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漂泊在缥缈的海面上,索道仿佛被粗大的纤绳牵拽着,缓缓滑翔,由崖松、危石构成的图景隐隐约约浮现,很快,又是苍茫一派,无穷无际。
这海,是云雾之海;这松石,是黄山之松石。
我万没想到,黄山竟然是以如此浩瀚之气势来迎接我的第三次造访。极目放眼,无处不是云海汹涌,无处不是北国之冬的景象。暮秋的黄山,将我融解为一缕云雾,停歇在一座可以没有名字的山峰。
石径上传来人语,好像是从哪棵松树枝条上滴落的露珠,待你定神去寻觅时,周围已是云蒸雾罩,果真有些“云深不知处,只在此山中”。稍稍移步,忽然间,与一棵峭立悬崖的古松不期而遇,那些好像被谁精心梳理过的枝条齐整地直探云海,在风中发出遒劲的呼唤。也许为了呼应,也许为了感动,一瞬间,云雾中展露出群峰峥嵘的一角,摄去来客的眼和魂。风去,云去,黄山的真容,何时才能归来?云海深处,该有多少这样殷切的声音。
虔诚终究赢得了厚报。迎客松抖尽了云雾,线条分明,静静倾听知音的私语。我凝视着这位久违的友人,想起八年前的雪后,我们一行文友曾经携手看银装素裹,谈天下文章,谁知弹指间,各奔东西,如我,今天只能孤独地看一场风景。天都峰下,玉屏楼边,我坐在冰凉的石凳上,听一片兴奋的嘈杂声奔流到脚下的云海,仿佛在火树银花的夜晚看别人出席一场盛宴。不知是云遮雾障使然,还是联想到冗务杂碎事,总之,浅浅地升起一阵惘然。起风了,深谷里亢奋地奔腾起云雾,犹如无数战马驰骋而来,烟尘弥漫,气势磅礴。迅即,我们被淹没在苍茫之中,飘然如腾云驾雾,得道成仙了似的。风声疾如壮士擂鼓,云雾布下漫天的迷阵,裹挟着你,推搡着你,激荡着你。呼啸而来的还有松涛声,在耳鼓中旋转一阵后,钻进了岩石缝隙,息落在山谷深处。黄山,正上演着海的壮剧。
穿过“鳌鱼洞”,登临绝壁,眼前竟然是天高云低,云涛翻滚,像脱缰的烈马,急欲撞出一个突围口。远峰淡淡的若隐若现,如一幅幅写意山水叠加。近景倒清晰起来,径、石、松历历在目,幽幽静静的,如来到了某个田家村落。可能云雾厚重的缘由,夜幕过早地垂落下来,那么不经意。待辗转上了光明顶,暮色与云雾已经融为一体了。
夜宿白鹅岭上,听雨声断断续续地敲打着窗户,心中挂念:不知明日云雾是否会悉数散去?
一早起来,出门一看,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整个黄山笼罩在灰色之中,顿时一阵失望。坐在餐厅里心不在焉地用着早餐,无意间往窗口一瞥,刹那间,呆了。一盏茶的工夫,山峰奇迹般地挣脱了云雾的羁绊,真切地露出本来面目,娇羞无比,风情万种。
怀着惊喜,我步下白鹅岭,往北海景区一路行走。孔雀松、黑虎松、连理松、龙爪松,奇松名木约定了一般,齐聚在这里,演绎着黄山松的传奇。云雾并没有甘愿退出舞台,在谷壑间涌起、奔走、变幻。站在始信峰上观看,更可以体验到云雾的魅力。它们在风力的帮助下,匆忙往来,忽浓忽淡,浓时吞去千峰不留痕,淡时一袭蝉衣系山腰。它们不屈不挠地在天地间纵横交错,像蒙古的勇士,在亚欧大陆广袤的土地上书写着辉煌。松在风中低吼,云在风中疾走,一个魔幻世界就在这张弛间诞生了。生花的梦笔随诗人远游,盛开的莲花潜入霄汉,如梦如幻的天桥,又有谁来漫步?
影影绰绰浮上来的,是一个又一个蹒跚的人。他们或挑着柴米油盐,或担着水果菜蔬,艰难地迈进在登山道上。黄山的挑山夫,穿过云雾,淌着汗珠从我身边走过,一根扁担颤悠颤悠地晃向蒙眬的远处。云雾,被他们大步踩在脚下,甩在身后。我在向山下走,他们在向山上行,我们相遇在狭窄的登山道上,相遇在云雾缭绕的地方,一次又一次擦身而过,我一次又一次回头去仰望那奋力攀登的身影,直至隐入云雾之中。仿佛被谁拨动了雪藏日久的心弦,我忆起了在乡村的岁月,目光,变得温暖而湿润。
也许,云雾明天便会散尽,黄山将重新迎来艳阳高照的日子。经常徘徊在人生十字路口的我们,又该怎样去作出另一次抉择?
2007年11月3日夜