中曾被捕,因身份未暴露,加之地下党人积极营救,很快便出狱了。
1935年,父亲在上海任中央局组织部秘书,在北方豫鄂陕边区任特派员,到陕北游击区巡视中,当即果断地给刘志丹写信,建议陕甘和陕北两个游击区联合起来统一指挥,为打退敌人进攻和扩大根据地创造了条件,使西北这块根据地成了全国唯一的红色根据地,成为毛泽东率领的中央红军的落脚地。
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大敌当前,国共两党为了民族利益寻求第二次合作。1936年,父亲担任了国共两党之间的秘密联络员,他冲破敌军封锁和特务抓捕,四次来往于陕北、南京、上海、广州之间,直接向中共中央汇报工作,受到了毛泽东、周恩来的表扬和工作指导。回到陕北后,担任了中共中央统战部联络局副局长。之后又以八路军总部参谋和周恩来秘书的身份,到宁夏与军阀马鸿逵谈判,马许他高官厚禄并企图扣留他。可他利用回中宁探亲的机会,巧妙地回到了西安八路军办事处。在宁期间,他广泛接触各方人士搞统战,经宣传教育,随后有10多名青年到延安参加了革命。
天降大任于斯人也。此时的父亲不过是个二十二三岁的年轻人,可他却担任了如此重要的职务。我敬佩他的勇敢、机智和对党的忠诚,我知道这是他人生传奇的光辉顶点。之后他担任了延安抗大政治教员。
当时听过父亲讲课的一些学员反映,张子华讲革命理论深入浅出,容易接受,语言生动幽默、口才流利,很受学生好评。革命烈士孟长有曾说,张子华是我的好老师。
母亲李德贞,1918年生。在他13岁时,就为1925年入党的父亲李木庵担任秘密交通员。七七事变后,李木庵奉命到湖南彬桂山区搞武装斗争,就把15岁的她和两个弟弟送到了延安,她进入抗大女生队当学员,毕业后留抗大管图书资料。
1938年5月23日,时年26岁的父亲,在延安凤凰山麓抗大校舍的一间陈旧窑洞里,与母亲举行了极为简朴的婚礼。
1939年9月的一天上午,为了不影响他们夫妇年轻时的革命行动,父亲外出买药,准备打掉我这个被母亲已经孕育了3个月的生命,然而他却从此无归。母亲焦急地等到夜晚,有人敲门,她以为是父亲回来了。进来的两个人却说是延安保卫处的,立即把她也押走了。
不白之冤意外地留下了我这个“革命”的种子。
1941年11月,我的外祖父李木庵来到了延安,担任了陕甘宁边区高等法院院长、边区政府法律顾问等要职,是当时延安有名的十老之一,与朱德、董必武、林伯渠等人齐名。
外祖父的资格和职务,没有给他的女儿和女婿带来任何帮助。他也没有想到自己把女儿送到延安来竟做了自己人的牢。他虽深知女儿绝对清白正直,然而残酷的现实摆在面前,他只能等待组织的审查。
1943年下半年,被释放的母亲打听父亲的下落,才被告知一年前已死亡。审查几年未做任何结论,反按敌我矛盾对待,母亲也不敢去询问和寻找墓地。父亲的党籍没了,革命干部的身份没了,28岁的年轻生命,随同延河之水无声无息地不知流落何方?更不能让人理解的是母亲的党籍,也从她入狱的那天起被停止了,从此给她带来了几十年的灾难。
多年后,有人查阅父亲的档案,除了他给党中央书记张闻天写的两封申诉信外,其他没有任何片言只字。这让许多人都不知道为什么?
我虽没见过父亲,但他却给我留下了三大遗产:一是生命,这是物质的。二是精神。他背叛了富甲一方的家庭,愿为革命事业奋斗终生。他在自己的一张照片背面写了“延军”二字,便成了我没姓的名字。意思是延安出生的革命后备军,让我也继续革命。三是让我背了大半辈子“父亲历史有问题”的包袱。
1960年夏天,因父亲的历史“污点”,我未能被大学录取。那时全国正在大饥荒,我被分配到京郊的红星农场干农活。因我有文化,动手能力强,第三年便被八机部农机实验站选中,调去搞农机鉴定。后来单位撤销,我又转到汽车改装厂工作。
20世纪50年代末,极“左”路线越来越严厉,母亲一直受着压抑。接着第二次婚姻失败,加之我又没被大学录取,使她心灰意冷、极为痛苦。于是想逃离是非之地,到谁也不认识的远方生活,便申请到黑龙江的哈尔滨工作。然而母亲想得有些天真,人家把她——一个1938年前参加革命的老干部(关键是档案上有沉重的历史包袱),却分配到了双城县最底层的商业单位当职员。那时候,我常常利用冬闲休假,一个人默默地到冰天雪地的关外去看望痛苦无靠的母亲。我们母子二人是一对苦命人,只有在探望中,才能得到相互安慰。
1970年初春,我和下乡知青向安华,在农场附近租了间只能放下一张双人床的屋子里结了婚。没放鞭炮,没举行婚礼,更没有招待客人的婚宴。从此,她给我带来了家庭的温馨和幸福,我感谢她。
当年11月24日,我们的女儿出生了。这给我出了一个不小的难题:虽然姓名是区别人的一种符号,但在阶级斗争日盛的时候,政治因素太重,影响太大。姓张吧?不行,那是父亲隐姓埋名搞地下工作时的化名,不符合中国人的族规。回归王姓吧?不行,父亲的“污点”未洗净,不能再累害下下代。跟我姓吧?百家姓上未曾有过“延”姓,最后干脆从母姓。
胡耀邦主持中央领导工作以后,落实干部政策,平反历史上的冤假错案。母亲与我及叔叔王绪仁,多次给中央组织部写申诉书。中组部责成公安部办理,可不知什么原因,一年多过去了,他们却交了白卷。中组部只好重新办案,他们跑了许多省市,但凡与张子华有过工作关系的人都找过,了解了全部真实情况,为平反作好了基础工作。另外,我与妻子也直接访问或电话请教了许多父亲的同事,以及在延安保安处工作过的同志,有郭步岳(原任延安保安处干部科科长,后任北京市高级法院院长,“文化大革命”时兼任北京市公安局局长)、吴文藻(女,原延安保安处记录员,后任北京市中级法院院长)、郭洪涛(国家经委副主任)、刘鼎(原张学良的秘书、共产党员、三机部副部长)、李洁伯(铁道部副部长)、王幼平(外交部副部长)等领导同志。他们一致认为延安的抢救运动极“左”,保安处抓的人99%以上都抓错了,而且硬搞逼供信。无奈承认是叛徒特务的后期都放回了单位,没有错误而坚决不承认的,一律不放人。许多领导同志都说张子华同志年轻有为、能力很强,无疑是个坚定的革命领导干部,可惜这么好的一位优秀人才被屈死了,现在应当尽快给予平反。后来有的中央高级领导也为张子华鸣不平。
1983年,中共中央组织部为我父亲张子华正式平反。两年后,宁夏回族自治区党委、银川市党委和中宁县党委分别召开了张子华纪念会,到会的有各级党政领导、各界代表、父亲生前的同事、朋友和王氏家族的亲人。会上宣读了中组部的平反结论,为父亲恢复了革命者的本来面目。许多参加会议的人说,张子华是宁夏人民的好儿子。他符合明朝诗人于谦的诗《石灰吟》的精神:
千锤百炼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
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1985年,黑龙江省双城县为我母亲恢复了党籍,她提前退休,回到了北京。党的关系也转回来了,只是人事和工资还在原单位。许多年来,母亲从来闭口不对别人谈她的身世,认为过去的事就让它永远过去。为冤死的人平反了,就告慰了阴阳两界。
我和妻子向安华从中央财经大学的工作岗位上,请假来参加宁夏各级机关举办的座谈会。几十年来这是我第一次返回父亲的故乡,塞上江南真可是鱼米之乡,尤其枸杞更是名扬天下。父亲远离富饶的故乡,不怕流血牺牲地为祖国的强盛而奋斗,可见他的革命性是何等坚定。只可惜当时改革开放才不久,中宁群众的生活还处在温饱线上。但王氏族亲对我们的热情,却至今还深深留在我的记忆中。
人上了年纪,有时回顾平生,才知道认命。我母亲15岁投奔延安,父亲16岁加入共产党,却屈死延安,而我又恰恰出生在延安,这是我们一家三人命运的神奇巧合?还是冥冥中的天意安排?为什么在延安自己人的监狱里,反倒发生了上述问题?也许这正如群众所说:错误的政策,必然导致地狱与天堂一线之遥的戏剧性传奇!
2009年
注:
此文由延军和向安华口述并提供相关材料,由我笔录整理写成,还征得“宁夏张子华教育基金会(筹备组)”同志的修改意见。《塞上革命先驱张子华》一书摘录选入时,题目为《我的父亲》,署名延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