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到成都,我决意一定要抽空去拜谒武侯祠。
虽然是暮春,天气却灰灰的,仿佛一件穿久了的深色衣服。很巧,去年年底瞻仰杜甫草堂时,也是类似的一个阴雨天。或许,这正契合了怀古幽思的情境。在人文遗迹间叩问,实在不是一桩轻松的差事。
我是从“汉昭烈庙”正门开始这次旅程的。也许对《三国演义》过于熟悉的缘故,我急匆匆地将两廊的蜀汉历史人物和庙内主祀的刘备、关羽、张飞雕像浮光掠影了一圈,便直奔武侯祠而去。那边,才是故事的核心。
“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杜甫的《蜀相》,我不知阅读了多少回,而今,我终于亲身来到了这个仰慕日久的地方,亲耳聆听一堂跨越一千七百多年的课。武乡侯安然坐在幽暗的深处,右手摇着羽扇,左手扶膝,目视前方,脸上浮着惯有的沉稳表情。这位将儒家文化与兵家文化高度结合的名相,好像正在与哪位尊长闲谈,也似乎在与家人谈《诫子书》,谆谆教诲“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过厅里那对联我再熟悉不过:“三顾频烦天下计,一番晤对古今情。”幽静的武侯祠里,我不是一个经纶满腹的学者,也非一个飘萍侠义的剑客,我只是历史长河边的一个看客,看叹息的水花从眸间清凉凉地流过。
襄阳郊野那个抱膝吟梁父的青年一去不回了,挥手间,指点山河,铁马金戈,一条艰辛的风雨之路、浴火之路、建业之路从荆州蜿蜒到了巴山蜀水。我们乐意将智慧集于斯人,我们乐意将传说当做史籍,所有的根由,便是出于对诸葛亮的情有独钟。即便街亭失策,武侯挥泪斩马谡,上演的也是法不容情、严以律己的正剧。谁也不会去冷眼看待一位焦点人物,体察其内心那份隐秘而无处倾诉的孤独。
诸葛亮是在历史的祭台上孤独而死的。
明知不可为而竭力为之,对于结局,洞若观火的诸葛亮或许早已有了定论。但从隆中出发的那日起,他便已抱定死而后已的决心。在不到七年的时间里,六出祁山,北伐曹魏。他不是没有看到三国鼎立局面已然形成,而是匡扶汉室、一统天下的抱负无法平息,白帝城先帝最后的那双眼睛似乎依然在烛视着他。诸葛亮寝食难安,只有用竭最后的智慧、精力和生命,剑锋指向中原,羽扇挥向洛阳。国力衰微的蜀汉,在一次次的烽火绵延中种下了亡国的隐患。
奇怪的是,鲜有人指责诸葛亮的穷兵黩武,即便兵连祸结,蜀汉的老百姓也深深爱戴着这位人臣的楷模、智慧的化身。其完美的修身、品质、操守,左右了蜀地的一切。
公元234年的秋天,五丈原的萧瑟期提前到来。积劳成疾的诸葛亮病逝军营。经天纬地、安邦强国的梦想跌碎了,碎成千年难圆的月光。
按照遗嘱,其部下将诸葛亮葬于定军山中,因山为坟,冢足容棺。不知他缘何不肯回归成都,回到惠陵的一侧。是壮志未酬,还是抱愧先帝,或者,已经预测了蜀汉的未来,而宁可草草薄葬,留在偏远的汉中做山间的孤魂?
二十九年后,魏军分三路入蜀,诸葛亮的儿子诸葛瞻、孙子诸葛尚双双战死沙场。随后,刘阿斗忙不迭地自缚投降,丢下故国山河,前往洛阳做他的安乐公去了。
我听到了一声微弱的叹息。
贤者总是乐于担当生前之事,无暇计较琐碎评说。“吾闻侯业汉矣,未闻侯之必以遇为荣也。”清代光绪时期署成绵龙茂道、成都府知府刘心原撰书的碑文,似乎窥探到了诸葛亮心海里的波澜。一篇《前出师表》,一篇《后出师表》,震烁千古,烛照丹青,而其画外之音,便是诸葛亮心甘情愿以鞠躬尽瘁来成就忠义美名。这实在是悲壮而寂寞。活着,总要植一路树,种一路花。至于身后的事,任由后来者圈点罢。沧浪过后,是水之宁静。
其实,武侯祠博物馆关于诸葛亮的建筑、文化所占的比重并不大。如今,在景区里建有一座“孔明苑”,专门介绍诸葛亮的生平、作为、影响。倒是刘备、关羽、张飞的纪念物不少,尤其是“三义庙”前,高香长年不息。庙后的桃园深处,尽管落英皆零落转化为泥,依然引得游客络绎不绝地前往拜谒。相形之下,诸葛氏子孙三代所在,却是一派冷清。
我忽然想起那两句诗:“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或许,因为不能承受历史之重,我们往往选择平凡。
走出武侯祠,迎面是锦里的街道,这里,要热闹许多。
2009年4月22日上午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