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9月20日,三峡大坝开始第三次大蓄水,水位10天左右,从135米一下蹿升到156米!
我决定再次去见证这一历史性时刻。
每一次蓄水,库区沿江渔民是最兴奋的一群人。因为,在江水上涨期,每一天要涨两三米高,大片陆地变为汪洋。云阳张飞庙搬迁后,前来供奉的人越来越多,香火比以前更旺。当地不少移民说,与“逐步能致富”不同的是,张飞通过移民搬迁后一下致富了,而且是“一夜暴富”,是库区最为富裕的一个“移民”。
住在张飞庙附近的老渔民李成生,几十年来习惯于江上打鱼。他是个京戏迷,每天兜儿里揣一个小收音机听戏。他告诉我说,他不喜欢唱三国故事中的《空城计》,怕的是打了一天的鱼,还是“空舱”。有一次劳作一天下来,一条鱼也没打着。后来他才明白是早上撒网时,不小心哼了几句《空城计》,后来他就再也不哼这一段戏了。
同样是三国故事,他最喜欢哼唱《甘露寺》中的唱段:“三弟翼德心情陡,丈八蛇矛贯咽喉,曾破黄巾兵百万,虎牢关前战温候,当阳桥前一声吼,吼断桥梁水倒流……”
他说,三峡每次增加蓄水之初,就是江水倒流!虽说“当阳桥”在湖北,可在这里总能听到张飞庙的将军一声怒吼,江水才倒流。
习惯了顺着江流冲浪的鱼儿,没有水流、岸线作为前行的路标,昏头昏脑地在江边乱蹿。水域一下变得宽阔起来,鱼虾蟹龟兴奋得“意乱情迷”,都一时找不着北。
这正是李成生大网大网捞鱼的季节。“真是托张将军的福,鱼群在江中,肉眼都看得一清二楚。”
李成生说,这是张将军显灵!张飞庙之所以香火旺盛,就是他多次“显灵”护佑百姓,当地人都对此深信不疑。
按唯物主义学说,“屡屡显灵”之说当然不能成立,这只是百姓一种美好的愿望。
蓄水的那几天,李成生一天就能打上一两百斤鲜鱼。
库区蓄水之前捞鱼并不容易,江流中有起伏的波浪、诡谲的泡漩作掩护,一年四季很难看见成群之鱼。蓄水之后,江面平缓下来,鱼群的活动失去浪涛的遮蔽,就完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渔民每当看见江面出现鱼群,“眼珠子就要蹦出眼眶来”。
三峡蓄水,李成生等渔民总要高兴一阵子,环保人士却深为担忧。
一位资深环保人士说,江水倒流,岸线变型,鱼群迷路,江岸之间的“原生态”发生变化。蓄水初期,渔民大网大网捞鱼,说是鱼虾群的灾难也不为过。
奉节移民局肖高学科长说,二期蓄水那几天,奉节城的长江鱼的价格大跌,肥头、水米子、鲶鱼、青波、扁头、鲟鱼、黄腊丁等长江名贵鱼类,比平时要便宜一半多。鱼太多,鱼价就狂跌。
江中鱼群逃不过渔民的大网,岸边其他小生灵更是在劫难逃。
“水漫金山”发生后,沿江岸边到处都可以看到山蛇、老鼠、野兔、蚯蚓、蚂蚁等上百种生灵集体仓皇逃生的悲壮场面。尤其是蚯蚓,在江边几乎密密麻麻,让人踩不下脚。
按照蓄水计划,移民搬迁之后,被淹没的地方,要进行一次全民动员的“清库”行动,房屋要全部爆破、拆除,坟墓要搬迁,垃圾要处理,粪池要用生石灰消毒,树木要砍伐,礁石要炸毁,凡是影响航道的障碍物都得清除……
库区蓄水前的灭鼠,简直就是一场艰苦的“人民战争”,每一个县每次蓄水,都要灭掉几万只老鼠。但是,老鼠太多,不管人们怎么灭,总只是灭掉一小部分。水涨起来,隐匿在洞穴的老鼠“浮出水面”,争相逃向岸边,可躲在洞穴中的毒蛇、乌梢蛇、菜花蛇等,水一淹起来才知道是灭顶之灾。
蓄水期,我曾看见一条菜花蛇挣扎着游向岸边,但游不了多远就被汹涌而来的浪涛吞噬了。
在库区,几乎每一地方,都能听见人们讲述蓄水之后,生灵大逃亡的各种版本的悲壮故事。江水上涨的几天,是江边生灵万物的紊乱期、惊恐期,低洼之处就是死亡的渊薮。
江水平静下来之后,最大的问题是江面成堆的漂浮物。
金秋时节,我和移民局的两位处长来到小三峡上游,乘小飞船从大昌古镇出发,转瞬间就进入了江水不再流淌的河面,江上漂浮物一堆一堆向小飞船涌来。有好几次,漂浮的残渣裹住螺旋桨,我们不得不在江中停下来,清理掉螺旋桨上的水草,小心翼翼躲避着漂浮物破浪前行。
一路上我们看见,大宁河上不少的清漂船只正在打捞江上漂浮物。真是“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啊,大宁河以前只要上游不下雨,平时清澈透亮,可见鱼翔浅底,虾鳖遨游。濯清的大宁河水围绕雄奇的大山,成为长江三峡一大旅游胜地。而现在,大宁河出长江段的河流已不流了,江上的漂浮物汇成了一座座垃圾山。
在没修大坝前,沿江很少有人“清漂”,只有葛洲坝库尾有一支终年打捞江上浮物的专业队伍。现阶段,在库区,尤其是江水不流的河段,巫山、云阳、奉节、万州……已经有了一支庞大的“清漂”大军。他们严寒酷暑都在江上劳作,终年与河面上的那些沉渣浮滓打交道。
可是,那些漂浮物似乎永远也捞不完……
三峡水位涨至156米,大宁河比135米又上涨了21米。生活在小三峡的猴群也第二次成为“后靠移民”。
小三峡,是国内十大名胜风景区之一,生长在两岸的猴群是游客的刺激点和兴奋点。游人在如诗如画的峡江长廊中,看见奔跑的猴群,就是“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的千年奇景重现。
善待猴群,就是善待人类自己。精心呵护猴群,让黄金旅游线名至实归,成为当地政府和旅游部门的神圣职责。
在小三峡,每隔一两天,人们就能看见有一个中年汉子撑着小船来到猴群居住地,他在山坡上撒上一摊包谷,打一声呼哨,猴群就会如约而至,来到包谷面前饱餐一顿。撒包谷的地方,就成为猴群几十年一贯制的“公共食堂”。
三峡一期水位涨到90米,猴群的“公共食堂”没受影响。二期水位涨到135米,猴群的“公共食堂”就被淹掉了。中年汉子只好在另一块地方重开一个新“食堂”。可猴群对新“食堂”怀有一种怯生生的恐惧感,总是试探几天,才会到新“食堂”就餐。
猴群们不知道自己的“食堂”为何会节节升高,它们更不明白这河水为何要呼呼地上涨……
江水涨到175米,小三峡的猴群也成为三次后靠的“特殊移民”。
人们将对它们进行第三次“生活安置”。
无须讳言,如何保护三峡复杂的生态系统,是三峡蓄水之后必须面对的一个重大课题。
1998年12月28日至30日,三峡库区一连几天阴雨绵绵。国务院总理朱镕基率部委办负责人在重庆市委书记张德邻、市长蒲海清和湖北省委书记贾志杰、省长蒋祝平等人的陪同下,在长江三峡库区调查研究了3天。这是他担任国务院三峡建设委员会主任后,第一次对三峡枢纽工程和库区移民工作进行专题调查和视察。
这次调查之后不久,国务院对库区移民政策进行了两个重大调整:一是鼓励和引导更多的农村移民外迁安置;二是加大库区搬迁工矿企业结构调整的力度。
这就是移民政策在库区具有历史意义的“两个调整”。
调整移民政策,朱镕基特别强调妥善处理移民外迁与环境保护的关系。他说,要防止污染,保护山林,保持水土,防止乱占耕地。对25度以上的坡地,要停止开垦,已开垦的要有计划有步骤退耕还林;
25度以下的坡耕地,要建成高标准梯田。要努力实现库区经济建设、移民安置、生态环境建设的协调发展,为中华民族留下青山绿水,把库区建设成经济繁荣,环境优美,人民安居乐业的新型经济区。
对企业进行组织结构调整,这也是保护三峡库区环境生态的一大举措。
库区淹没搬迁涉及1599个企业,如果按原来的政策规定,也允许按原样复制搬迁。但库区陈旧落后的东西太多,水泥厂、砖厂、窑厂、小化工、小五金……这些产品落后、设备陈旧、污染环境、破坏资源、资不抵债的企业,搞得乌烟瘴气的,按原样搬迁,将会形成新的亏损源、污染源。
如果照原样“克隆”出1599个企业,库区将会出现一幅非常可怕的污染图景……
决策层希望通过企业结构调整,重新组合成200个左右的企业,这意思很明白,保护三峡的生态环境,退耕还林、退耕还草,杜绝新的污染源,关闭1000多家企业,就是用一种代价换取另一种代价。库区实行“两个调整”,就是要还我青山绿水,还我碧波万顷。
2001年7月l7日,朱镕基总理在国务院三峡工程移民暨对口支援工作会议上强调指出:“三峡工程是一个整体,防治地质灾害和生态环境建设,是三峡工程密不可分的组成部分。”
坦诚地讲,国家对三峡地区控制污染也下了很大的决心,增加了很大一部分投入。到2005年,三峡库区及其上游主要控制断面水质达到国家地表水环境质量III类标准;到2010年,基本达到国家地表水环境质量II类标准,使库区生态环境能得到明显改善。
重庆库区纳入规划的项目投资为213.1亿元。主要是:
一是完成污水处理项目55个,污水处理厂建设的总规模达到325.8万吨/日,规划总投资为118.7亿元;
二是建成39个垃圾处理项目,项目规模为11450吨/日,规划总投资为39亿元;
三是完成19条次级河流污染整治任务和7个生态保护项目,规划总投资为21.3亿元;
四是完成4个危险废物处置项目的建设,规划总投资为3.3亿元;
五是完成65个重点工业企业的废水治理任务,规划总投资为16.1亿元;
六是完成4个船舶污染集中处理项目,规划总投资为14.7亿元;
七是加强库区环境监测和科研能力建设,规划总投资为7亿元。
朱镕基指出,妥善安置库区移民,改善库区生态环境,是千年大计,国运所系的大事。
在能源紧缺的今天,由于污染加剧,水资源已成为制约经济发展的一大瓶颈,全国已有400多个城市缺水。长江水已成为10多个省区和“南水北调”、“北水南调”、“东水西调”等等调水方案“觊觎”的重大目标。
长江充盈、沛然之水,已成为中国经济一条重要的生命线。
这次到巫山之前,我在水库管理部门看到一份令人忧心忡忡的清单,三峡成库之后,重庆库区形成水库面积863平方公里,而库岸线却长达4450公里。这是一个什么概念?从长江主干线重庆到上海航程不过1900多公里,重庆库区水岸线比重庆到上海还要长一倍。
要在这么长的距离进行环境保护、库岸维护、水域面积的管理,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何况,这些年来,对江河管理的复杂性认识不足,也并未提到一定的高度来对待,这是不争的事实。
一条长江贯穿大地,县、区、省、国家部委都有专门管理机构,“九龙戏水”、政出多门的现状并未得到多大的改观。比如说,本地污七八糟的污染事件都难管,上游地区污染了的水流到下游来该谁管?
谁都不管,流下去污染下一个地区……
国务院三峡建委移民局长漆林表示出他的忧虑:三峡成库之后,如何加强地质灾害治理、遏制污染源、治理水污染和加强生态工程建设,将是严峻的课题。
从长江的生态史上看,没建三峡大坝之前,泥沙淤积、森林减少、水土流失、化学污染等重大生态污染事件已发生过多次,这是经济发展史中已经付出过的生态代价。
库区属生态环境高度敏感和脆弱地区,由于库区绿化带建设资金投入不足,森林覆盖率不到30%,水土流失约占幅员面积的63%,是国家水土流失最严重的地区之一。
库区已建成的垃圾处理厂、污水处理厂普遍存在运行困难,2005年亏损2.3亿元以上。
有人说,三峡蓄水之后,库区除了要应付种种污染的挑战,还有几千公里水岸线,加之蓄水放水后,库岸有近40米的消落带,水退之后,臭气熏天,蝇蚊乱飞……这是不好对付的一大新生污染源。这种说法是有一定的道理,但也并不全面。就是没建大坝,三峡沿岸也有几十米的消落带。最大的要害在于:“流水不腐,户枢不蠹”,曾经一泻千里的江水不再流动,江河的自净能力就下降了。
人类至今也没找到有效办法来对付日益增多的污染,上上下下仍在“上下求索”。
水资源是国家社会公共所有,水资源的受益人应该是全国人民大众。库区的不少人认为:库区的民众应该在环境污染和恢复生态功能方面做出牺牲和贡献,为国家保护好三峡这“一池清水”。但是,要让三峡整个长长的峡谷长廊保持山清水秀,绝非是库区民众尽力就能做好的一件大事。
大凡到过三峡大坝的人,都会被工程恢弘、博大的气势所震撼,一种“当惊世界殊”的民族的自豪感会油然而生。
国务院三峡办主任蒲海清说,三峡工程做得很漂亮,很不错。移民工作为什么现在感到难度很大?因为现在我们的观点是“搬得出,稳得住,逐步能致富”。十六大提出“以人为本”,我们就要考虑移民的生存、发展,还要致富,所以难度就大了。还有,现在提出科学发展观,就要规划,怎么去绿化,怎么考虑改善环境,怎么保证水质……
许多人认为,兴建三峡电站,进行浩大的百万移民工程,是国家的需要,是民族的需要。为了减轻洪水对长江中下游——中国最富庶地区的危害,为了索取“一江春水向东流,流的都是煤和油”的能源,为了消除航道上所有的滩险,为了长江的环境生态,为了……三峡必须兴建超级电站,要兴建超级电站就必须进行大规模移民,要移民就会有局部牺牲,用局部牺牲去换取整体的发展,是中国可持续发展战略的需要,逻辑推理就这么简单。
也有人提出,难道为了全国人民的利益就可以忽视移民的权益?
政府为了社会公益事业可以牺牲一部分人利益?其实,从政府推行的“前期补偿,后期扶持”的承诺和兑现来看,就是保证移民的利益。
大道理,往往涉及大局。
大道理,也“大有大的难处”。
库区的部分干部和移民群众,也时常流露出一些牢骚和可以理解的情绪,淹没损失最大的、牺牲最大的库区,在短期来看,并非是受益最大的地区。
那么,照此推理,直接受益的、受益最大的省区,是否可以承担一部分移民任务呢?这曾是三峡移民区各级干部欲言又止的事。但近年的事实是,受益的省市已都接收了10多万三峡移民,库区“头痛”的安置容量问题已大大得到缓解。可是,三峡水库的环境保护问题,又一次紧迫地摆在了世人面前。
世界各国公认的移民补偿标准,就是水库移民的生活水平不能降低,并且应随着社会的进步而同步提高。也没有一个国家认为,水资源创造的价值应该百分之百地归当地居民和移民所有,因为,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区,水资源都属国家所有。
三峡移民是可爱的一群人,我在库区采访多年,从来没有遇见一个移民提出更为“苛刻”的要求。他们只是对自己移民前后的生活进行简单比较,而没有移民提出三峡电站为社会创造了多少价值来考虑自己的补偿诉求。
三峡是全中国的三峡,长江是养育中华民族的母亲。“母亲”为了子孙后代防洪,为了应付步步紧逼的能源危机等等修了电站,她自身付出了很多很多,她的自净力、免疫力是下降了,作为子孙,难道不应该尽一份孝道?那些三峡水库的受益者和吸吮着长江奶汁的子孙们,是不是都应为三峡的清澈买一份单呢?
保护好水资源,让大三峡山清水澈,是库区人的一个梦想。谁忽视生态环境,谁就会受到惩罚。这是我们搞经济建设交了很多学费之后,才弄懂的一个浅显的道理。
长江这条母亲河的伟大之处,就是她有着超越我们所能理解的奇迹。只把长江当做一种生产能量的生产因素,就会陷入一种无法逃脱的混乱。不论是用滔滔江水发电、饮用、灌溉,还是用江水养育鱼虾蟹龟,这些看似蕴藏量极大的资源,并非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并非“千金散尽还复来”。
水资源,总是有限的。原来看似浩瀚博大的长江,竟仅仅是一项不可替代的有限资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