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与爱的距离有多远?少年的妞妞常常扪心自问。
已经5岁的妞妞学会了恨那两个人。在村头的小卖部,圆圆得意地当着妞妞的面把塑料镶花的发卡别在自己稀疏的头发上,并灿烂地朝妞妞歪着头。妞妞姐妹俩眼巴巴地抬头望着身边的那两个人,那两个人落在她们身上的却是鄙视和白眼。尽管爸爸搂着他们姐妹俩说:没有那两个人,就没有你们的爸爸,没有你们的爸爸,咋会有你们俩这小妞妞呢。
但妞妞还是恨。
寒冬腊月的天儿,西北风一阵儿紧似一阵儿地在院子里盘旋,盘旋在院子里的还有那个干涩和嘶哑的声音:母鸡不下蛋,菜狗不抱窝,做个女人不会生个带把儿的,连个响屁都没一个。老天爷哟,俺们李家的后就要断在你的手里呀!
妞妞的妈妈只是紧紧地搂着妞妞姐妹俩,无声的泪水悄悄地滑落下来,落在了妞妞的脸上,滑进了妞妞的嘴唇里。妞妞惊恐地望着窗外,那个干涩嘶哑的声音穿透了墙壁和窗棂往屋里钻。妞妞巴咂巴咂下小嘴,那泪水是那样的苦涩。
妞妞的恨是那种实实在在的恨。这种恨伴随了妞妞十几年,从小学、中学,直到上大学来到这个城市。已经大了的妞妞知道了如何去报复那两个日益衰老的人。当那双浑浊的眼光想以爱意来凝望妞妞的时候,妞妞就会把目光迅速地移往别处。妞妞在心里说:我要让你们的眼光变成一地的碎月光。当一只颤巍巍的手伸过来想轻抚妹妹的头时,妞妞就会把妹妹扯到自己的身后,让那只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颤抖。
妞妞就有了报复的快意。
在妞妞上了初中的一个冬至,妞妞回到家,看到妈妈在煮饺子。妈妈说:妞妞,冬至的饺子一吃呀,再冷的天儿都不会冻掉耳朵了。这话妈妈年年都说。妞妞欢快地笑了。
饺子在锅里翻腾着,如同欢快的妞妞。
妞妞,把这盆饺子给你爷爷奶奶端去。
妞妞惊呆了。给他们送饺子?
妞妞快去!
妞妞极不情愿地端起饺子往外走去。路面还有层薄冰,妞妞小心地挪动着脚步,心里乱成了一团麻。哼!我决不会给你们说一句话的。拍拍门,饺子一放就走人!这时,妞妞脚下一趔趄,一盆饺子就跌落了一地,胖胖的饺子蹦了几蹦,有几个还蹦进了阴沟。
妞妞心中快意地想:天意啊天意,这是报应!
妈妈没有责备妞妞,只是叹了口气:还真是个孩子呀。妈妈又匆匆煮了一锅饺子,端了往外走。
妞妞这个冬至的饺子吃得没滋没味的。
在妞妞上学的城市,妞妞常常看到一老一幼在绿地上嬉戏的场面。看着看着,那幼的就幻化成了妞妞自己。可是妞妞的目光流淌出来的却是怨恨。
在严冬刚刚过去的春意里,母亲的一个电话把妞妞急急地叫了回去。
妞妞随母亲来到了那两个人的病床前,妞妞看到了十一年没有见到的两双空洞浑浊的眼神和布满老年斑和皱纹的松松的老脸。妞妞在霎那间有种想哭的感觉。
两位老人在病床上听说妞妞来了,如同树干般的枯手向空气中伸来。老人的嘴角向两边拉了拉,显得很开心的样子。他们的喉咙里滚动了几下,只发出了含混不清的音调。在松开的枯手中,两只彩色的塑料镶花发卡静静地躺在那里,塑料已经有些浑浊了。
妞妞“哇”地一声哭着跑了出去,口中不停地叫喊着:爷呀奶呀,我恨你们;我想你们!
在一个已经春意盎然的日子,妞妞恭恭敬敬地将一盘饺子轻轻地置放到两位老人的灵位前,呜咽着说:爷爷奶奶,天堂里可有饺子吃吗?
妞妞这时才知道:恨与爱也许只隔了“宽容”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