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成都,头一个要去看的地方,自然是杜甫草堂。
冯至说:“人们提到杜甫时,尽可以忽略了杜甫的生地和死地,却总忘不了成都的草堂。”那里,是盛唐隐没的一抹夕照,是中国文化的一掬清泉,是文人挥却不去的一个忧伤。
经了一场雨,而雨意并未消失,空中灰蒙蒙的,寒风似乎随时准备裹挟着另一场雨跨进新的一年。也好,看杜甫,看草堂,或许本就不需要选择一个明媚的天气。
我没有想到,我竟是在一个相当阔绰的院落里看望,严格意义上应该说是凭吊一位一千二百多年前的老人。从北门进入草堂的一刹那间,我便有一种误闯私家花园的感觉。诗人曾经说他的宅子“幽栖地僻经过少”,而呈现在我面前的,却是一片亭台、林木,葱绿在岁末之时仿佛相约聚集到了这座园子里。成都人对杜甫的钟爱,由此可窥一斑。然而,我无心留恋这些,我急急要寻的,是那几间茅屋,那个在我心灵深处拔节了三十多年的老人。
终于在一丛茂竹边见到了那个曾经的主人,他被化身于一方石头,青衣无华,须发纷乱。我的心猛地一颤:他是那样的清瘦,连目光也是那样的清癯,像深冬里的月光。泱泱盛唐,至此竟已容纳不下一位诗人之瘦了。
其实他也有过愉悦的童年。“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九龄书大字,所作成一囊。”(《壮游》)儒学的传统经典,浸淫了少年杜甫。
其实他也有过豪放浪漫。“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醇。”(《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时代的影子,在青年杜甫身上时而闪现。
一切的悲情还是源于骨子里的文人之结。从天宝五年(公元746年)开始,杜甫开始了长达十年的长安旅居生活,不断在考场与交游中徘徊,不断在朱门与布衣闾巷之间流浪。他形象地写出了自己的遭际:“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或许,正是在一种异样的目光中,从此奠定了杜甫“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的基础。剪不断理还乱的官宦情结,最终像瓷一样碎了。诗人活着的意义,怕是就只有解答那道民生的命题了。
那么,向乱纷纷的朝廷告别,弄一叶扁舟、一头毛驴,一心一意地过那种百姓日子去。
杜甫的目光落在了四川。
于是,四十九岁的诗人,带着家小,开始了并不顺畅的西南之旅,在成都、梓州、夔州之间迁徙,并成就了草堂的千秋。
“万里桥西宅,百花潭北庄”,杜甫对自己在成都的居所作了清晰的交代。此刻,浣花溪畔,几间茅屋披一袭冷清,守在灰暗的黄昏里。真正的杜氏茅屋早已化为烟尘,这眼前的复制品,其实只不过是对来访者的一种慰藉罢了。
我在茅屋里看着,试图寻觅到一点什么,从“三吏”、“三别”,到《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一遍遍翻阅过去。我看着诗人瘦弱的身影一丝丝地融在阴凉的暮色里。一个在病、老、冷中流离于异乡的人,一个以自己为代价而成就历史的人,一个注定在远处拷打我们灵魂的人,已经与一座草堂、一座城市、一个国家一体。
一个人的行走没有情致,只有胡杨一般的孤独。
他孤独得实在太久,便是两只眼睛,也一只留在盛唐的长安,一只留在安史之乱后的民间。
孤独的他,撑着病体,渴望在武侯祠里寻找到一方治疗心理创口的良药,可是,他错了,因为他读到了社稷、山河;因为他读懂了另一颗同样孤独的灵魂;因为他发现,居庙堂之高的诸葛孔明,其实更需要一声叹息。
孤独的诗人,终究忍不住,在岳阳楼上“凭轩涕泗流”。那是大历三年(公元768年),杜甫离川东下,去完成其最后的旅途。
浣花溪的水依然日夜不息地流着。日丽风和的时候,也一定有鲜花满蹊,蜜蜂轻舞,黄莺自在地啼叫。而看景的人,却一去不再返了。
今天还不是花开的日子。一种潮湿、暗重的雾气弥漫在每个角落。我能够感觉肩上的雾气之重。偌大的院落里,似乎只听到我的呼吸。
记忆中,像草堂这样为主人公大兴雕像的并不多,粗粗一数,杜甫的雕像达十余尊。可以说,处处有诗人的身影,处处有诗人的气息。诗史堂里也有一尊黄铜色的杜甫半身像,但看上去有一线难得的光泽,诗人仿佛浮着一丝微笑。门前有一联:“侧身天地更怀古,独立苍茫自咏诗。”我忽然若有所思,或许,诗歌,那个永远的精灵,才是老人的一味良药。在诗歌的天堂里,杜甫留下了一个微笑。
我的眼圈湿了。一行诗歌,百行诗歌,万行诗歌,又算得了什么?那些李唐的统治者,早已麻木不仁。一个病入膏肓的王朝,剩下的,就是等待别人来收拾残局。
明知结果,诗人还是舍不得丢弃手中的笔。笔,其实是他的口舌啊,活着的价值,就只有这一声呐喊了。
一个人的行走,有时需要多么大的勇气。
也许成都不足以承载生命的挽歌,杜甫最终还是走了,朝沅湘一带漂泊。公元770年,在汨罗江的一条破船上,诗人永远合上了疲惫的双眼。他最后的旅程,竟然与屈原有惊人的相似。是巧合,还是刻意为之?一切,都付诸汨罗江的浪花了。
以后,还有谁再来吟那“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我仿佛竹叶上滑落的一颗雨滴,无声地融合在苍茫的土地。
从草堂正门出去,是很寂寞的一条道,路边流着一湾寂寞的水。我想,自己可能把路给走岔了。
2009年4月20日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